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 《别样楼春——《伪装者》同人》烟雨楼春 文案 1927年,15岁的小孤女,被叔父带入大上海的花花世界。在那个玉兰花开的午后,在叔父富丽堂皇的客厅里,那个清俊儒雅的翩翩少年,从此走进她的生命。 1932年,她的爱情被家族仇怨生生斩断。25岁的他竟不辞而别,从此远隔重洋。独留她一人茫茫人海乱世浮沉。 八年后,当他们再度重逢,上海已沦为日寇下的孤岛。他,是身兼三重身份的抗日多面谍。而她,却是汪伪特工总部的情报处处长。 是爱是恨?何真何假? 内容标签: 原著向 搜索关键字:主角:明楼,汪曼春 ┃ 配角:明诚,明镜,明台,王天风 ┃ 其它:伪装者同人,楼春 ====================================================================== 文章类型:衍生-言情-近代现代-影视 作品风格:正剧 所属系列: 文章进度:已完成 文章字数:269799字 楔子:只在梨花风雨处 第1章 近乡情怯 明楼极少会做莫名其妙的事情。 他太理智,太冷静。绝大时候,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经过仔细思考。所以,当他拿起餐桌上的玫瑰做道具,给咖啡馆邂逅的女孩表演完变花魔术之后,自己都不由对着窗外发起怔来。 这究竟是在做什么呀?难道真已心慌意乱到了这种程度? 以变魔术之名在心爱的女孩生日这天送上红玫瑰,是他尚在青涩年华里若干失败表白中的一次。什么样的女孩子不喜欢玫瑰花,不懂得送玫瑰花的含义呢?偏他那个不解风情的小姑娘便是。直到现在他都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的错愕和懊丧,听她一本正经地讲述着世人的送花习俗有多么的不合情理:花就应该让它长在土里嘛,为拥有片刻的美感而扼杀掉正在绽放的生命简直就是罪恶的呀!师哥你说是不是?她忽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问得认真,两汪秋水瞳眸清澈见底毫无一丝杂质,看得他哭笑不得无言以对。将淡定自负的自己弄得困窘无奈还毫不自知,这一生也就只有当年那个傻丫头能做到。 结果,他只好临时改变计划,送了她一颗树种栽入她家院子里。他想,既然小姑娘还没开窍,那就等好了。他埋下的种子总会生根,发芽。等它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她总该明白了吧。他甚至没有告诉她,那是一颗什么树。这件事情后来被她评价为:师哥一肚子的坏水。 于是专为她学的魔术花招,封存十几年再未曾用过。久到连自己都不再记起,却在即将重见她之时,鬼使神差地对着面前的外国女孩再次施展出来。 他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仿佛只是下意识的本能驱使。或许,是眼前这个女孩天真纯净的眼神打动了他。那种纤尘不染的干净和清纯,怕是再无法在她身上找到了吧? 明楼暗自叹息。 八年离散,如今还剩下不到五个小时便可重逢,他已分不清心中是什么滋味。 得知王天风被派去上海站时,他还做了件毫无意义的事:借口研究上海形势,叫疯子将当时正在筹建的特工总部各负责人的照片和简历弄来给他。其实,他完全可以写信直接请她寄张近照过来。可不知怎的,他偏要绕这趟弯子,就只是想要看一看她现今的样子。 而那张辗转寄到他手上的偷拍照片,却使得他更加纠结痛苦。他的小姑娘,多年来动荡辗转算计阴谋的生涯中固执地烙印在脑海心上的一方至善至美,已没了分毫当年的模样。 他看到的,只是一架浓妆艳抹下残酷美丽的杀人机器,眼中阴鸷沉沉一片冰冷。 他拿着这张近照,和摊了一书桌她昔日的旧照片对比,发了一夜的呆。天明时他咬了咬牙,终于将它们全部掷入燃烧的壁炉中。 阿诚说,当时明知道却没有阻止他索要照片这个任性的举动,就是想要他自己看清楚:现在的她早已不是当年他深爱的那个女孩。早幻灭早清醒早重生,大哥你一个人坚守了太久,总有一天要面对现实。 早幻灭早清醒早重生,阿诚是在说他自己吧?从小到大这小子的心思他怎会不明白! 至于他,他还是不能相信啊!那个干净、健康、善良、宽容,他一眼就能看得见底的小姑娘;那个痛恨专/制/腐败与压迫,崇尚人性尊严,追求平等自由和公正的进步女孩,怎么会有一天变成了为虎作伥的汉奸国贼?纵是自己背弃诺言辜负了她,那样坚强自立有主见的女孩子,又怎会仅仅因为感情上受了伤害就完全失了本性,沦为魔鬼?这简直是不可想像的啊!这个疑问纠缠了他太多年,是整夜整夜辗转难眠想到头痛欲裂也难以释怀的怅惘哀伤。 或许,这道题本无解。 他烧掉了她所有的照片,强迫自己放下。他们已经走散得太远太远,最好的结果就是两两相忘。 只是从那以后,他再没睡过一夜好觉。 他总会被困在各种各样的梦魇中,梦到她被疯子一路追杀,乱枪打死。 他不敢问,但他知道,重庆暗杀榜上不会没有她的名字。以疯子的行事风格,一个机会就够了。 这是他从不肯流露的内心最隐蔽的恐惧。连阿诚都不知道,他那段日子每时每刻都在胆战心惊地准备着承受那个噩耗的到来。 然而两年过去,居然奇异般地相安无事。他简直怀疑疯子是不是转了性,连一次试图攻击都没有。 直到上海站出了叛徒,他于月前紧急受命,接替疯子,回沪潜伏。 当晚他以为他会再度失眠,不曾想发生了更糟糕的事: 他梦到自己设计出一个巨大的陷阱,义无反顾地将她逼入绝路。 最后他毫不犹豫地举枪向她射击,打光了枪膛里所有的子弹。 在那个混乱而又真实的梦境里,他就那样望着她的尸体躺在冰冷的水泥地上,至死双目不瞑。 他的头疼病在那之后遽然加重。 他害怕入睡,甚至不敢合一合眼。 他原本想,她的叛国投敌既已无可挽回,那么谁都有可能来做该做的事,只要不是自己。 可上天真残忍到要他来亲手毁灭她? 他甚至疑心那该死的疯子不动手,就是存心故意要折磨他,把她留给自己来解决。 每每想到此他全身都会气血翻腾,淤塞胸口无从发泄的恨爱悲苦百味陈杂,窒闷到无法呼吸。 近乡情怯。 在飞机上,他无法控制地连叫三杯最烈的伏尔加。 “大哥,医生说过你不能喝这么烈的酒,会加重头疼的。”阿诚实在忍不住在一旁阻止。 “没事。”他说的云淡风轻,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他居然抿唇对阿诚笑了笑,一如既往的气定神闲,外表丝毫没有一丁点异样。 “大哥!”阿诚叹息,却不再说什么。 其实明楼越是做得这般镇定,仿佛往事如烟再无介怀,阿诚心里便越是担心。他太懂大哥,却无从安慰。 还有一个小时,飞机就要降落了。 不知她家院子里的那棵树,是否还郁郁葱葱? 相思树,又名相思子,常绿乔木。产中国台湾、福建、两广、云南;野生或栽培。 当时从店家那里千寻百选找到了它,掌柜的一再说,不确定在上海能不能长好。 明楼默默望着窗外云雨茫然,想起那一年,教她读辛弃疾的一阕玉楼春: 风前欲劝春光住,春在城南芳草路。未随流落水边花,且作飘零泥上絮。 镜中已觉星星误,人不负春春自负。梦回人远许多愁,只在梨花风雨处。 “大哥,先处理文件吗?” “不。备车吧,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儿?” “76号。” 作者有话要说: 此同人文设定为:死间计划之前基本遵从原剧情节,从死间计划开始将会偏离原著,希望有人喜欢。时间有限,更新缓慢,在此先行致歉。欢迎交流,多谢捧场。 上卷:且喜青山依旧住 第2章 心乱如麻 小雨断断续续时下时停,由午后一直到入夜。迷蒙的水雾,将苍茫暮色笼罩中的一切变得更加隐约不清飘忽不定。 从汪家出来一路,明楼都只是默默望着窗外一言不发。阿诚从后视镜里频频看他沉郁神色,几次欲言又止。进了屋,见他一言不发脱了大衣径自往书房走,终是忍不住唤:“大哥……” 明楼这才察觉,转身对上他关心的目光,勉强笑道:“没事的。你早点休息吧,明天还有新闻发布会。” “好。”阿诚只得点头,咽下一肚子安慰的话,任那道孤清身影缓缓隐没在门后。 这一夜阿诚翻来覆去睡得极不踏实,天还没亮就醒了。起来琢磨一会儿,终是咬牙去敲明楼的门,然后直接推门而入。 不出所料,明楼还是昨晚一身整齐的正装,连鞋子都没换,以手支额陷在沙发里。听到声响,他慢慢放下手来微叹口气,沉沉道:“这么早,你干什么呀?” “大哥,你又一晚没睡!” 阿诚心疼气恼,呼地一下窜到他面前:“头疼了?” “还好。” 明楼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沉倦,坐直身子拿起桌上的茶呷了一口:“你不用这么紧张。” “大哥,你总这样身体怎么受得了?” 阿诚拿走他手里的冷茶,斟了杯热水递给他:“都这么多年了,一碰到她的事你就这个样子!” “她变了太多。” 明楼不由又伸手抚揉着额角,向来决断的声音竟透出深深的迷茫:“这次我见到她,都不知道那种感觉,是如释重负,还是痛心疾首。” “你明明就是心乱如麻!” 阿诚着急又不满:“都八年了,你不能指望她还是原来那个小女孩。再说,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她这个差事!” “是。我承认,是我一直纠结在旧情里,而完全不愿意去相信:从前那个思想进步,至善至纯的小姑娘,如今,已经变得一身的血腥气了。” “早知道她会变成今天这个样子,当初你又何必为了她……” “阿诚!” 下面的话,被明楼断然喝止。 阿诚自知失言,默默闭嘴低垂了头,良久无言。 “她小时候,在路上遇见受伤的小麻雀都会带回来,喂它吃的,给它疗伤。它好了,就兴高采烈地放它飞走。要是死了,她会哭的很伤心。” 明楼仿佛在自言自语,深邃的目光越见迷离:“是怎样的刺激和打击,才会让那样一个小姑娘,变成了今天的刽子手?” “大哥!”阿诚明白他言下之意,忍不住急急打断他说:“路,都是自己选的。她自甘堕落卖国求荣,与你何干?” “如果,我当初没有放弃,或者如果我把她接走……” 明楼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我应该派人把她接走的,把她送到中央苏区去。我为什么偏偏认为,不打扰她,她会过得更好?会走出来,会忘了我,平平淡淡地过正常人的日子?这是我的错,我的罪过。” “大哥你说什么呢?”阿诚急得跳脚:“难道每个失恋女子,都去当日本特务屠戮同胞吗?” 明楼猛地一震,回过神来。 “对不起,我失态了。” 阿诚见他虽又回复到一贯的冷静克制,但疲惫至极的眉目间还是掩饰不住寥落,忍不住叹道: “大哥别这么说。我知道,你们久别重逢,一时控制不住。再说,大哥的真情也只有跟我来发泄。” 明楼点头,幽微勾了勾唇角,露出一贯让人安心的笑容。 阿诚暗暗叹了口气。 “可在汪曼春这件事上,我真的不想大哥再为难自己了。你心里一直装着的,是以前那个她。而我们现在面对的,只是76号的情报处处长罢了。” “说得好!阿诚就是阿诚。” 明楼赞赏地起身拍拍他,振奋精神往浴室走:“我洗澡,你去煮咖啡。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阿诚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心中关心焦虑更甚。他知道,明楼只是怕他担心而在故作轻松。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哥的身体,也没人比他更清楚大哥对汪曼春的感情。从精神到肉体,大哥都是在极力克制极力死撑。可这样的隐忍压抑殚精竭虑,他的血肉之躯还能坚持多久? 第3章 彼此试探 “汪小姐,这是先生送给你的。”阿诚郑重地打开礼盒,一条晶莹剔透的项链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汪曼春身子一震,呆呆看着它没有接也没有答话。 “这是很多年前,先生在威尼斯的MURANO玻璃岛买的。一直留着要送给您。” 汪曼春不由伸手轻触那颗颗无瑕珠串,目光迷蒙:“我以为,就算他买了,现在也不会要送我了。” “汪小姐哪里的话!先生说过,再华丽的饰品,衬您也不为过。” 阿诚口上说着恭维的话,见她依然没有要接的意思,只好又道:“我帮您戴上吧。” 镜子前,阿诚的手轻轻环过汪曼春的颈项,看着她慢慢平复了情绪,脸上露出欣喜。 小小的一串玻璃珠,看似简单,实则凝聚了MURANO百年玻璃制造业的巅峰精华。 他当然记得,当年她和大哥兴致勃勃地讨论蜜月旅行的时候,闹着一定要去看看那个闻名于世的小岛。 于是,大哥抵达巴黎后的第一个假日,便执意坐上了去威尼斯的火车。然后乘船,直奔玻璃岛。 时至今日,大哥终究还是要把这条精心挑选的项链送来给她。这其中的含义,他懂,汪曼春自然也懂。 阿诚本能地皱了皱眉。 大哥到底还是放不下呵! “我师哥最近很忙吧?” 突然的一声问话拉回纷乱的思绪。 阿诚连忙答:“是很忙。” “忙什么?” “工作。” “说起工作,你们秘书处还真是炙手可热啊。不仅有我原来的手下,好像还有日本人呢。” 阿诚心内一凛,表面不动声色地听她打趣道:“我可真搞不懂了,你们新政府办公厅的待遇就这么好啊?除了薪水,难道还有别的外快?” 阿诚哈哈一笑:“哪里有?汪小姐可真会开玩笑!” 汪曼春也笑了笑,一边戴耳环一边接着道:“我听说,周佛海先生很看好我师哥。你说他一个学经济的,放着经济司司长不做,为什么要接手特务委员会呢?” “也许,他是想帮助汪小姐吧。” “这我倒没看出来。我觉得,他总是想压我一头。” “汪小姐多虑了,先生并没有这个意思。他总说,汪小姐能干,有魄力,是他的好帮手。” “是吗?”汪曼春转过身对着阿诚:“我师哥在巴黎,是不是有了……” “两年前交往了一个女孩子。” “然后呢?” “大小姐不同意。” “为什么?” “无非也就是,不希望他娶个外国女人吧。” “那我这次,倒应该感谢她了?”汪曼春冷笑。 “汪小姐……” “一想到那个老女人,哼!”汪曼春恶狠狠道:“用不了多久,我就要她知道我的厉害!” “汪处长!”阿诚变了脸色也变了称呼。 “我知道,你们都怕她,但是我不怕。” 汪曼春完全无视阿诚警告的语气,一径泄愤似地自说自话:“我告诉你,在梁仲春收集的红色资本家名单中,明镜可是高居榜首。我就等着抓到真凭实据,把她带到76号好好款待呢!” “汪曼春!”阿诚勃然大怒:“注意你的措辞!知不知道在说谁?” “阿诚!”一声断喝,房门被大力推开。明楼怒气冲冲地走进来:“汪曼春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吗?” “对不起,先生。”阿诚惶恐低头。 “你没有对不起我!” “对不起,汪小姐。”阿诚连忙转向汪曼春致歉。 “算了。”汪曼春收起眼中的惊讶,微笑着圆场:“阿诚是明家的孩子,哪有说话不向着明家的道理?” “谢谢汪小姐。”阿诚神色不豫,但还是毕恭毕敬地侍立。 “出去吧。” “是。”听到明楼发话,他静静带上房门退了出去。 汪曼春看着阿诚消失在门后,面向明楼,终是难掩不悦:“你对阿诚那么凶干什么?你也不问问我刚才跟他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你不跟他一般见识就好。” “这是什么话!”汪曼春越加不满: “从小一起玩惯了随便惯了的,想说什么说什么,想叫我什么便叫我什么。你以前,几时这样呵斥过阿诚?难道,是明长官现在位高权重,连对弟弟都不同了?” 此言尖锐,气氛突然僵了几秒。 好在明楼很快便恢复自然,对她笑道:“小师妹教训起师哥来了?好吧,也许我对阿诚是严厉了些,但明家家训,长幼尊卑,这个礼数不能乱。以前,原是我太纵容他们了。” 汪曼春原本有些后悔,听明楼这样说却又忍不住要反驳:“长幼有序,这没错。但众生平等,何来尊卑?你们明家的规矩……” 她冲口说到这里突然打住,意识到自己的语气中不自觉地带出了多么大的怨气。 “如此良辰,我们不说这个了行么?”明楼抓住时机赶紧转移话题,神色间却透出隐忍的笑意。这个试探,他得到了他想要的结果。 汪曼春忽然有些明白,懊恼地咬了咬唇。在他面前,她永远都是藏不住的。 “喜欢吗?”他的目光温柔地落在她的玉颈上。 “嗯。” 轻触颈间的玻璃珠串,她的思绪被扯走,神色声音一下子柔和起来:“谢谢你师哥,谢谢你还记得。” “当然记得。”明楼眼中是说不尽的幽邃:“看来我的选择没错。只有你,才配得上它。” 既然当年的同游之约早成泡影,他以此相赠又是何用意?汪曼春避开他的目光,深深吸气,转身走到镜子前审视自己。 镜中的容颜,依然如他离去时一般貌美如花。明楼默默走到她身后,情不自禁伸臂环抱住她,就如同在梦里做过的无数次一样。他的脸贴在她的发际耳边,熟悉的体香幽幽淡淡地弥漫开来。闭上眼,一颗渴盼千年的心在这瞬间充盈。他动情地低低吐出五个字: “别来无恙啊。” 汪曼春屏息:“你说什么?” “我说,这么多年来,你还是跟从前一样漂亮。”他说这句话时又已控制好了情绪。 “别尽说些漂亮话。什么别来无恙?一晃这么多年,什么都变了。” “是吗?”他对着镜子里的佳人,深深地直望进她的眼睛:“什么都变了吗?” “师哥,”她转身握他的手,直视他问:“站在我面前的,还是你吗?” “你说呢?”他迎上她的翦水明眸,不答反问。 汪曼春笑了。 她忽然很想喝酒,走到桌边去拿酒杯。 “回来以后,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明楼穷追不舍:“你对谁效忠?” 她回身看他,挑眉:“这还用问吗?” “我?” 汪曼春笑。 明楼也笑。又问:“你效忠天皇?” “当然不是!”她索性凑近他,直视他的眼睛反问:“你呢?你效忠谁?” “权力。” “师哥可比以前贪心了呢!” 汪曼春唇边的笑意愈加奇异:“别贪多嚼不烂。你也不想想,现在的世界一片焦土,我们能逃过战争的劫数么?” “不知道。” “那就——” 她笑着将酒杯递给他:“今朝有酒,今朝醉吧。” 坐进车里,明楼终于可以放任自己轻松一下。 阿诚边开车边从后视镜里看他:“南田并没有进一步拉拢,是我们哪里出错了?” “不是我们,是汪曼春那里出错了。” “怎么?” “南田肯定把拉拢你的事告诉了她。按理,汪曼春应该提醒我注意,可她对我只字未提。她既没说,我也不能无故为难你。所以今晚这出戏,只能演到这样了。” “那汪曼春为什么不说呢?”阿诚不解。 明楼沉默半晌,再开口来是所答非所问:“刚才我故意当着她的面训斥你,她很不高兴,差点就跟我吵起来了。” “这又是哪一出?”阿诚更糊涂了。 “她维护你,你觉得很奇怪么?”明楼反问:“你和她年龄最近,从小一起上学一起玩,关系一直很好。” “大哥的意思是,她还顾念旧情。所以不愿告我的状,怕我又要受你的气?” “还有就是,她完全不认为你会有背叛我的可能。又何必多此一举?” “她倒是真了解我们啊!” 阿诚冷哼一声,想了想问:“在你面前维护我,会不会是她在跟大哥演戏?” 明楼神色莫测:“目的呢?” “博得好感呗。” “这个目的比较幼稚。”明楼不置可否。顿了顿,叹气道:“不过,她发火那一刻,真的仿佛看到过去的影子。” “大哥!” 阿诚知他又动了情,飞快插嘴:“你没听见她怎么说大姐的吗?” “正要问你呢,大姐是怎么回事?速速给我查清楚,千万不能有闪失!” “大哥放心,我立刻就办。今晚汪曼春搅了我们的戏,倒是无意间给我们透露了这个重要信息,不算没收获。只可惜,没能中止钓鱼行动。” “无意?”明楼不满地瞥他一眼:“她要真是憋着心思对付大姐,还这么大张旗鼓地先跟你说,叫咱们防备?” 阿诚不说话了。 明楼往后靠了靠,伸手揉上太阳穴:“其实,我也没想清楚她的用意。不过无论怎样,我相信她很快会把南田拉拢你的事告诉我,靠近南田的计划不用担心。至于钓鱼,先放一放。” “放一放?” “对。通知我们的人,谁都不得擅动。让他们去搜捕吧,我们再观察几天。” “是。”阿诚见明楼一脸疲惫,担心道:“大哥,你歇会儿吧。” “嗯。”明楼合上眼,紧蹙的眉却没有松开。过了一会儿,又问:“沙鸥找到了没有?” “还是没消息。” “汪曼春处决的那六个人的身份确定了吗?” “确定了,应该没有。其实这六个人不全都是被处决的,抓捕过程的混战中就死了两个。其中一个就是我们的燕子,另外一个应是误杀。剩下四个,一个是毒蜂的人,B组情报员张阳,叛徒。一个是他的女友,行动处梁仲春的人。就是这个女人色/诱/张阳叛变,致使上海站B组全军覆没,毒蜂紧急撤离。同时,也招致汪曼春彻查电讯处。” 明楼点了点头。 “而另外两个人啊,”阿诚说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你怎么也想不到的,他们是特高课的人。” 明楼一下子坐直身子:“特高课?南田洋子的人?” “倒不是南田洋子,是她的上司藤田芳政派来监视76号的。本来我也不知道,后来在特高课听说藤田非常生气,而梁仲春也趁机参了汪曼春一本。可惜南田到底还是护着爱徒,到现在也没见什么实质性的处罚。” 明楼脸上阴晴不定。沉思片刻,缓缓道:“离电讯处出事有一个多月了。如果沙鸥没有蒙难,一定是联络上出了问题。按程序,作为中央特派员,他会用原始途径直接和延安联系,延安那边再把联络方式通知我们。算时间的话,应该快了。你这几天多注意一下。” “明白。”阿诚应道,专注地继续开车。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长官的声音啊!那句别来无恙听得我心都化了,曼春居然还稳得住!这么好的一段为什么要删掉啊??? 第4章 前因后果 “汪小姐,我想给你一个忠告:过去的事情,你还是忘了的好。你只不过是我家明楼翻过的一本书罢了。” “大姐!” “闭嘴!” 气氛突然凝固,四下鸦雀无声。 明镜清楚地感受到方才当众受掴都未曾流露丝毫怨懣之意的弟弟此刻不可抑制的惊痛震怒,顿时胸中气火更盛,嘴上愈发不留情面: “当然,也许他兴趣来了,可能还会再重新翻上一遍。但是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明镜活着,你这本书,永远落不到他的床头上!” 汪曼春几时受过如此羞辱,静默几秒,怒极反笑:“明董事长,您这话未免太抬举令弟了!至于我,您记住: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知道,我汪曼春是什么人。” 此言以她咬牙切齿的阴冷口气说出,杀气腾腾。在场的人皆感不寒而栗。 “我自然知道,汪处长。” 偏偏明镜丝毫不惧,一径直逼到她面前:“你们76号杀人放火残害无辜,还有什么做不出来?我也告诉你汪曼春,我明镜今天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你以为明楼能让你活得过明天吗?我们家明楼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 “您要是真清楚,今天就不该来。”汪曼春咬字清晰,直直地对视回去,眼光凌厉。 明楼心里一动,转头看她含泪带怒的容颜,深不见底的眸中暗潮汹涌。 明镜也不由一窒,某种奇异的感觉一闪而逝,无从捕捉。 “汪小姐这是在下逐客令吗?”她随即不甘示弱地继续反击:“差点忘了,你们汪家向来如此。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大侄女,”汪芙蕖实在忍不住了:“得饶人处且饶人,你这是何必嘛?” “哎呀汪叔父,这是您的侄女威胁在先。她在这里自取其辱,都是拜你们汪家长辈所赐!我对你们汪家的家教,实在是不敢恭维。” 明镜一口气说完,对在座人等客气一笑:“对不起,打扰各位的雅兴了。告辞。”转身昂然而去。 人声渐起,大厅内的气氛终于慢慢恢复。 明楼默默走上前要握汪曼春的手,被她转过脸去甩开了。一直噙在眼眶倔强地不肯坠落的泪,也跟着掉了下来。 明楼悄悄环顾四周,没有人注意他们。汪芙蕖还在努力为他这个得意门生打圆场:“没办法,长姐如母,所以他也只能一向顺从,处处忍让。各位请坐,请坐啊。服务生,再拿点酒来!” 明楼感激地冲汪芙蕖点头作礼,伸手揽住汪曼春的肩,把她带到大厅角落的吧台坐下。 她的泪,雨点一般一落下来就止不住。 明楼满脸疼惜爱怜,叹着气拿手帕来为她拭泪。心乱之下,不及细思便安慰道:“曼春,好了别哭了。我们两家的关系,我会慢慢跟大姐讲道理。” 话一出口就觉不妥。讲什么道理?八年前尚且讲不通,现在还有什么道理可讲?此话听起来,分明就是敷衍。 汪曼春也不戳穿,只低着头轻声一句:“你快回家去吧,省得她再数落你。” “即便大姐这么说了,现在我还是不能回家去。等一下,我要跟你和梁处长开个会。” 汪曼春不由收了泪,抬头问他:“什么会?” “现在局势已经这样了,我又接了特务委员会副主任这个差事。总得把你们这两位76号的得力干将,叫在一起谈一次吧。” 汪曼春想了想,最近辖下并没什么特别紧要的事情。 “一定要今天吗?”她现在实在是没有开会的心情。 “已经拖了好几天,不能再拖了。曼春,这是公事。” 他既如此说,汪曼春只得无奈地应了一声,强打起精神来。 下午明楼正在办公,阿诚突然进来报告:“大哥,汪曼春又当街杀了三个人。” 明楼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中抬起头,蹙眉问:“都是些什么人?” “她自己说,是一直暗中跟踪她,图谋暗算她的抗日分子。那三个人,刚才在沙龙上也出现过。目标似乎不是她,是在盯我们的。” “你是说,门口站着那个穿灰西装的,还有窗前和餐桌旁那两个矮矮的?” “对。大哥,你也注意到了?” 实在是想不注意都不行呢!当时曼春坐在沙发上,眼睛一直在那几人身上转,一副神思不属的样子。按理说,像她这种身份,就算心里有什么怀疑,也不应该这么明显地挂在脸上。所以他才会说:你今天很奇怪啊。 也正因为此,从洗手间出来,见到其中一人有意无意地往他们这边凑,他才拿出那副冷若冰霜的面孔咄咄逼人地说了那样一番话。及至迫得她低下头来服软认错,心中全是不忍。可瞥眼间竟似从她唇角窥到一丝笑意,他甚至都怀疑是自己的幻觉。 可他怎么也没想到,她居然毫无必要地在光天化日之下,不管不顾地直接把人给杀了。这也太放肆太过分了吧! 电讯处的事,藤田芳政还没有消气。她却这么快又来了一次,好大的胆子!都不考虑后果的吗? 明楼的眉蹙得更紧,“啪”地将手中的钢笔扣在桌上。 “大哥,”阿诚见他突然间动了怒,不知所以小声问:“他们还真是抗日分子啊?” “什么抗日分子?”明楼冷冷道:“八成是特高课派来的。” 阿诚更奇怪了。那大哥生什么气啊? 明楼脸色异常阴沉。 大姐的那番话,她果然还是受不了,才会做出如此愚蠢的行为。 看来,不提醒她一下是不行了。 于是,便有了“收翼、放翼、剪翼”之说。 见完所有的人忙完所有的事,天早就黑了。明楼强撑着走出政府大院,人一坐进汽车里就有些支持不住。阿诚急急发动车子,说:“大哥,忍着点,我送您去医院。” “不用,”明楼虚弱地摆摆手:“阿司匹林给我。” “大哥,你今天吃了多少止疼药了,不能再吃了!” 阿诚心焦:“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担心……” “老毛病了担心什么?”明楼打断他:“我没力气跟你争。快点,再给我两片。” 阿诚只得把车靠边,从药瓶里拿药来给他:“这连水都没有。你等等,我去那边小摊买碗茶来吧。” “不用了。” 明楼眼前阵阵发黑,勉强摸索着从他手里夺过药片生生吞下。强抑着阵阵上涌的反呕,闭眼靠在后座上,等那片排山倒海般的头痛慢慢消退。 “大哥……”阿诚眼睛都红了,只恨不能替他难受。 明楼昏沉中听阿诚声音异样,强忍着疼安慰他道:“别慌,我没事。吃了药,歇会儿就好了。” “嗯。”这下阿诚咬着牙,连话都不敢说了。 “好了,你开车吧。” 明楼还不忘嘱咐:“虽然约了黎叔,可现在见他时机不成熟。直接回家吧。” “回家大姐那里还有一关。”阿诚叹气:“现在开车我怕你胃里不舒服,别再把药也吐了。一天都没吃什么东西,全吞药了。” “我还撑得住。”明楼边说边强打精神坐直身体:“走吧,车停这里太久会被人怀疑的。” 阿诚无奈,慢慢发动车子。缓缓开了一阵,从后视镜里看明楼神色稍缓,想是药效渐渐发作,这才问他:“黎叔那里,要不然我去?” “你也不要去。我们不出现,他们就会意识到,我们处于随时随地被监视的状态。” 阿诚点头。见明楼虽已不似先前般痛苦,但眉峰紧蹙,声音虚弱,手指也依旧紧紧按压在太阳穴上,终是忍不住埋怨:“从回来后就马不停蹄地忙,也不顾下自己的身体!今天明明已经排得满满的,又突然加那个约谈做什么?” 明楼沉默。过了许久,用低柔的气声道:“你也听到了,大姐说话,实在是太过伤人。我要是不用这个约谈把她的注意力转移到工作上,不知道她又要躲到哪里伤心呢。” “大哥,你到现在还顾这个!” 阿诚又气又急:“沙龙上她找人引你上钩,明明就是怀疑你!我们稍有不慎就会落入她的圈套,你还管她伤不伤心?要我说,大姐当众羞辱她就是活该!” “阿诚,你要学会透过表面看实质。以她的才智,设这么拙劣的一个局,未尝不是给我们提个醒。” 明楼语声郑重,深邃无底的双眸望向窗外的迷离夜幕:“也许她觉得,这些监视和试探,由她来做,比由别人来做好得多。” 阿诚无法反驳,但明显还是不服气,小声嘟囔了句:“你心里,就是向着她!” 明楼似乎没听见,默默对着窗外的暮色出神,再开口来声音愈加沉痛:“大姐以前,只是不喜欢她汪家小姐的身份。没想到,现在竟这么恨她了。” “这能怪大姐吗?看看她现在做的事情!” 阿诚气呼呼地说:“其实当年大姐把你们拆散,慢慢是有点后悔的。因为那时的汪曼春除了家世,她本人无可挑剔。再加上我们走后,明台一直闹,一直闹。大姐就想,反正过年我们就回来了,如果你们继续坚持,她就不反对了。可她不知道你当时的情况根本不可能回来。等我们回来已经过了三年,汪曼春已经投靠了南田,被派去日本受训,所以你们没能见面。而大姐看着她一步步走到今天,自是有种看错人被骗了的感觉,心中自是千倍万倍的气恼。你说,这能怪大姐么?” 明楼咬牙闭上了眼,久久不语。 “大哥,你没事吧?”阿诚有些慌了,担心懊恼:“都怪我,说这些干什么!当年明台偷偷告诉我,我们就是怕你难过一直没说。该死,我今天是怎么了?” “没事,我没事。” 明楼摇摇手,抬眼看向阿诚,倦意深沉的面容淡静依旧,只是深黑瞳眸越加幽邃如窗外的无边夜雾:“谢谢你,终于让我知道了这些事情。大姐,终究还是疼我。” “那当然了!大姐毕竟不是旧时封建女子。读过书,出过洋,明白事理。这事唯一要怪,就只能怪汪曼春自己。” 阿诚索性全说了出来:“当时明台写过好多信给她,说你要回来了,想见她,让她从日本赶回来,可她没有。” 他顿了顿,小心又加了一句:“也许,那时我们应该去趟日本,或许能劝她回头。” “不会。”明楼摇头:“你知道她的。她决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底。即使是我,也不能令她改变。” “对!这就是汪曼春。” 阿诚似乎正等着明楼的这句话:“事至今日,一切都是她咎由自取。我们并没有对不起她。所以,大哥,该放下了。” “阿诚,你说大姐本来要接纳她了,后来见她如此,是加倍的恼怒。那你呢?回来以后你跟她简直就是不共戴天,是一个道理吧?” 阿诚万没料到明楼突然说起这个,一时支吾无言以对。 明楼微微一笑:“你以前那点小心思,能瞒得过大哥吗?” “我……”阿诚忽地就窘迫地涨红了脸。 “你不用紧张,这有什么?十几岁的小男孩面对学姐,太正常不过了。” 明楼说着,语气渐渐严肃起来:“跟你说这个是想告诉你,你怕我被感情蒙住了眼睛,你自己同样要注意。这个时候,客观和冷静是我们最需要的。” “是。大哥,我明白。” 第5章 初露端倪 送走藤田芳政,明楼并不感到轻松。他知道,这是个比南田更难对付的角色。慢慢踱到窗前,他看着路边高大的法国梧桐,耳边听到阿诚走来的声音。 “大哥,没事吧?” “没事。但这只老狐狸,不会被我几句话就打消对我的疑虑,一定还有后招。我们每走一步,都要格外小心。” 阿诚点头道:“我刚听说,南田迫于他的压力,要汪曼春反躬自省。不但中止了钓鱼行动,更勒令她不得参与和平大会任何安保工作,等于把她搁置一旁了。” 明楼毫不意外:“是啊,任她是谁,动了特高课的人,就一定是要付出代价的。她的这个处置,算很轻的了。” “梁仲春这回可是得意坏了!不让汪曼春插手和平会议,等于所有权力都落入他手中。据说这还是藤田芳政特意吩咐下来的。难道,他还怀疑汪曼春不成?” 明楼没有答话,只注目窗外神色凝重,问:“沙鸥还是没消息么?” “没有。不过大哥别着急,延安这段时间连遭日军猛烈轰炸,通讯会慢一些。” “关于沙鸥的情况,你查到了多少?” “不多。他的档案密存中央,没有经过南方局。只知道他是烈士遗孤,34年入党,一直从事潜伏工作。” 明楼陷入沉思:“知不知道他在哪里受的教育?在哪里入的党?” “不知道。”阿诚回答得很果断:“有关他身份的一切信息,都是绝密。” 明楼又问:“那日本人和76号呢,对他的了解有多少?” “日本人那里,最早发现沙鸥这个代号,也是在34年。但之后的三年,消息很少,应该在蛰伏。自37年开始,沙鸥频繁活动,破坏力极强。据梁仲春说,如今在特高课的各项任务中,抓捕沙鸥已升至顶级要务。而汪曼春,你知道的,电讯处事件后她就跟南田邀功,说沙鸥已被她击毙,并以缴获来的密码本胶卷为证。我想,她是把燕子当成沙鸥了。” 明楼认真听他说完,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阿诚正要问下一步该怎么做,刘秘书敲门来说:“明长官,76号汪处长求见。” 明楼飞快地与阿诚对视一眼,一整神色走回书桌前:“请她进来。” 汪曼春今天没有穿军装,一件修挺的米色短风衣将她颀长的身材衬托得更加亭亭玉立。看着她款款走来,明楼和阿诚心中都是一动:明明还是昔日那眉目如画巧笑嫣然的亮丽女子,只是记忆中的清纯温婉,如今已被那英风飒飒中隐隐透出的戾气取代。 “师哥,没有打扰你工作吧?”她笑着走近,又点头跟阿诚打了个招呼。 “再忙,为你我也得挤出时间啊。” 明楼微笑着指指沙发:“坐。” 又转向阿诚:“你知道的,汪处长喜欢喝铁观音。” “是。”阿诚点头退了出去。 “今天怎么有空来?”明楼问。 汪曼春瞪他:“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现在是卸任思过,清闲得很呢。” “难道你是来求安慰的?” 明楼在她身边坐下:“汪大小姐,我已经为和平会议忙得不可开交。各方势力各路政权都在死死盯着它,我都快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了。真不懂你们非要抢这个苦差做什么!” “谁抢了?梁仲春想要就给他好了,我对这种做保镖的事情不感兴趣!” “哦?那汪大小姐究竟为何不快?”明楼挑眉问道。 正说着,阿诚敲门递过热茶,又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我只是可惜,我做了一半的钓鱼行动。” 汪曼春叹了口气,缓缓说:“你知道,这是我诱捕抗日分子的一个圈套。我们76号自电讯处出事以来,未能捕获抗日分子任何活动报告。但是特高课南田课长那里,却一连发现了好几组不明电波,并且勘测到两个电台的大致方位。” 明楼感受到她的灼灼目光,不动声色问:“那为什么没有抓捕?” “不抓捕,是我向南田课长建议的。因为我们不知道确切的位置,只能在发报时段守株待兔。我们的电波监测车太显眼,这样非常容易打草惊蛇。这两个电台,在沪西公共租界的那个,前后纵横几条街,遍布学校、诊所、教堂和写字楼。在法租界的那个,更是云集影楼、戏院、商场和饭店的商业中心。挨家挨户地搜,更不是办法。” “所以,你就想——钓鱼。” “对。我制造一个转变者出来,在这两个电台的区域大肆抓人,为的是搅乱那些抗日分子的阵脚,吸引他们孤注一掷地来锄奸,或是仓皇转移。即使都没有的话那也没关系,我明面里抓的那些人,其实都是南田课长派出的密探,和我通完消息后再放回去。那些抗日分子绝想不到他们的真实身份,还以为他们是同志呢!” 明楼脸上浮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深若幽井的漆黑眼眸隐藏住所有的情绪:“曼春,你的这个计划,确实妙得很。” “可再妙又有什么用呢?”汪曼春颓然:“做得好好的,说中止就中止了。南田课长现在去抓捕,毫无胜算。” “也不能说毫无胜算吧?”明楼道:“也许,特高课已经掌握了电台的具体方位。” “想找到具体方位可没那么容易。不过,以特高课的技术,在这段时间里把怀疑圈缩小到三条街内应该是不难的,所以南田课长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反正该做的我都做了,她抓不抓得到,跟我没关系了。” 送走汪曼春,明楼将此事告知阿诚。 阿诚的第一反应就是:“大哥,这会不会又是她引诱你上钩的圈套?” “就算是圈套也得跳了。” 明楼果断回答:“她指出的那两个区域,确实是黎叔和明台他们的电台所在。” “可是,她们本来并不知道电台的具体方位。我们这一动,会不会……”阿诚有些犹豫。 “会不会反而给她们指了路?” 明楼神色一凛,不怒自威:“阿诚啊,你要是连这种事都办不好,干脆回家去给大姐做账房先生吧。” 阿诚赧然:“大哥,我一定做好。” 明楼点头:“去吧。告诉黎叔和郭骑云,电台就地藏好,人先安全撤离就行。保持静默,等待命令。一定要小心!” “是。” 阿诚走了,偌大的办公室一片寂静。 明楼坐回书桌前,不由自主将手伸进衬衣的胸前口袋。在那个最贴近心脏的地方,一直静静躺着一对未曾送出的铂金婚戒。为防遗失,他后来拿一团红线,层层叠叠地将它们缠在一起,也遮掩住戒指内侧的刻字。明楼的手慢慢握紧成拳,感受着那一团坚硬烙在手心。他知道,这些日子一直苦苦纠缠困扰着他的谜团就要揭开。而无论是哪种答案,都不是他心底所希望看到的。 第6章 身份之谜 夜深了。 明公馆一片寂静。大堂里华丽辉煌的吊灯已熄,只留下走廊的几盏昏黄壁灯,祥和而宁静。 明楼强忍疲累,以手支额坐在书桌前,焦急地等着消息。听到阿诚推门进来连忙问:“怎么样?” “时间太紧,我们又不能用电台,没来得及通知到毒蝎。我找到郭骑云的时候,明台他们已经出发去裁缝铺了。” 明楼急得站起身,还未再发问,阿诚赶紧说:“我们的人没事,全部脱险。” 明楼松了口气,不由埋怨:“以后报告,能不能直接说结果?” “是。” 阿诚停了停,解释道:“是这样的,梁仲春下面的那个童虎,本来已经带人把裁缝铺包围了,可中途汪曼春又带着人要来接手。童虎自然不肯,两方争执不休发生冲突,明台他们才有机会脱身。” 明楼点了点头,沉吟不语。 阿诚仔细看他的神色,接着说:“还有,黎叔的小阁楼和郭骑云的影楼所在区域已被秘密封锁,周边埋伏了好几辆电波监测车和大批军警特务,不知道会不会挨家搜查。” “没有确凿证据,在租界他们还不敢如此放肆。而且,我们的人都已经安全转移。” “大哥,汪曼春到底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你?”阿诚终于忍不住问。 明楼负手踱了几步,反问:“你说呢?” “难道她……会是我们的人?” “不是没这种可能吧?” 明楼对上阿诚的震惊,平静道:“她从小思想就很进步。你中学时参加的先锋会,和大学里的黎明书社,都是她这个学姐带着你加入的。记得吗?” “怎么会不记得呢?” 阿诚的脸色也柔和起来:“那时候她太优秀,是我们这些小男生心目中的偶像呢。” 说到这里,忽觉明楼目光炯炯直射而来,连忙一整神色继续说:“她们那一期,人才济济。先生们都说,那是他们教过的最出色的一班学生。” “是啊。”明楼深远眸光漾起无限温柔:“其实是我,一心一意地要保护她。否则,她很有可能那个时候就入党了。” “可是,大哥,”阿诚小心翼翼思考着措辞:“看她现在的行事风格,打击抗日,滥杀无辜。心地之狠毒手段之残忍,令人发指。” 明楼坐回椅子里,缓缓道:“关于她的档案,和76号的工作报告,我反复看过很多遍。就像我上次说的,实在是不敢恭维。密码无一破译,情报频频外泄,多次她领导的抓捕行动,损兵折将,无功而返。这次裁缝铺布了那么大的网,居然还让他们毫发未损地跑掉了。76号也不至于这么没用吧?” 阿诚点头:“这个确实可疑。76号二春争权,众人皆知。可行动时闹到人都跑了,也太过分。” “和梁仲春抢功而导致行动失败,这并不是第一次。至于人,她倒真是杀了不少,连梁仲春都背地里叫她蛇蝎美人。但一桩桩细查下来,这里面绝大部分,除了叛徒,就是她以清查卧底肃清内奸的名义处决的76号内部人员,和直接间接牵连到的特高课特务。她给自己树立起这么一个争权夺利,凶残嗜杀的女魔头形象,对她在搜捕抗日组织上的频频失利,未尝不是一个很好的掩护。” “有道理。” 阿诚说着,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抬头望着明楼憔悴不堪的倦容急急问:“大哥,你这又是熬了多少个晚上没睡才调查出来的?” 明楼只挥手淡淡道:“没什么。” “什么没什么?汪曼春这么多年做了多少事杀了多少人,你一桩桩一件件查的是不是?” 这个工作量,阿诚只想想都觉得可怕,不禁更是心疼气恼:“从一回来,你一直都在暗暗地查!” “有些事情,我必须要知道。” “你告诉我啊,我替你去查!” 阿诚几乎是在嚷了:“你每天要忙的事情难道还少吗?你真以为自己是铁打的?难怪你的头疼越来越厉害了!你是不相信我会好好为你查清楚?” “不是不相信你。阿诚,你有你的工作要做。” 明楼忍不住伸手按住太阳穴。被阿诚这么一吼,脑中真的又在隐隐作痛,眼前也开始阵阵发晕。他合了合眼,勉强支撑着解释道:“这件事我一定要亲自来做。因为,它既是公事,也是私事。你懂的。” 阿诚蓦地一阵心酸,再开口来多了深深的自责:“怪我没早发现。我早该料到的!这么多年来,你对她积攒了太多的感情,还有歉疚。这些年她发生了什么,你怎么可能不去查呢?” 明楼喝着热茶强打精神,叹气道:“能查到的也只是皮毛而已。我还是不能确知她的真实身份,也不知道她究竟经历了些什么。” “大哥别急,延安那边应该随时会有消息。” 阿诚安慰着,想想又问:“既然都能查到这些,那日本人对她的所作所为难道就不起疑?” 明楼放下茶杯,一条条细细分析道:“她能做到今天这个位置,有两个资本。一、是南田对她的信任。我们这些人,都算是重庆投诚过来的,可她不是。她大学没毕业便被南田收于麾下,后来还直接送去日本受训。南田自己是女人,一直对女性特工非常看重。二、是她们汪家对日本人效忠的声望。汪芙蕖早年留日,一直就是个亲日派。在他的同学好友中,不乏日本高官要员,甚至军方高层。所以,汪曼春就算出了些纰漏,南田应该是不会往别处想的。” 明楼说到这里顿了顿,眉间微颦现出忧色:“不过那个藤田芳政,恐怕已经注意到她了。” “大哥,你就先别操那么多心了行不行?还不够累啊?” 他疲惫已极的样子令阿诚后悔问了这么多,连忙说:“这么晚了赶紧休息!” 明楼又闭了闭眼,手抚额角低低道:“有时候也真想好好睡个觉,可就是睡不着。反而坐在椅子里还能迷糊一阵子。” “大哥,你太不顾惜自己了!” 阿诚心痛咬牙:“如果这次证明汪曼春真的就是沙鸥,我一定要……” “你要干什么?” 明楼倏地抬起头,神情冷峻地看着他:“我警告你,不许擅自做任何事!” “大哥!”阿诚很是激动:“这么多年了,你未娶,她未嫁……” “阿诚!” 明楼蹙眉打断他,声音沉冷郑重:“我再重复一遍,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做任何事。明白了吗?” 如此严厉的口吻令阿诚平静下来,低头应道:“明白。” “你要记住:无论发生什么,感情用事都是大忌。” “是。” 明楼神色稍霁,声音缓和下来,却十分坚定:“在这种斗争形势下,我不能允许任何事,扰乱我们的情绪和注意力。这一点,你一定要非常地清楚明白。” “我懂了。大哥你放心,我不会乱来。” 明楼点头,心里一松,突觉眼前天旋地转阵阵发黑。连忙暗自伸手撑扶住桌沿,开口来语气仍平稳如常:“好了,不早了,你去休息吧。” 阿诚不疑有它,依言道了晚安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 明楼不再掩饰地紧合上眼,像往常那样静静等这阵晕眩过去。然而这次发作却一波一波连绵不止,剧烈的头痛也随之而至来势汹汹。他狠狠咬牙,扣在桌沿的手指收紧至几欲嵌进木头里,另一只手颤抖着拉开抽屉去掏药瓶。晕得睁不开眼,开瓶时药片洒了一桌,而他已疼得顾不得这些,胡乱摸来两片咽下。人顺势伏身,将头枕在手臂上,就这样昏睡过去。 第7章 拨云见日 不知过了多久,恍惚中有人在抚他的额头,身上是被毛毯包裹的温暖。明楼一惊而醒,慢慢坐直。头还是晕沉得厉害,浑身都疼痛酸软。 “大哥你怎么样?” 眼前是阿诚焦急的脸。阿诚扶着他的肩膀担心道:“你发烧了,我去请大夫。” “不用。”明楼开口来嗓音喑哑得不成样子。 阿诚急忙给他换了杯热水来,看着他缓缓喝了几口,又从桌上捡了两粒阿司匹林吃下,不由得声音都哽咽了:“昨晚你又犯病了是不是?怎么不叫我?一个人在这里捱了一夜,能不着凉么?” “一点低烧而已。没事,吃了药就好了。” 明楼抬眼望向灰蒙蒙的窗户:“几点了?天亮了?” “还早呢。”阿诚略微犹豫了一下,说:“大哥,你再去休息一下吧。我把这里收拾好,过一会儿我叫你。” 明楼将他的神态看在眼里,了然道:“这么早过来,有什么事快说吧。是延安那边有消息了?” 阿诚只得点头。 “怎么说?” 阿诚将一张纸递给他:“这是跟沙鸥的联络方式。电台频率,时间,呼号都在上面。另外,还有一个邮箱的地址和号码。钥匙存在邮局,一会儿我去跟密码本一起取回来。最后,是约他见面的方式。不过,延安领导一再强调,沙鸥以中央特派员的身份协助我们工作,为保护你们彼此的身份安全,除非紧急情况,否则不要直接接触。” 明楼点头,眼中隐隐划过一丝失望。接过纸条来仔细看过,拿打火机点燃焚毁。 “我本来以为可以见面了,谁知还是不行。”阿诚很是惋惜:“何必搞得这么神秘!” “中央特派员身份特殊,而我的身份也很特殊。组织上特意安排我们分属两条线,不见面,不知道彼此身份,为的就是尽量减少暴露的机会。知道的越少,对我们越安全。” “这个道理我自然明白,可组织上并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汪曼春都已经把情报直接告诉你了,说明她也猜到了你的身份。既然彼此都已经猜到了,何不去证实一下?” 明楼默默地把手握成拳,不说话。 他何尝不想去确认和证实,自己一直挂在心上的人,是同志,不是敌人。他何尝不想,能在她面前卸下伪装,做回真实的自己。 而末了,他还是克制住冲动淡淡开口:“既是命令,我们必须服从。阿诚,一会儿去给她发报,把夜莺的真实身份告诉她,必要时可以帮她。” “好吧!” 阿诚叹着气答应:“对了,沙鸥的代号不能再用。从即日起,改名雪豹。就让敌人认为沙鸥已经牺牲了吧。” 明楼身子一震,猛地抓住他追问:“你说什么?改名什么?” “改名雪豹。”阿诚被他突然的失态所惊:“怎么?有什么问题么?” 明楼双手收紧,合上眼缓缓摇头,咬牙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纵然早已料到,但在这确认的瞬间,他还是难掩内心的激动和震撼,还有那千千万万复杂脆弱的情感激荡。 “大哥,你知道是她了?” 阿诚明白过来:“是雪豹这个名字,对你们有特殊意义?” “是。” 明楼只简单应了一个字。静了一会儿,才接着说:“她启用这个代号,是直接向我表明身份了。” “那她胆子也太大了吧?如果你不是她要联络的人,而真的是汪伪的人呢?” 明楼深邃如海的黑眸浮起种种情绪,没有回答。 “看来,她可真是相信大哥啊,拿命来跟你赌。”阿诚感叹之余,心中窃喜。 明楼却无任何喜色,反而深深叹了口气:“其实这么多年,我心里最希望的,是再见到她时,她已为人妇,儿女绕膝。忘却前尘往事,平平淡淡地过普通人的日子。” “大哥!”阿诚知他心意,鼻子一酸安慰道:“你不要担心。她跟大姐明台不一样,她已经潜伏了这么多年,是训练有素久经斗争考验的中央特派员。日本人到现在都没有怀疑到她,她不会有事的。” “但愿吧。”明楼闭了闭眼,强打精神扶着桌子站起来:“天大亮了,我们准备上班吧。” 阿诚连忙按住他急道:“大哥你还发着烧呢,今天请假歇一天吧。” “不行。和平会议迫在眉睫,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 明楼语气坚决。见阿诚一脸忧色,笑着拍拍他说:“没关系的,我已经好多了。而且在这个当口,任何不同寻常的举动,都会招致不必要的怀疑。明白么?” 阿诚点头,但还是不放心,亦步亦趋地跟着明楼一直走到浴室门口。 “你干什么?”明楼停下步来回头问。 “大哥……”阿诚一脸担心。 “我不会晕倒的。” 明楼好笑又无奈,只得加重语气再次安慰,吩咐他道:“你去给我倒杯咖啡来,还有面包。” “好吧。”阿诚只好应着退了出去,嘴里还低低嘟囔着:“逞强!你又不是没晕过……” 新政府办公厅人来人往忙碌依旧。和往常一样,各色公文材料流水一般送到明楼的办公室。 明楼一口气处理完手边的几个急件,头昏目眩。不得不放下笔揉着太阳穴,合眼略作休息。 阿诚推门进来,见他如此立刻放轻了脚步。 明楼已经放下手坐直,问他:“联系上了?” “嗯。雪豹提出两点:第一,她要我们通知夜莺,立刻监听梁仲春和她自己的电话。如有突发情况,可以第一时间向我们报告。” “这件事情,夜莺还没有做?” “夜莺刚到位不久,也不清楚汪曼春对电讯处盯得有多紧。我当时吩咐她谨慎行事。所以,还没有开始实质性工作。” 明楼点头:“现在不必顾忌了。去告诉夜莺,立刻展开工作。但是,不能对她暴露雪豹的身份。” “是。” 阿诚接着说:“第二,雪豹问我们是不是需要炸药,她可以想办法。” “你回复她:炸药已解决,切勿冒险。” “好。” 阿诚应着,又问:“还有什么要告诉她的?” 明楼沉默。 似有千言万语从他慑人心魂的墨色深瞳中一一划过。最后,只凝成沉甸甸的八个字: “万事小心,保护自己。” 作者有话要说: 呼气——终于把曼春洗白了。喜欢这个人物,很有性格。 第8章 黑暗并肩 深夜,樱花号专列的噩耗,使新政府办公厅上下乱成了一锅粥。 明楼办公室。 领教了明长官雷霆震怒的秘书们惶恐退出。只留下76号的两位处长笔直而立,俯首听训。 “今天晚上,新政府的众多官员和日本帝国的军官瞬间遇难。这件事情,我们都难辞其咎。汪主席这边我不担心,重点是日本人,他们会对我们的谍报系统失去信心。” 梁仲春连忙道:“明长官,我们还有挽回的余地。” 明楼挥手打断他,烦躁地来回踱了几圈:“第一步,我们要承认暂时的失败,接受教训,我们太低估了抗日分子的力量。第二步,要彻底清查76号和特高课的情报网,这里面一定有抗日分子的内线潜藏在里面。第三步,要找到抗日分子的信息来源,顺藤摸瓜杀他一个回马枪。这么大的行动,绝不可能是一两个人就能完成的。” 说到这里,他看向汪曼春:“汪处长,和平会议,76号只有你一个人没有参与。” 汪曼春会意:“好。清查内奸的工作,我责无旁贷。只要这两个机构里有可疑的人,我一定会把他们揪出来。” “这个态度很好。”明楼点头赞许:“当时樱花号的护航工作,南田课长刻意将你排除在外。如今出了这种事,不急着撇清,不隔岸观火,不闹情绪撂挑子,而是诚诚恳恳地做工作。” 他说到这里,满含挫败地感叹道:“76号和新政府,要是能多几位像你这样的下属,我也不至于落得今天这种地步。” “师哥你别这么说,你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形势如此危急,也不是你一个人就能挽救的。” 梁仲春敏感地觉察到,一股微妙的情愫,忽然就滋生在这火药味十足的空气间。他知道,长官已经对他们发泄完怒气。接下来,该是他离开的时候了。 “明长官,卑职还有些事情要处理。您看……” “你先去吧!” “是。”梁仲春毕恭毕敬地退了出去,临走还特意关紧了房门。 办公室里的气氛立刻轻松了几分。 汪曼春道:“师哥,其实我今天晚上过来,原本不是为了专列爆炸的事情。” “还有什么事情,能比此事更重要?”明楼示意她坐下来说。 “我们情报处侦听组发现了两组不明电波,而且已经成功勘测到电台的方位。如果不是今天晚上专列出了这么大的事情,打乱了我的计划,说不定,一条大鱼就落网了。” “又有电台?”明楼心中疑惑,问:“在什么方位?” “电波都来自吴淞口方向,多在深夜发报,而且发报的位置经常变化,不过电波频率非常稳定。” 汪曼春回答得很仔细:“是哪个方面的我还不能确定,不排除是做黑买卖的地下商业电台。” 明楼了然:“我知道了,谢谢你。” “职责所在。谢什么?”汪曼春淡淡一笑。 她的微笑令明楼有瞬间的失神。不知是夜晚还是灯光的缘故,那暖黄的光晕似乎驱走了她平日的阴沉狠厉,使她看来安详而柔和。宛如一尊精雕细琢的石像,每一根线条都精致秀美…… 突然响起的电话铃声拉回了他的思绪。明楼收敛心神拿起听筒,那边是阿诚的声音:“先生,海关的事办好了,我在回来的路上了。” “我知道了。”明楼放下电话。 明台已全身而退,压在心间的这块大石终于落地。 “师哥?”汪曼春见他突然走神,不由有些担心。 “哦,是海关的事,不是日本人。”明楼温言道。 汪曼春点头:“日本人那边你也别太担心了。我会清查出泄密根源,给他们一个说法的。你放心,只要我在你身边一天,我一定会尽力扶持你,替你铲尽隐患。” 明楼心头一热,情不自禁去握她的手:“曼春,其实我真的舍不得你出来做事。这些年你变了很多,让我既惊讶又心疼。” 汪曼春顿时浑身僵硬,勉强笑道:“不出来做事,难道要叔父养我一辈子吗?” 边说,边轻轻地抽回了手。 明楼手中一空,眼里也是一黯,点头应道:“对,差点忘了,你一向主张女子自立。” 他的目光变得迷离而悠远,似乎看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第一次见你,你在跟你叔父争执,不肯去他安排的中西女塾。说那是培养贵妇的学校,不适合你。”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吧?那个清纯秀美中带着倔强的女孩,从此烙刻进他的心灵再也没有离开。 而汪曼春的脑海心头,此刻百转千回反复闪现的,却是那句—— 人生若只如初见。 只是如此的伤情话她不会说,也不屑说。这些年一路走来,再多的绕指柔也百炼成钢。心,早就变硬,变冷,变做坚冰。 她开口来,是淡淡提醒:“那么久的事还提它做什么?眼下出了这么大的乱子,你也不赶紧想想怎么收拾残局。” 明楼心下一凛,迅速收拾情绪点头道:“说得对。这件事情如果不能妥善处理好,恐怕……” 他一脸倦容憔悴,深邃眼中分明有失落和受伤黯然隐没。面对明楼,汪曼春自认早已麻木的心却仍旧会揪痛难忍。而嘴上却只是说: “你一定能处理好的。况且只要我查出76号的内奸,无论他是重庆的,还是延安的,都能为我破获抗日组织打开一条缺口。到时候,就可以堵住日本人的嘴了。” 正说着,刘秘书敲门进来:“明长官,樱花号专列遇难者中高级长官的名单出来了。” 明楼汪曼春闻言齐齐起身。 “这么快?”明楼有些惊讶。 “是。” 刘秘书递上名单,声音沉痛:“当地警察正在收捡军装和军衔,以及核对车上人员的名单。第一次爆炸是发生在餐车里,当时大家正在用餐。所以,没有生还者。” 明楼接过文件一页页扫过去。不用细看,大功已成。 他将名单递给身边的曼春。 汪曼春盯着纸上排得密密麻麻的一串串名字头衔,手指微颤,内心的雀跃和振奋无法形容。 明楼挥手叫刘秘书退了出去。 看着曼春低头专注的侧脸,他有一种想把她拥入怀中的冲动。 可他到底还是克制住了。只是默默地,再次握住了她的手。 这一回,她没有挣开。 雷声轰鸣,暴雨狂落。 他们并肩而立,手心交叠,在这个雷电交加的惊魂雨夜。 这只是一个开端,新的乐章已然奏响。 若今后每一步都能携手共渡,漫漫长路不再孤独,此生纵万死亦何憾? 第9章 问心有愧 天色已晚。 昏黄的月光,清冷地照着空空落落的76号大院。几乎所有的人都回家过年了,只留下寥寥几个当值的卫兵,依然荷枪实弹地坚守着岗位。 西北角不断传来的枪声打破这死一般的沉寂。杂草丛生的荒地上,汪曼春正在练习打靶。 子弹上膛、瞄准、射击…… 她毫不停顿地重复着这一系列的动作,一遍,又一遍。从右手换到左手,重复,再重复。 又打光一梭子弹,她撂下空枪。面前的长桌上,还整整齐齐地排列着五把手/枪/和一盒盒堆积成山的子弹。 仿佛并不尽兴,她索性双手持枪,左右齐发。竖立于墙下的一排排环靶被她依次打过,枪抢命中靶心,例不虚发。 明楼循声而至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面。 这是大年夜。外面的人在放花放炮,嬉戏笑闹;她却一个人在这里,月光如水,斯人独立。 明楼的心,伧然而动。 他看到的,不是她的一身戎装英姿飒爽,不是她的百发百中神枪无敌。他看到的,分明是他盟约轻负后的年年岁岁,无尽的等待,无边的寂寞。 他有上百种的冲动想去拥她入怀,他有千万句的话语要向她倾诉。然而,想到即将要发生的事情,他忽然觉得自己根本无颜面对她。他甚至想立即转身离开,可是,终究是不放心她一人。噩耗传来的时候,他要与她一起承担。 闭了闭眼,深呼吸,他努力平复着情绪,开口唤她:“曼春。” “师哥,你怎么来了?”她有些意外,放下枪向他走来。 他微笑:“来看看你。” “什么时候来的?” “刚刚到。” 他指着弹痕累累的靶心:“还不知道你枪法这么好呢!喜欢练?” “在日本时养成的习惯。” 她不置可否地笑笑,顿了顿,问他:“师哥,你怎么想起今天来看我?” “今天是除夕嘛。我知道你的习惯,凡除夕夜都是不肯回家的。所以我让阿诚在乐圃阆茶楼定了座位,点了草头圈子红烧肉,浓油赤酱的,都是你爱吃的。他们跟我讲你还在工作,我就来请你了。” 汪曼春的心抖了抖。 除夕——她早已经没有感觉了。 他走后的第一个除夕,好心的老师朋友们不由分说拉她吃饭谈天,书社里的各种活动排满了整个正月。 他走后的第二个除夕,她在山清水秀的瑞金,重新寻回了人生的意义和目标。 他走后的第三个除夕,那真是她一生最黑暗难熬的日子。漂泊异乡的孤独,魔鬼地狱般的训练,明台一封接一封催她回家的信:大哥要回来了,大哥要见你……她想念他想念上海想得发疯,她以为自己一秒都再撑不下去。她只有把自己关进训练室拼命地练,拼命地练,练到累得倒在地上就睡过去,再也没有多余的心力去胡思乱想…… 然后,是第四、第五、第六个除夕…… 日子如水一般地流过。 今夜,是他走后的第八个除夕。 他回来了,一如往昔般微笑着站在她面前。而她的心,却早已枯死在这漫漫岁月无穷无尽的消磨中。 “曼春?”不见她回答,明楼不由又唤了一声。 “啊,谢谢师哥。” 她回过神来,对他报之一笑:“那,那你先去办公室等我一下,我很快就来。” “好。”明楼应着,转身往办公大楼走去。 汪曼春看着他的背影远去,却看不到他大衣袖口下的手在默默捏紧。方才她短暂的失神间不经意流露出的沧桑萧瑟,刀一般地划过明楼的心。无论隔了多少年,无论她如何变化如何伪装,他依然能从她每一个最细微的表情中直视她的内心。而看懂了却不知如何去抚慰,这才是他心中最最沉痛的无奈。 汪曼春的办公室整洁有序。明楼来回踱了一圈,拿起置于桌角的军装照看了看。而后,他的目光被书桌中央的一个雕花小木匣子吸引。匣子没有上锁,明楼迟疑了几秒,还是忍不住伸手打开它,随即愣住——那里面,竟赫然放着两枚九七式手/雷! “师哥,对不起,对不起,久等了吧?”汪曼春推门而入,连连道歉。 “曼春,你把这个东西放在这里干什么?”明楼神情严肃。 “这个……没什么。”她飞快地过来合上盖子,掩饰道:“以防万一而已。” “不行!”明楼有些气恼地夺过匣子:“我给你放回弹药库去。” “师哥,还给我。”汪曼春伸手想拿回去:“说不定什么时候用得着。” “我说不行!”明楼突然愠怒,语声强硬。 汪曼春蓦地心软,酸酸涩涩说不出的滋味。因为她分明从他深不见底的带怒眸中,看到了——怕。从小到大,她还从未在他眼里看到那样的,近乎恐惧的神情。 “好吧好吧,听你的。” 她只好让步,对着他讨好地笑:“你去叫他们把东西归回弹药库。正好我想换身衣服,我不能穿成这个样子去吃年夜饭吧?” 明楼的神色缓和下来,继续先前的话说:“我是不怕等的。我就是怕去晚了,阿诚把给你点的好吃的全吃光了。” “他敢!” 汪曼春笑着把他推出去,仿佛刚刚的一幕全未发生过:“好了你再等我一下,我很快的。辛苦了……” 明楼拿着匣子走到门口,忽又回头对她打趣道:“怎么?还怕我看啊?” 汪曼春一愣,随即娇羞嗔道:“别闹!” 关上了门,靠在门后,她闭上眼,伸手捂住自己发烫的脸。 心底突然冒起一股无名火气。 这么多年,训练、锻炼、磨练…… 层层的伪装,无休止的杀戮,染满血污的双手…… 心,明明早就死了,葬了,成灰了。可他明楼偏偏就有本事,轻轻松松一句话一个眼神,就能令她脸红心动一如少女时。 明楼,明楼,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此时的明楼,正万分沉重地在她门外踱步。 歉意、内疚、怜惜、心疼、自责…… 多少种复杂情感齐齐涌上翻腾汹涌,几乎压迫得他无法呼吸。他甚至想立即下令中止刺杀行动。但,看了看表,箭已出鞘,来不及了。 熟悉的头痛再次袭来,狂风暴雨般侵蚀着他的神经。眼前似有无数金星乱舞混沌一片。他咬着牙,倚墙而立,摸出药片吞下去。默默承受,默默等待。 电话铃声乍起,惊破整幢楼的寂静。 明楼一震,站直身体,习惯性地看表——该来的,终于来了。 稍顷,房内传来一声撕心裂肺的惨呼。随即,是咬牙切齿的咒骂: “混蛋!我要杀了你们!” “曼春,你没事吧?曼春?”明楼的心都碎了,正要破门而入,屋里突然一阵噼啪枪响。 明楼本就在苦苦死撑,枪声震耳,眼前立刻昏黑一片,脑中嗡嗡作响。他紧咬着牙,挥手阻止了闻声跑来的人,强忍晕眩扶在门边,口中不断低喊:“曼春,你没事吧?” 门内没有回应,也不再有枪响。 待到眼前稍稍恢复清明,他一把推开门。汪曼春就背对着他瘫坐于地,拿枪的右手搭在椅子上,低头饮泣。 明楼疾步上前,蹲下身,先拿过她手里的枪,强忍内心万千挣扎痛苦,只柔声唤她:“曼春!曼春!” 汪曼春满脸是泪,目光空洞,喃喃自语:“他们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朝我开枪?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没事了。”明楼一把抱紧她,千般心疼万般歉疚如鲠在喉说不出口。 多少愧疚爱怜酸楚无奈纠结缠绕,如何去诉?又如何能诉? 他能做的,只有紧紧地、紧紧地,拥她在怀,用身体去温暖她。 她的泪,滴滴落下。凝成刺在心头的冰棱,痛彻心扉,万古不化。 汪芙蕖的凶案现场,明楼又叮嘱了梁仲春几句,匆匆离开。 快步走到餐厅门口,阿诚已经等在那里了。 “曼春在车里?”明楼急忙就要上车。 “大哥,她……她已经去酒店了。”阿诚一脸愧色。 “什么?”明楼直起腰来,蹙眉。 “她说她没事,自己拦了辆黄包车就走了。还说时间太晚了,叫我们回家去,不用陪她。” 明楼怒道:“你就让她这么走了?你怎么做事的?” 阿诚嗫嚅着解释:“她说走就走了,我拦也拦不住。街上这么多人也不好追。大哥,你知道她脾气的。” “汪芙蕖是她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亲人了。今天还是大年夜,出了这样的事,你就让她一个女孩子孤孤单单地这么走了!” 明楼说到这里,突然间无法控制自己。心如刀割,痛入骨髓。他的手按在车顶上,身子却还是晃了几晃。阿诚手疾眼快扶住他,担心叫:“大哥!大哥你没事吧?” 明楼闭着眼撑过那一阵天昏地暗,无力地摆了摆手。 “大哥,下雪了。这里冷,有什么话咱们上车说吧。” 阿诚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小心扶明楼坐进车里,明楼疲惫已极地靠在后座上,伸手按住太阳穴一言不发。 “大哥,对不起,怪我做事不周到。您不要生气。” 明楼长叹,低声道:“不是怪你,我是恨我自己。” “大哥您别这样!汪芙蕖是罪有应得。而且我知道,您也是万分迫不得已才同意杀他。只要他活着,就会不断地跟战争指导课联系,叫他们派人来取代您或者牵制您。” 阿诚顿了顿,小心翼翼地继续安慰:“其实……我记得,那个时候,曼春姐一直不齿汪芙蕖的所作所为,他们相处得并不和睦。刚上大学,她就搬出了汪家,宁肯去挤学生宿舍。还有……” 他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似乎在考虑该不该说。明楼不由起了疑,抬头问:“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大姐反对你们的时候,她甚至准备联系报社发表声明,改用她母亲的姓,跟汪家断绝关系。只可惜还没来得及做,我们就……” 明楼的心又是狠狠一颤。静了静,沉冷的嗓音中透出压抑的怒气:“你那里,到底还藏了多少事情没有告诉我?” “不是我有意隐瞒。” 阿诚急忙辩解:“大哥,你当时都那样了,我哪还想得起来说这些?” 明楼沉默。 “所以我想,她后来又搬回汪家,跟汪芙蕖修复关系,应该只是为了任务。大哥,您不要太难过自责。” 明楼默默望着车窗外熙熙攘攘的长街。洁白的雪如花瓣般飘飘洒下,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和烟花映亮了夜空,人来人往欢笑雀跃的喜气洋溢沸腾着这座不夜城。 他只简单说了一句:“开车回家吧。” “大哥,不要先去上海饭店看看?” “不用了。她应该已经想到,我和这件事的联系。就算她跟汪芙蕖并不亲近,无论如何,那也是一手养大了她的叔父。她现在最不想见到的人,应该就是我。” 明楼的声音,低沉而疲倦。深黑眸底幽幽溢出入骨的无奈与悲哀。 这一生,无愧于天地,无愧于家国,却独独愧对了——最爱的她。 当一切的欢庆喧嚣都随深浓夜幕渐渐散去,明楼独坐房中,了无睡意。 合家团圆的幸福热闹,并无法弥补心底的那块空落缺失。前尘往事如一帧帧鲜活的画卷铺陈在眼前,深刻清晰宛如昨日。 他忽然控制不住地拨通了上海饭店的电话,接到她的房间。 夜已很深,但他知道,此晚于她,必是无眠。 在等待接听的嘟嘟声中,他满心都是惶然无措忐忑不安。 他完全不知道该跟她说什么,可他就是冲动地想要听到她的声音。 “喂?”电话终于被拿起。那一端,汪曼春的声音有些沙哑,但还稳定。 “曼春,是我。”他低低说。 “我知道。” 明楼沉默。 他有本事能够对任何人情真意切地说出他们想要听的话。可独独对她,他满腹的情真意切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没事,你不用担心。”她了然地先开了口,倒像是安慰他。 她的语气平和而肯定,并无一丝怨愤责难。 明楼心头宽慰的同时,更觉歉疚。 “曼春,对不起。” 压在心口许久的这一句,终于还是说了出来。 “不用。” 泪水顺着脸颊滑落,她伸手抹去,简单说了四个字:“天日昭昭。” 明楼眼眶一热,几乎控制不住。国恨、家仇,从前、现在,只恨这一切为何都要曼春来承受。 “这两天,我可能走不开。” 他闭了闭眼,语音艰涩:“过几天我去看你。你不要太难过了,注意休息。” “知道了。” 她的声音温和柔婉一如从前:“真的不用担心我,好好跟家人过个年吧。” “曼春……”他轻轻唤她,心潮澎湃,欲语还休。 “嗯?” 他再度沉默,她也不再言语。 电话两端的两个人,不说话却也不挂线,各持听筒于黑暗中遥望窗外。 夜,那样的静,静到仿佛能够听到彼此的呼吸声。 心,如找到归宿,奇异地安定下来。 黑暗无边,有你同行,甚幸。 第10章 徒劳劝说 悠长的林间小路,汪曼春奔跑着,奔跑着。汗如雨下,痛快淋漓。 多年来,她已经习惯了这样用各种体能训练来发泄情绪。 对她来说,这个新年伊始可谓精彩绝伦。昨夜那一场干得太漂亮,十三名汪伪特工齐齐命丧咖啡馆,实在是——大快人心! 这应该,又是他的杰作吧? 仿佛是回应她心中所想,她看到了前方停在路边的车,和站在车前高大挺拔的身影。 她向他跑过去:“师哥,你怎么来了?” 明楼笔直立于冷风中,不知已等了多久。见她过来,他微笑着递给她一瓶汽水:“我知道你经常在这里跑步。累了吧?我送你回家。” 也许是他的神情太过温柔,尘封的记忆忽然决堤般涌上。她鬼使神差地就是一句: “家?我早已经没有家了。” 明楼霎时无言以对。 他明白她的意思——对于家的所有梦想,都已破碎在了你走的那一天。 汪曼春话一出口立即后悔,连忙掩饰地又加了一句:“所谓的家,就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明楼的心又是一阵刺痛,忍不住将她的手掬在自己掌中:“这种有家又像没有家的感觉,我能理解……” “我不需要人照顾。”她倔强地想要挣开他。 “没人不需要照顾。”他紧紧握她的手不放:“更何况,你还是个女人。” 她凄然而笑,固执地抽出手去径自往前走。 “我跟别的女人不一样。我失去的太多,我杀的人也太多。我知道,终有一天,我也会被人杀掉的。” 他一下子冲上来狠狠拉住她,蹙眉恼怒:“曼春,别胡说!” 汪曼春自知又说错了话。怎么能跟他说这些呢?自他回来,每次见他,她都能感觉得到他身上那股无形的沉重和深浓的疲倦。即使是每战告捷的兴奋,也无法减轻他肩上丝毫的压力,让他能有哪怕只是片刻的放松和休息。而自己,不但无法为他排解分担,反会时不时冒出这些刺伤彼此的话来,然后又后悔、自责、心疼。这到底是要闹到哪般?在他面前,她真的是越来越难控制自己。 她只好故作轻松地笑笑:“事到如今,不潇洒一点,又能怎么做呢?” 明楼双手扳住她的肩,看进她的眼睛郑重道:“趁现在还来得及,收手吧!” “收手?”她完全不能置信地挑起秀眉:“你没搞错吧?” “我叔父刚刚遇害,凶手还没有抓到,76号又出了这么大的事情。你现在叫我收手,我于公于私如何去交待?” “可是现在的局势,风雨飘摇。政府官员接连遇害,谁也不知道新政府能坚持到什么时候。” 明楼忧心忡忡,边说边思考着措辞:“从重庆到延安,从中央到地方,到处都有针对新政府官员的刺杀榜。而问题是,就算不在榜上,也难保下面的人不会擅自行动。再加上街头自发的锄奸队……曼春,我是担心你。” 一席话说得汪曼春也有些紧张:“那你自己呢?” “我有阿诚在身边啊。” 明楼感觉到她掩饰不住的关切,心中温暖,却也更加忧虑:“你看看你出门,从来都是这样独来独往,连个保镖都不带!” “其实这种事,担心也没用,只能生死由命。” 汪曼春很快便平静下来,甩甩头道:“真有人来刺杀的话,带了保镖又如何?昨天晚上十三个人呢,还不是一起死了?” 明楼忍不住感慨:“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注一)” 汪曼春只轻浅一笑,淡淡答:“但求无愧于心。” “曼春!”一股热浪直冲眼眶,他动情地揽住她的肩:“从来你决定的事我都不曾干涉过。可这次,你不要固执,听我一回好不好?” 风大了,他脱下大衣为她披上,按着她在长椅上坐下来。 “相信我,新政府里有我在,就足够了。” “够不够,不是你说了算。而且我既然走了这条路,从来就没想过回头。”汪曼春说得坚决,她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对了,我叔父被暗杀的那天,有人来找过我。” 明楼明白她要说什么,点头道:“我知道是谁。” “你怎么会知道?” “南田课长对76号的工作,一直分外留意嘛。” “我是说,南田课长让我背着你做一些事情。” “我知道。并且我知道,她让你做什么。” “那照师哥的意思,我该怎么做呢?” “当然是照她的话去做。” “好。”她回答得很干脆。 明楼叹了口气,在她身边坐下:“你要真听我的话,就赶快收手离开这里吧。” 汪曼春不禁皱眉。明楼今天怎么了?怎么又说起这个?他向来惜言如金,没用的话从不会多说半句。 “曼春,你为什么一定要走这条路呢?” 明楼苦劝:“以你的才华,无论做什么,都会做得很出色。为什么你偏要选择这条最艰难最危险的路?” 汪曼春沉默。 为什么?为信仰,为责任,也为了…… 在那些“别后不知君远近,梦又不成灯又烬(注二)”的日子里,明知他已渐行渐远,今生无缘,选择为他们共同的理想而献身,也算是给自己,给这份爱,留下最后的念想和寄托。 只是她那时还不知道,这份任务会像毒酒一般将她侵蚀殆尽。当一腔热血全变成冷酷冷漠,曾经的善良都化为凶残狠毒,她早已堕落成心狠手辣的暗夜罗刹,她甚至不敢回头再看一眼当年的自己。 “你毕竟是个女孩子,在这尔虞我诈血雨腥风中飘荡,隐没了真心扭曲了性情,危险无处不在。我身边到底还有阿诚。你呢?独来独往我行我素从无顾忌!你就不怕……” “我不怕!” 她忍无可忍,生生打断他的话:“我有什么好怕的?我一无所有。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那我呢?”明楼突然发火了:“我的感受,现在对你来说已经无关轻重了吗?” 汪曼春刷地一下从椅子里跳起来,感觉自己快要被他逼疯了。 他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知不知道这些话对她的意义? 她原本早就心如死灰面目全非,剩下的只有仇恨和任务。 她是利器,是出鞘的剑。亮刃必饮血,不死不休。 她不怕身焚地狱,她一直都在地狱里。可是他偏偏回来了,偏偏要来提醒她,她曾经拥有却早已破碎成灰的天堂。 何其残忍! 来来回回踱着步,她到底还是按捺不住,嚷出了原本一辈子也不会对他说的话:“明楼,你到底想干什么?当年你一声不吭地就走了,现在你又要回来管我的事!” “当初我要是知道你会走这条路,我……” 明楼冲口说到这里,却说不下去了。与曼春四目相对,她不再掩饰的清澄眼中,分明阴郁冷冽似冰雪堆积。 千言万语,无从倾诉。 他平静了一下,语音艰涩地低低道:“是,我承认我们两家,仇恨太多,怨恨太深。对你的伤害,我永远也没有办法弥补。可无论如何你要知道,我对你,从来没有改变过。” 汪曼春猛地闭了闭眼。明楼,向来是那么深沉内敛的一个人。他这番话,是她听过的最直接的表白了。 “那誓言呢?师哥,你当初为理想而立下的誓言,是不是也是从来没有改变过?” 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字清晰道:“那你,又怎能要我背弃誓言,做一个逃兵呢?” “碰壁了吧?” 阿诚坐在驾驶座,却没有开车,只是从后视镜里往后看。从一上车,明楼便手按太阳穴默默低头一言不发。阿诚忍了又忍,还是说:“其实你心里也知道,你劝不动她的。” “是,我是知道。”明楼低低的声音隐藏不住太多的情感:“可是任她这样我怎么能放心呢?暴露的危险就不说了,万一要是被自己人……” “大哥,您别太担心了。” 阿诚连忙安慰道:“国共双方在上海都是您在指挥。昨晚事发突然救人要紧,所以明台来不及报告。如果他真要对曼春姐下手,那他一定会先请示您的。再说,他俩原先那么亲近,我不信明台真忍心杀她。” “也不仅仅是明台啊。” 明楼叹气:“我只是从他的擅自行动看出了危机。76号情报处处长的心狠手辣可谓声名在外,多少人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偏她自己一点都不放在心上,连最基本的防护措施都没有。” 他越说,心中越是惶急不安,不及细想对阿诚吩咐道:“你去见南田洋子,想办法叫她秘密调些人来暗中保护曼春。” “这个……不妥吧?” 阿诚有些惊讶地看着他:“汪曼春又不是大姐,有人跟着她会不察觉?她会以为自己暴露了,被监视了。” “哦,对,对。”明楼点头,以手抚额一筹莫展。 阿诚从未见过他慌乱至此,心中涌起一股酸涩,脱口便道:“你想看住她就只有一个办法,娶她回来做大嫂。” “嗯?”明楼还在苦苦思索,一时间没反应过来。 “你不敢跟大姐说也没关系,我去帮你做工作。” 阿诚飞快地接着说:“只要大姐知道了她的身份,我相信她不会再反对。” 明楼总算明白过来,蹙眉嗔责:“阿诚,胡说什么呢?” “你不会真没想过吧?”阿诚盯着他问:“那对戒指,你一直都带在身上。” 明楼沉默。 “大哥,你何必这样苦着自己呢?” 阿诚心疼不解,声音激动起来:“我知道你当年放弃,是怕拖累她。所以这么多年了,大哥只默默把感情放在心里,从没有想去挽回。可如今你已经知道她是自己人。既然都是站在刀尖上跳舞,更应该珍惜当下,不给自己留遗憾。你们为什么还要再压抑感情?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明楼咬牙,还是低头不语。 “大哥,你不要怪我多嘴,这些话我憋在心里好久了。在她无法和组织取得联系,有紧急情报急需送出的时候,她选择的,是直接将情报告诉你。而你选择的,是不去思虑再三而是相信她,所以才能及时拯救了电台。即使分开了这么多年,即使都不确定彼此的身份,但在内心深处,你们一直深信对方。这已经不是普通的男女情爱,这是志同道合的心灵相契。大至信仰,小到爱情,你们注定就是对方的另一半。” “阿诚,你不懂。并不是这么简单的。” 静默半晌,明楼终于缓缓地、困难地开口:“当年把她一人留在这里,虽属万般无奈,可八年啊,我这一走就是八年。她所受的打击和磨炼,她的孤独痛苦艰难,我无从体会也无从扶助。如今除了在一旁默默看她,我还有什么资格奢求更多?” 将手伸进衬衣口袋,掏出那对带着体温的指环,他习惯性地来回摩挲着内里的刻字:“这次回来,明明知道不该再去招惹她,可就是忍不住想去看看她,关心她。而每到这种时候,她就会像个受伤的小刺猬一样,竖起全身的刺把自己包裹起来。我没有办法,偿还这失去的八年,弥补她心灵的创伤。我能做的,只有不再去触碰这些伤痕。默默陪她做她想要做的,完成我们共同的任务。” 阿诚一时语塞。 从来知道大哥的用情至深,却还是没想到,原来大哥的爱,竟已深刻细腻到如此程度。 “当年的事,你为什么不跟她说清楚?” 心疼之至,阿诚忽然咬紧牙:“你不肯说,我替你告诉她!” “你敢!”明楼低低迸出两个字,一股威严扑面而来。 “大哥!” “说那些陈年旧事的必然后果,就是扰乱她的情绪。之后她再遇到任何事,首先想到的就是保护我,而不是完成任务。你明白吗?” “这点我不同意!” 阿诚激动中少有地反驳他道:“如果现在出事,你以为她不会舍弃一切地保护你吗?不管她知不知道当年的事,在她心里,你就是你。至于你跟任务之间的取舍,关乎责任和信仰,也不是多知道些事情就能改变的。” “就算结果是一样的,至少中间过程能少去些纠结痛苦。” 明楼忍不住按住又开始作痛的额头,阿诚的话令他的心情难以平复。他知道,他说的都是实情。但如果是这样,他们将来还要面对多少艰难局面,生死抉择? 曼春,能挺过来么? 自己呢?如有必要,他能否做到再放弃她一次?彻底、永远地放弃? 他闭了闭眼,狠狠咬牙,要自己冷静。 他清楚答案——他做不到,无论如何也做不到。 所以,他必须处处小心,步步为营,运筹帷幄掌控全局,决不能允许任何需要抉择的局面出现。 “阿诚,你不要同我争辩。不许跟她提过去的事,这是命令。” 他的声音,冷静明晰,恢复了一贯的果断镇定: “跟你说这么多,因为你是我二弟,是我最亲密的同志和战友。不是叫你去感情用事的,懂吗?” “大哥……” “不要说了,回去吧。”明楼疲惫地挥挥手,合上眼睛不再出声。 黑色汽车缓缓开出僻静的林阴小道,汇入闹市的车水马龙之中。 注一: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 注二:欧阳修词 第11章 番外一:时间背景 明楼曼春初遇,是在1927年,尚在国共合作期。曼春其实是烈士遗孤,她的父母和弟弟都被反动军阀秘密杀害。明楼曾不止一次说起曼春从小就思想进步,因为她毕竟跟(共/产/党)父母一起生活了15年。后来汪芙蕖的种种行径和身教完全影响不了她。 明楼当时20岁,在读大学。汪芙蕖是他的老师,所以曼春一直唤他师哥。但其实他们从未同过校。等到曼春上大学的时候,明楼早就毕业了。 阿诚比曼春小一岁,和她一起上学一起玩,是真正的学姐学弟,关系亲密。 明台比阿诚还要小五六岁,当时就是个小屁孩。因为他和曼春死去的弟弟年龄相当,曼春一直把他当亲弟弟对待。 五年后是1932年白色恐怖期间。曼春20岁,上大学。明楼已经25了,大学里年轻的教授加上秘密党员。他们开始认真地谈婚论嫁了,不料遭遇大姐无情反对。结果是明楼去了欧洲读博,阿诚陪同,后来明台也去了(读中学?)。明楼博士毕业后继续在大学里做教授,至少表面是这样的身份,直到回沪。 (题外话:欧洲经济学最强的应该是伦敦经济学院LSE吧?剑桥也不错。做证券业也是伦敦为欧洲中心。为什么要是巴黎啊?) 而曼春则是在明楼走后被南田相中(看看孤狼和曼春就知道,南田最喜欢发展失过恋受过伤的女人做特务。),大学毕业就被派到日本培训三年。直至对华战争正式展开,回上海为汪伪政府效力。 文章讲述的故事是发生在39年底到40年春,也就是明楼曼春分开的八年之后。这时明楼33,曼春28,阿诚27,明台22。 这样设定,明楼曼春在一起的那五年,就是人生观形成最关键的一段时间。他们分开时,两个人都已经足够成熟,彼此了解也够深,所以才会有文中的分别多年后仍深信彼此。对比原著的设定(十几岁时的同学?),人物在性情和追求上的经久不变或巨大变化,以及二人感情基础的孰深孰浅,都是可以理解的吧。 作者有话要说: 理顺时间线,脉络更清晰。 第12章 番外二:风雨如晦 1939年冬,上海。 汪公馆的大厅里,壁炉的火烧得很旺,汪曼春裹着厚厚的毛毯盘膝坐在沙发里,还是觉得冷。 她有轻微的心脏毛病,源于出生后的动脉导管未闭。所幸那条不该还开放的血管非常细小,加上多年来坚持不懈的户外锻炼,她的身体已与常人无异。只是一到冬天就手足冰冷的症状,却从来没好过。 将手和脚在毯子里缩得更紧些,她想起了初来上海的那个冬天。痛失亲人的伤心欲绝加重了身体对南方阴湿天气的不适应,她断断续续地病了大半年。是那个暖如春风亮若星辰的少年走进她的生命,把一整片灿烂的阳光洒进她枯萎的心田。他带她出去享受大自然,带着她跑步,打球,划船,郊游。他会拉着她登上青青郁郁的山顶,和她并肩去看那滔滔江水落日余辉。他会在风中伸手抚掠她的长发到耳后,再凑过去用法语轻吟浅诵一首她听不懂的诗。那样细心体贴无微不至的呵护照顾,让她一日日健康起来,快活起来,对生活燃起新的希望。 只是,他给了她的爱和快乐有多少,日后带给她的心碎和伤痛就有多少。抛不开,忘不掉,无穷无尽,永无止境。 “曼春啊,明楼可能要回来了。” 叔父的话又响了起来:“新政府正在用人之际,我想让他帮我来打理经济司。” “他现在还是孤家寡人一个,不但没结婚,连女朋友都没听说。曼春啊,叔叔知道你这么多年……” “您不要说了。他回不回来,跟我没关系。”她冷硬地打断叔父的话,掉头就走。 可她能逃到哪里去啊? 南田洋子已经说了,他们很快会见面。而她今早也已得到确切消息,明楼和阿诚会从巴黎途经香港抵沪,具体时间是明天下午三点。他们现在,应该正在驶往香港的船上。 汪曼春咬牙将脸贴到膝盖上。 她曾经那样疯狂地盼着他回来,疯狂地渴望着再见到他。 只是,曾经。 八年,太漫长的时光,久得早已耗尽她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期待。久得让一颗心破碎得残渣都不剩,枯萎成灰全被风卷入了浮世尘烟。 果真如此吗?那为什么还会这样紧张激动得毫无睡意?为什么还会提着心聆听那钟摆的嘀嗒声,一面嫌它走得太慢,又一面莫名害怕? 这个乱糟糟的时候,他为什么要回来?难道真是要和叔父一起,效力于汪伪汉奸政府? 不,这绝不可能! 她比谁都了解他那颗精忠报国九死不悔的赤子之心。即使在爱情上他违背了对她的承诺,在家国大义上他决不可能妥协,在这点上她绝对地相信他。 那么,他为什么回来? 汪曼春的脑中闪现出两组情报。 七号首长紧急撤离前曾经告诉她,南方局的特派委员眼镜蛇即将抵沪领导上海地下党。而她和组织的通讯中断前接到的最后一个指令,是要尽快联系眼镜蛇,以配合上海地下党情报组展开工作。 而昨日截获的重庆电文,她自己早已偷偷破译:毒蛇三日内到位,接替毒蜂任上海站情报科科长。 明天,正是第三天。 汪曼春不由得心潮澎湃起来。 三个人都在这个时候要来上海,是不是有点巧? 眼镜蛇的代号她很早就听说过的,在当时的白色恐怖中他简直是一个神话般的存在。而从七号首长的只言片语中她也有种感觉,这应该是一个深藏在国民党内部的人。她想起七号首长说起他时看着自己有些不寻常的眼神,突地就从沙发上跳了起来。 心,猛然间跳得很急很快。 师哥,如果真是你,那我会为你拼至最后一口气,流尽最后一滴血。心甘情愿,百死不悔。 多少年没有这样激动过了?她深深吸气,强迫自己镇定。 其实像上海这样的国际大都市,每天来来往往会有多少人哪! 是不是心里希望什么,就会越来越觉得那就是真的? 她甩了甩头,觉得自己有些好笑。 汪曼春,你不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不能再头脑发热感情用事。 可是,师哥,这么多年了,你现在回来,到底要干什么? 心太乱,夜太长。 汪曼春咬了咬牙,从沙发下来,披了大衣,到花房拿了把铁锨往院子里走。 院子里的那棵相思树,还是十二年前她16岁生日时,他们一起栽种的。 树参天时,人在何处? 有时候她真恨啊,恨不得砍了这东西。他走了,留下这颗相思树,是叫她一辈子天涯相思吗? 可别说砍了,刮大风时吹断一截枝叶她都心疼。去日本前的那几个年头,她有多少次夜深人静里抱树痛哭。从日本回来,她以为自己已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而车子开进大门一眼望见这苍翠树冠,她还是不可控制地泪水盈眶。 汪曼春走到树下,认准方位,开始一锨一锨地挖土。 她挖得很小心,生怕碰坏了她要找的东西。 当年,她把那个盒子埋得很深很深。她以为既已埋葬,就是了结。她以为这辈子自己再不会来碰它们了。 可今晚,她还是忍不住地要回来找。 挖了很久,她终于把那个盒子又抱在怀中。 跪坐在地,她小心翼翼地打开盖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样样地翻出来。 书信,字帖,诗卷,画像,纸人,风筝,花灯,对联…… 形形色/色/的小东西,每一样上都刻划着深爱过的痕迹。一点一滴,都是他与她携手走过的青春。 翻到后来是一个大信封,汪曼春知道那里面是什么。轻轻打开,倒转过来,一张张边角泛黄的老照片铺陈眼前,都是那个人的如画眉目深情凝视。 那一刻,汪曼春忽然觉得喘不过气了。 不敢再看,她飞快将那些照片又收回信封里。 盒子里只剩下最后一件东西,是一只小礼盒。汪曼春犹豫很久,还是伸手打开了它。 那里面,一对精致的泥娃娃在对她甜甜的笑。 “曼春,你嫁给我,我们生一对儿女,就像这两个娃娃一样,多可爱啊!” 当年他的话,犹在耳边。 汪曼春不由自主,轻轻捧起它们放在手中端详。 当时,她故意不让他买下它们。其实,她是想在婚礼上给他一个惊喜。 只是她不知道,他们不会有婚礼。 所以他也不会知道,她悄悄买下的这对娃娃,一直保存到现在。 汪曼春默默将娃娃放到一边。剩下的东西,她又一股脑地放回盒子里,埋回土中。 等一切都折腾完毕,她捧着娃娃回了屋。 洗澡,泡茶,坐在桌前等天明。 娃娃站在桌头对着她笑。 她痴痴看着那笑容。 只有她自己知道,她当初迷上了这对娃娃,就是因为那个笑起来的唇线。 笑意,是从眼睛里流出的。唇角微扬,抿成一道完美的弧线。 可以让她一醉千年的一字笑。 夜半风急。明天,多半会下雨吧。 汪曼春的脑中控制不住地浮现出一个个数字,连成了一串密码,是她无法启齿的心声: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第13章 危机四伏 阿诚进屋时,明楼正在打电话。阿诚等他放下听筒,问:“怎么样?打听到了吗?” “跟你了解的差不多。” 明楼神色凝重:“这个叛徒,是上海地下党情报小组的成员。特高课里面潜伏的日本共/产/党/员为了上海地下党不遭受损失,准备开枪击毙他。” “结果没打死他,自己也牺牲了。” 明楼点头,沉痛道:“但是事发突然,他打偏了,只打瞎了他一只眼睛。” “那个叛徒呢?现在怎么样了?” “被南田洋子安排在了日本陆军医院的高级病区。据说伤势很严重,已经感染了。如果不及时治疗,会有生命危险。所以,日本人在全力抢救他。” “我认识这个叛徒。他叫许鹤,在列宁格勒伏龙芝军事通讯联络学校学习过。我跟他不同期,但是有过一面之缘。” 明楼沉吟片刻,蹙眉道:“可有一点我想不明白。这个叛徒的级别并不高。论重要性的话,潜伏在特高课的日共应该明白自己的任务和价值。哪怕来不及传信给我们,造成的损失到底有限。他为什么一定要舍了自己的命去灭口?” “大哥的意思是……” “这个许鹤,想必还知道些别的,更重要的事情。你马上去查一下他的档案,还有那个日共的情况,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明白。”阿诚应着,说:“我安排行动组去处决他。” “当然要处决,但是不能贸然行动。日本人知道他的身份很重要,并且又遭遇了一次刺杀,把他安排在日本宪兵把守最严密的区域,就是为了防止我们下手。你安排他的上下线立即撤离。处决的计划,我们来安排。” “是。” 阿诚跟着明楼走到沙发前坐下,接着说:“还有,雪豹送来消息:孤狼在明家,汇丰银行231。” “真是桂姨。”明楼叹道:“没想到农夫与蛇的故事,在我们身上重演了。” “我当初就不应该大发善心把她给留下来!但是谁能想到她的身份转变这么大,从一个普通的妇女,一下子变成了一个隐藏这么深的日本特务。即使我现在得到确认,也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好在雪豹的消息来得及时,没有在她面前露出太多的破绽。不过大姐这个银行保险箱被她发现……”明楼说到这里,停下来想了想。 “我去通知黎叔,这个保险箱不能再用。” “不,我们正可以利用这个保险箱,来显示孤狼情报有误。” “大哥是想?” “先让他们盯一阵子,我们再来安排一出戏。” 明楼答道:“目前的要务,是解决那个叛徒。” “那,要不要去问问雪豹,看她知不知道更多情况?” “好。我明天直接去找她,当面问。” “她今天正巧给我打电话,说等你不忙的时候一起去喝咖啡,好像有话说。” “会不会就是这件事?”明楼问。 阿诚想想,摇头道:“听她口气,不像是万分火急的事情。倒像是私事。” “私事?”明楼有些奇怪:“什么私事?” “去了就知道了嘛。”阿诚做出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你们的事,我才不管。” 午后,天色阴沉。 临街的咖啡厅里正放着一曲古老深情的西班牙情歌。仿佛是被那缠绵忧伤的旋律打动,汪曼春一向冷漠的眼神也浮起淡淡的悲伤。 “对不起,有事来晚了。你没等太久吧?”明楼在她面前坐下,挥手叫了杯特浓的ESPRESSO。 “你没吃午饭吧?这里的法式牛角包很好。” 汪曼春一看就知道他定是一直忙到现在:“空着肚子不要喝那么浓的咖啡。” “好。”明楼微笑,点头示意服务生加一份牛角包来。看她的杯子差不多空了,又为她叫了杯拿铁。 汪曼春忽然觉得不对劲,这情形简直就跟当年上学时一模一样。就连说的话,点的东西都不曾改变。仿佛她还是那个刚刚下课的学生,在这里等她的师哥明楼。他们倾心相爱,说着一道周游世界的计划,谈着一起强国救民的理想,许诺着此生此世永不相负。 当时只道是寻常。 快了。汪曼春轻轻搅动着面前的咖啡。也许很快,她便可以兑现她全部的诺言,一身轻松了。 其实这是她一直想要的解脱,所以她现在的心情异常平静。 她问:“师哥,明台回来过年了?” “是啊。这小家伙越学越鬼精灵,除夕夜偷偷跑回来,要给我们一个惊喜。” 汪曼春又问:“那他最近都在做什么,你清楚吗?” 明楼意识到什么:“你想说什么?” “我见到他了,在一个……他不该在的地方。身边,还有一个很特别的女孩子。” 她说得非常隐晦,而明楼已经明白了。他点了点头,神色间不再掩饰担忧与沉重。 “还真是?”汪曼春急了:“你怎么不好好看住他呢?他才多大?又要走这条路!” “你以为我想?”明楼伸手按住额头,担心气恼又无奈:“他决意要走我有什么办法?小时候粘你太久,学的都是你的倔强脾气。”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他的性子分明像你大姐,可不要怪到我头上!” 汪曼春不服气地把他顶回去,却又感叹道:“你们明家的孩子啊……难怪你家大姐,这么骄傲。” 明楼深深叹了口气:“我和阿诚都罢了。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大姐交待?” “都已经这样了,你也别太担心了。” 汪曼春忍不住握他的手安慰道:“谁不是这么走过来的?明台那么聪明,还有他身边的那个女孩子也不简单。放心,不会有事的。” “他的搭档么?”明楼被她说得有些好奇:“什么样的?你好像很欣赏她。” “漂亮,机警,身手也好。”汪曼春毫不掩饰她的赞赏:“我知道,她会用生命去保护明台的。” 明楼笑了。反手握住她,问:“只见了一面,你就看出了这么多?” “女人间的直觉吧。” 汪曼春也笑笑:“不过,我在烟花间找到了陈炳的尸身,手法干脆利落。而且她突然见到我,毫不慌乱,应对自如。反倒是明台这小家伙,聪明反被聪明误。” “哦?怎么说?” “按他的真性情,现在见到我,就算不指着鼻子骂,至少也该拂袖而去。可他反而不断地示好,专往我最软的地方戳,我就知道有问题了。” “到底修行不够啊,在你面前班门弄斧。”明楼笑着摇头:“忘了谁从小看他长大的。” “一转眼,当年的小囝囝都这么大了。”汪曼春忽然伤感起来:“我弟弟要是活到现在,应该也像他这样吧。” “曼春,”明楼不禁握紧她的手:“我知道你一直把他当亲弟弟。其实我大姐跟他更像母子,你跟他才更像姐弟。” “他怎么会要我这样的姐姐呢?”汪曼春的笑容中藏着苦涩。 握着自己的手猛地收紧,她感觉到他脉脉如诉的目光,连忙换了轻松的口气:“我只盼他给我规矩一点,别闯祸就行。” “还不止这个。”明楼轻叹,说出了一直藏在心中的忧虑:“我希望,他不是一腔热血,却误入歧途。” 汪曼春立刻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别想那么多了,先把当下闯过来。路要一步一步地走。以后,不是还有你给他指路?” 明楼点头,默默握着她的手不放。 “怎么了?还有什么不对?”汪曼春觉察到他的沉重。 “我听说,特高课昨天抓捕了一名共/党。他要招供,被一个潜伏的日共打伤了。” “这个我刚知道。”汪曼春非常镇定:“他现在在陆军医院的高级病区,南田课长已经派宪兵把那里守得跟铁桶一样了。我想,至少是近期内,别人想要接近他是没有机会的。” 明楼紧紧蹙眉,没有说话。 “不过,我听说他受伤很重。所以,审讯也会延迟。”汪曼春又补充了一句。 “可他只是上海地下党里一个很普通的情报员。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共/党可能也已有所察觉。南田课长何必如此兴师动众?”明楼终于问出他的疑惑。 “这没什么好奇怪的。” 汪曼春答道:“这段日子,抗日分子活动猖獗,我们的行动接连受挫,特高课的压力不会比我们小。所以哪怕是一点点线索,他们都会像落水人捞稻草一样地紧紧抓住不放的。” 明楼点点头,依依不舍地拉着她的手:“最近事情乱糟糟的,你要小心些。” “知道了。” 她乖乖任由他握着,没有挣开也没有要走的意思,指指他面前的盘子说:“快吃吧。每天这么辛苦,不好好吃东西怎么行?” 明楼笑了笑,依言拿起面包。她眼中话里不再掩饰的关切暖暖地流过他的心。可同时,却总有一股隐隐的不安笼罩上来。从她今天的言语口气,到她伸手过来握他的那一瞬,他都清楚感觉到她跟往常不同。自他们彼此的身份心照不宣以来,她一直都小心翼翼地跟他保持着距离。而现在,她却不再刻意掩饰真情而主动对他做出亲密的举动。这是为了什么? 明楼悬着的心,越揪越紧。握着曼春的那只手,一直没有松开。 第14章 巧传消息 阿诚来到陆军医院,借机走近高级病区打探。却见汪曼春一身军装站在走廊口,正用日语和两位站岗的日本宪兵谈话。看到他,汪曼春跟身边的日本兵说了几句便走过来。 “汪处长,这么巧啊。”他笑着寒暄。 “阿诚我正要找你。我的车坏了,你载我一程可以吗?” “当然可以。”阿诚直觉到她有要紧事:“我先去看望下李秘书,一会儿我们在医院门口见。” “好。我刚去看过李秘书了,他的病房在那边。” 汪曼春指了指相反方向,说:“这里是特护区,我正好遇到熟人聊几句。” 阿诚探着头道:“特护区啊,怪不得戒备森严的感觉。” “你可千万别走错了。” 汪曼春表情严肃:“这里有个共/党转变者,南田课长非常重视,所以防范得异常严密。你看这短短一段走廊,不过三五间病房,埋伏的宪兵恐怕有两个小队。就连我,也只能这样站在走廊口和朋友聊天。” 阿诚问:“什么重要的共/党,值得这么兴师动众的?” “南田课长讳莫如深,连我们76号都毫无插手的份。听说他受伤很重一直昏迷,所以暂时问不出什么。” “哦,是这样啊。” “好了阿诚,你不是要去看李秘书吗?快去吧,刘秘书陈秘书也都在呢。” “好,那我就先去了。汪处长,待会儿见。” 汪曼春等阿诚出来,二人双双走出医院。坐上车,阿诚问她:“回76号?” 她嗯了一声,问:“明台最近怎么样?放假玩疯了吧?” “可不是嘛!这不,今天晚上又是同学聚会,我出来的时候还要我帮他熨衣服呢!” “今晚?”汪曼春道:“现在晚上出门可要小心啊。世道这么乱,可不要出什么事才好。” “就是啊,大哥大姐可担心呢。可小少爷自己太贪玩,不听劝。” 汪曼春叹了口气:“抗日分子日益猖獗,现在连日本领事馆都敢闯!你说,还有什么地方安全?不过经过李秘书这件事,南田课长专门帮着加强了领事馆的安保工作。” 阿诚心里一沉,口上说:“有南田课长亲自坐镇,那日本人可以放心了。” “日本领事馆我去过很多次,确实守卫森严。而且他们的训练程式是,出了事,立即重兵把守各个出口,筛出可疑人员。所以要是我做了案啊,一定不急着逃出去。还是先找个地方躲起来,避过风头再找机会脱身。” “汪处长真会开玩笑。一旦出事,他们必会挨个角落地搜查,哪里藏得住人?” “房间里自然不行,房顶上可就不一定了。” 汪曼春解释得很仔细:“领事馆东北角主厨房的屋顶,有一个巨大的烟囱。烟囱后面有一处凹陷,是当年遭雷击后遗留下来的。烟囱周围都是细密的避雷针。如果选那个凹陷地藏身,就是在白天都很难被发现,如果是晚上就更看不见了。” 阿诚笑了:“没想到,汪处长对日本领事馆还颇有研究。” “职业病,到哪里都绞尽脑汁地想要找出破绽。” 汪曼春也笑着看了看表:“差点忘了,我要去买点东西。你就在这里把我放下吧。” “好的。” 阿诚将车停在路边让她下了车,正要走,汪曼春又叫住他说:“我看我师哥最近很累的样子,你注意一下别让他太辛苦了。” 阿诚点头应了,一路飞车回到明公馆,立即把汪曼春提供的信息给明楼复述了一遍。 “真是及时雨!” 明楼吩咐道:“你赶快想个办法去告诉明台。另外,通知黎叔。” “是。” 阿诚再回来时心情轻松了许多,对明楼说:“都办好了。” 明楼问:“曼春怎么会对日本领事馆这么熟悉?” “想来,是常有约会吧。” 阿诚故意说:“你别看她在76号人见人怕,她可不知道是多少日本军官的梦中情人呢!他们叫她上海之春。南田有的时候都会用她,来了解各个驻军的情绪和士气。” 明楼冷冷哼了一声:“本事还不小!” 阿诚难得见他露出悻悻之意,心内偷笑,嘴里还要火上浇油:“她的前几任男友,都是年轻有为的日本军官。你不知道?” “不就是被杀的被杀,被抓的被抓,没一个有好下场?连带着亲朋好友一大把地跟着倒霉。” 阿诚笑道:“最后的这个什么少佐,他舅舅可是个陆军中将,还有个大佐表哥,都一起不明不白地在东京车祸死了。” “我回来第一次见她,她跟我说,她把她男朋友给杀了,我当时一阵心寒。” 明楼思及前事,不由感慨:“其实,她那个时候就在给我暗示。” “所以你后来一查就怀疑她身份了。”阿诚点点头:“我还是得说,她可真是信任你。” “你今天见到她,有没有发觉她有什么异常?”明楼忽然问。 “异常?没有啊。对了,她临走的时候还嘱咐我别让你太累,就跟从前一样。” 阿诚说着,忍不住有些疑惑:“大哥,为什么这么问?” “自从上次见了她,我心里就一直不踏实。” 明楼敛眉,神色忧虑:“具体我也说不清楚,就是感觉她跟平时不一样,变得……柔软了。” “柔软?”阿诚一头雾水。 “算了不说这个,”明楼没再解释,也解释不清。 “你是在陆军医院碰到她的?” “对,她也在探查高级病区的守卫情况。她警告我们,许鹤那里防备太严,不好动手。还说许鹤一直伤重昏迷不能说话,是要我们别着急,耐心等候机会。” “许鹤和那个日共的情况,你查得怎么样?” “许鹤的档案简单清楚。他是革命孤儿,先被送到苏联,后来回到中央苏区,在中革军委总卫生部当秘书。抗战爆发后,在他的强烈要求下,被派来上海做地下工作。” “在苏联的军事通讯联络学校学习过,回来被安排在总卫生部?”明楼很意外。 “这应该是为了保护他。还有,”阿诚一脸神秘:“他很好色,在苏联时我就听说过。卫生部里,女孩子多。” “组织上连这个都考虑?” “他不一样。他父亲生前的几个战友,级别都很高。” 明楼忧色愈深:“这么说,他有可能接触到中央的一些机密。” “有可能,但可能性不大。因为总卫生部毕竟不是作战部门,他也只是一个普通的秘书。我们的保密纪律,还是执行很严格的。” 明楼点了点头。 阿城接着说:“至于那个日共,他叫北野清源。关于他的情况查得比较慢。特高课也在查,我想办法从南田那里看看能不能打探到。” 明楼突然想到什么,吩咐道:“你把这个北野,和曼春在日本时的情况交叉来查,看看有没有交集点。” “大哥怀疑他们认识?”阿诚有些奇怪:“曼春姐没说过。” “有可能同时联系中/共和日共的,我现在能想到的就只有她了。” 明楼心事重重:“先去查查,看能发现什么吧。” 第15章 痛怒交集 阿诚急匆匆地赶回新政府办公厅的时候,许多人已经下班回家了。推开办公室的门,一摞堆成小山的文件后,明楼正低头痛苦地按住太阳穴。听到他来,他简短微弱地吩咐:“药给我。” 阿诚急忙准备好药片和水送到他面前,看着他吃完,疲惫不堪地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最近气温陡降,加上连日来的紧张忙碌,明楼的身体又有些支持不住,几乎全是在靠这些止疼片勉强支撑。阿诚望着灯光下那越发憔悴的倦容,想起因自己的疏忽而犯下大错,还要靠大哥呕心沥血地来想办法弥补,他的眼睛就红了,急着要报告的事情也噎在喉中不忍出口。 许久未见他出声,明楼合着眼低低道:“我没事,有什么情况快说吧。” 阿诚只好说:“我在南田洋子的办公室里,发现了对那个日共的调查报告。” 明楼等着他的下文。 “报告上说:北野清源跟中/共/中央关系密切。早在1933年,就秘密跟随共产国际工作组参观过中央苏区。特高课的推断是,他从宪兵总部调来特高课,其中最主要的任务,就是保护和协助我们的中央特派员。” 明楼一震,倏地坐直了身体。 阿诚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你猜得没错,北野是1935年被送去神户的特工学校,比汪曼春低一期,他们肯定认识。” “不止是那时认识的吧。” 明楼神情异常冷峻:“33年他去中央苏区时,许鹤也正在中央苏区。而曼春的档案里,33年底到34年初,有三个月的外出纪录。” “大哥的意思是,他们互相都认识。” 阿诚说着也变了脸色:“许鹤叛变,危及曼春姐的身份,北野是为了保护她不暴露才宁死一搏。难怪南田在许鹤被袭后对他这么重视,她确认许鹤能为她挖出中央特派员。” 明楼脸色铁青,沉吟着没有说话。 “可按道理,组织上既安排她做这么重要的工作,便不该再派任何确知她身份的人来上海。”阿诚想了想,还是觉得不确定。 “组织上未必知道他们认识。曼春应该在苏区只待了很短一段时间,很有可能只是在某个场合跟许鹤碰过一面,但却给许鹤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而北野当时在场,知道这件事。” “那曼春姐明知道许鹤叛变北野牺牲,却完全不急,跟我们也什么都没说。” “她是怕跟我们说了,我们像北野一样。所以她一再警告我们许鹤那里防范严密,叫我们不要冲动行事。” 明楼的手牢牢攥着钢笔,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怪不得我上次见她就觉得她不一样了,她是在准备告别。” 明楼的声音是极力压抑后的低沉,充满了一触即发的火药味:“明知道有暴露的危险,不立刻报告组织,不启动撤离方案,她还真沉得住气!知情不报,刻意隐瞒,好大的胆子!” “啪!”手中的钢笔重重扣在桌上,明楼深黑无底的眸中似要喷出火来,心里不知是怒多些还是痛更多些。就算处决叛徒有困难,按程序,她完全可以立即撤离,可她居然按兵不动,只是一心在赌许鹤伤重不醒。她就这么不在意自己的生死?是,她说过,生亦何欢,死亦何苦。她编造各种名目肆无忌惮地杀汉奸,杀特务,苦练枪法,办公室里都藏着手/雷。她明明就是生无可恋,早决意要把自己埋葬在那个臭名昭著的76号了。可是,还有他明楼在啊!自己几次三番苦口婆心地一再叮嘱她小心谨慎保护自己,她竟丝毫都不管不顾吗?他明楼现在,在她心里算什么?那些深爱过的痕迹,难道真的都烟消云散破灭成灰?他的担忧他的恐惧他对她的感情,她都可以抛在脑后漠然置之了么? 阿诚在一旁默默屏息不敢出声。他知道,大哥这回不仅动了真怒,更是担心焦急得五内俱焚无处发泄。一时间,办公室里的空气似乎凝固住了。 静默半晌,明楼抬眼对阿诚果断下令:“你立刻去检查一下我们行动的准备工作。许鹤的现状,司各特路的房子,武器,人员。林参谋那组现在何处,最快何时能到位?另外,打电话给南田,告诉她事情有进展。” “大哥要提前行动?” 明楼点头:“越快越好,不能再等。” “是。” “还有,大姐在汇丰银行的保险箱,你明天去弄出点动静来。”明楼忽然咬牙加了一句。 “这是为什么?” 明楼紧皱着眉有些不耐:“本来就是要利用这个,来向日本人显示孤狼的办事不力。” 可前几天还说再等一阵子,现在又已决定除掉南田,这样做还有什么意义?阿诚还是不解。可看着明楼沉郁至极的脸色,忍耐着没敢再问。 “那,事后我怎么向明台解释?” “这还要我教你?” 明楼已经累得不想再说话了:“生意人总有些生意,是不愿被人寻根究底的。” “明白了。” 阿诚应着,看他疲倦入骨的样子,忍不住安慰道:“大哥您别着急,狩猎计划一定会成功的,我有信心。” 明楼微微点头,手指按上太阳穴,合眼深深呼出一口气。 行动计划,他已反复斟酌了无数遍。他现在最担心的,是时间。万一许鹤突然清醒,怎么办?一想到此,他就如坐针毡头痛欲裂。他必须咬紧牙,用全部的克制力将这个念头抛出去,才能如常思考冷静应对。而曼春,她又是抱了怎样的必死之心,才能若无其事举止如常地捱了这许多天? 明楼忍了又忍,还是抑制不住,一拳猛地砸在书桌上。 曼春,我一定要让你知道,知情不报,不珍惜自己的后果! 第16章 假戏真做 新政府办公厅。 被陈秘书挟着一路往明楼的办公室走,刘秘书连连问:“出什么事了?” “汪处长刚才被明长官叫过来,一直吵到现在。” “真是一对冤家!” “嘘……”李秘书回头小声对他们说:“听说,是因为汪处长私自调查了明长官的财产。” “啊……” 明楼的办公室门口简直挤得人山人海。楼上楼下的工作人员都凑过来看热闹,女职员们更是一脸神秘兴奋莫名。 “我怎么也没想到,你会这么对待我!”明楼愤怒的声音透门而出。 “你不信任我,怀疑我,你可以调查我。你为什么去跟踪我的家里人?为什么去监视他们?” “我是在履行我自己的职责。” “你这是在摧毁我对你的信任!我大姐在银行,不要说开一个保险箱,就是开十个,我们明家也开得起!你的手未免也伸得太长了吧,汪处长?” “明镜是你大姐,你说话自然向着她。但是你真敢说,她只是一个普通的商人吗?她不是左翼分子?她跟共/产/党毫不沾边?” “你说话小心点汪曼春!你是不是想跟我的对手一样整垮我?整垮我们明家?共/产/党,你居然敢当着我的面指控我大姐是共/产/党?你有什么证据?” “我在找证据就是想帮你。” “你这是想害死我们吧!” “天地良心,我汪曼春做哪件事情不都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指控我大姐是共/产/党是为我好?我告诉你,你指控我大姐是共/产/党,我们明家的企业将会遭到查封,我们明家几十年的产业将在一夜之间不复存在!你这些没有证据的指控,不仅会让我大姐丢掉性命,也会让我失去政府的职位,更会让汪主席政府里的经济机构陷入瘫痪!这是你想要的吗?” “我从来没有这么想过,我发誓。” “那你怎么确定日本人不这么想?” 汪曼春默默在脑子里把这件事又过了一遍,琢磨着还有什么可以帮他澄清的话还没有说。 “我告诉你,你把怀疑的目标锁定在明家,就是把我往死里送。” 汪曼春不再说话。她想:差不多了吧? 明楼忽然走近她,声音温柔起来:“曼春啊,我知道你恨我大姐。可是,你只顾着跟我大姐之间的私人恩怨,你根本没有考虑怎么保护好我。” 停!汪曼春本能地往后一缩,心里发颤。戏做到此,应该够了。又莫名其妙地扯这些来做什么? 然而明楼丝毫没有要打住的意思。极富磁性的低沉嗓音,似在诉说压抑了很久的肺腑之言: “一个是我至亲的亲人,一个是我最爱的女人,你叫我,怎么办?” 如同被一道惊雷迎面劈过,她感觉自己在这一瞬间血肉模糊。 其实她一直都不相信,当年明镜是铁定了心不可挽回地要拆散他们。在确知他们的关系之前,那么多年,明家大姐一直对她亲切友爱。明知道她是汪家的女孩,却从未干涉过她出入明家,阻止过她和他们三兄弟来往频繁亲密无间。纵是一朝事发,明镜抬出父训来强迫他们分手,在她内心里,总以为假以时日,她和明楼定能够说服她改变心意。 谁想,明楼连一个机会都没有给她。曾许诺海枯石烂的爱情,竟脆弱到如此的一触即溃。 明楼还在继续:“活在今天这样一个乱世里,谁没受过伤害?谁心里没几处伤疤呀!只是在我的心上,就算是千疮百孔,我也不让别人看见。曼春,我以为你懂我,谁知道你也不理解。” 汪曼春明明知道,现在外面挤着多少人在偷听。秘书处的那两位,很快就会把他们的这场争吵报告到特高课去。现在要做的,就是配合他演好这出戏——只是演戏而已。可心里就是痛得不可收拾,眼泪一下子就升上来,模糊了他的清华眉目。 她从没想过要逼迫明楼在自己和大姐之间选择,她只是无法接受他那样无言的离去。她可以被放弃,但不是抛弃。她心中的明楼是有勇气有担当的男子汉。他应该跟她当面说清楚,也算是对她、对这段感情的尊重。可他居然就那样一声不响地走了,留她一人跌落红尘茫茫无依。 耳畔,明楼的话,字字如针,一下下刺进她心底最最柔软的地方: “你告诉我,你到底怎么样才肯信我?是不是我从这里走出去,被人用枪打了七八个血窟窿,你才肯信我呢?” “曼春,撑起这个残缺不堪的上海经济,我已经身心俱疲了。我真的经不起折腾了。” 明楼说话的厉害,她自然清楚。只是多年未曾亲身领教,都忘了自己在他面前如何的不堪一击。她早该知道,一直以来都是他对自己纵容忍让,言谈间任由她时不时出语伤他而从不反击。否则,他只消一句话便可直刺要害,摧毁她全部的冷漠伪装,让她痛到无法克制无法掩饰。就像现在,除了默默流泪,她已无话可说,全无招架之力。 她不知道,明楼确实是在生气。他是气她在许鹤事件上的刻意隐瞒,恼她这般不在意自己的生命。憋了一夜,这股火终于借着这个时机发泄出来。 而几句话说得她伤心落泪,他立刻就又后悔了。 “别哭了。曼春,别哭了。” 心,揪得很痛。他不由自主拥她入怀。熟悉而久违的甜蜜滋味,如陈年的醇酒,幽幽地弥漫开来,熏熏如醉。 “是我对不起你,是我情绪失控了。” 将她紧紧抱在怀中,仿佛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他自语般地低喃:“是我,做的不够好。” 汪曼春彻底沉沦。合上眼,就这样靠在他胸前,听着他心跳的声音,感觉他的呼吸拂在耳边,她什么都不想、不管、不顾了。无论过去多久,世事变换,沧海桑田,从花前月下到血雨腥风,可人,还是这个人;怀抱,还是一样的怀抱;天堂,还是天堂。这一刻她放纵自己尽情沉溺,恨不能把瞬间定格成永恒。 门外传来脚步声和阿诚的声音:“有什么好听的?散了散了!干活去!” “是。” 因为要做戏,他们方才非常默契地就在刚进门的这个地方吵了起来。所以现在,外面的动静也清清楚楚地传进屋里。 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低低的窃语声,四散而去。渐行渐远,恢复沉寂。 汪曼春蓦然清醒,分不清是慌乱还是气恼,挣开他抹去泪一言不发地就往外冲,差点与门口的阿诚撞个满怀。 “汪处长!”阿诚喊她,她根本不理,逃命一般迅速消失在走廊尽头。 阿诚进屋时,明楼依然站在原地,怅然若失。 “大哥,你跟她说什么了把她弄成那个样子?” 阿诚也忍不住好奇:“从小到大,你们可从没吵过架。怎么,假戏真做了?” 明楼不理他,转身往里屋走,冷起脸说:“报告情况。” “许鹤伤势恶化,准备明天下午紧急手术。” 明楼精神一振,停步回头:“这是个好机会啊。” “对。虽然日本陆军医院高级病区分两个走廊,但手术室只有一个,所以目标会很清晰。” “可是林参谋他们,还没到位。”明楼思索着。 “是啊,现在再请调一组也来不及了。”阿诚为难道:“要不,再等几天?” “不行!” 明楼来回踱着步子:“许鹤非杀不可,他多活一天我都不放心。而且,南田对你也会失去耐心。” 他突然停下脚步,神情坚定:“给毒蝎发电!”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长官真要发起火来训人,任谁都只有乖乖听的份。阿诚不用说了,明台、曼春,就连大姐都一样。谁说食物链底层来着? 第17章 狩猎前后 周公馆。 真是冗长无聊的会议! 汪曼春忍不住咳嗽,伸手拿过水杯,却发现它已经空了。 南田还在侃侃而谈,她不便离席,只好忍耐着继续正襟危坐。 眼角余光注意到身侧的明楼转头对阿诚使了个眼色。 很快,阿诚端了杯热腾腾的茶送过来,小声对她说:“汪处长,这茶清肺。” “谢谢阿诚。”她微笑着道谢,却忍着不往明楼那边看。昨天他弄得她那样狼狈,而她到现在都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气他,又有点怕他。 暖暖的茶杯握在手里,心中还是各种触动。她一听这种无聊的长篇大论就要不断地喝水,这是上学时就有的习惯,明楼和阿诚自然清楚得很。那时听教授们的演讲会,他们只要事后看看她的杯子,就知道她的评价了。 彼时年少,花好月圆。她多想时光倒转,能永远停在那段日子永不长大。 多久没有过这种荒唐无用的念头了? 她不敢再想。端起杯来喝了一口,微微变色。 这茶水,味道不对! 茶,是阿诚给她的。她想起来,当时明楼看了下表。 她不由探寻地看向明楼,而明楼也正在注视她。 二人默默交换了一个眼神。 她不动声色地,缓缓将整杯茶喝了下去。 然后,她开始觉得头晕,呼吸困难。 旁边的明楼又看了一下表。 汪曼春露出了明显的不适,急切地伸手去解领口的风纪扣。 “怎么了?不舒服吗?”明楼终于低声问她。 “心脏好难受。”她说着,挣扎着站起身,眼前一黑就往下倒。 会场一阵躁乱。 “没事没事。”明楼急忙扶住她,向众人解释道:“汪处长有心痛病,老毛病了。” 又对南田说:“我扶她到旁边的房间休息一下。” 南田点头,看了看表对大家说:“诸位,今天会议延时了,耽误了大家。下午,请大家准时出席明长官主持的有关共建大东亚新秩序的联合采访。谢谢大家。” 众人鱼贯退出。 阿诚趁机走到南田身边悄悄说了句:“到楼下等我,准备出发。” “你怎么样?好些没有?” 明楼扶着曼春到隔壁休息间的沙发上躺好,见她难受得紧不由真担心起来。抬头见会议室里众人已散,阿诚进屋来关上了门,忍不住问:“你没搞错剂量吧?” 阿诚一脸无辜。还未开口,汪曼春已强打精神替他答道:“我没事。” “对不起。”明楼转回视线,带着歉意拂了拂她额前的散发,眼中的温柔一泻而出:“好好睡一觉就没事了。” “师哥……” 无边的困意潮水般袭来,她已无法再思考他此举的用意。而在残留的一丝清醒中,她深知此刻绝不是他动情的时候。极力克制着内心的冲动,她将就要出口的那句“别走”生生咽住,反而咬牙推开了他一直紧握着自己的手,果断道:“去做你要做的,小心些。” 这个动作和这句话耗尽了她的意志力。在药效的作用下,她闭上眼,沉沉睡去。 新闻发布会上,阿诚凑到明楼耳边报告:“刚刚得到消息:您的座驾遭遇袭击,南田课长遇刺身亡。” 明楼一脸震惊。阿诚默默退下台来。 明楼的目光投了过来。 汪曼春与他四目相视,心中全是崇拜景仰。 方才初闻此事,她并未吃惊,但联想到他种种态度,便怀疑事情还不止于此。开车绕到陆军医院,果见那里已被特高课围得水泄不通,她立刻就全想通了。 她瞒得再好,也还是被他发现。所以昨天才会那样大发脾气,而今天就替她解决了问题。 刺杀南田,处决叛徒,两件惊天大事,居然就在她昏睡的那一个小时内同时完成。 他怎样做到的,她不知道。她只知道,他要做的事情就一定能做成,从小到大向来如此。 台上的他,表情沉痛,声音低沉: “各位,我刚刚得到消息:就在一个小时前,反日分子袭击了我的座驾,他们的目的就是要置我于死地。而不幸的是,特高课南田课长因为坐了我的汽车,被反日分子给杀害了。” 顿时,座下一片哗然。日本宪兵总部的两位代表立即起身,慌忙离去。 明楼默哀片刻,声音变得激愤严厉: “对于这种残忍的手段,只能证明一点:我们的敌人太懦弱!今天,我代表特务委员会特工总部正告新闻界:对于这起刺杀,我们一定会追查到底。对于胆敢破坏大东亚新秩序的反日分子,坚决打击决不手软!” 汪曼春默默看他在台上慷慨陈词,犹如仰望着飞天而降的神祇。八年了,那英挺俊逸的容颜和高贵优雅的仪态还跟当年一般无二,却又成就了一份饱经岁月沉淀和历练后的独特韵味:波澜不惊的沉稳和冷静,掌控一切的自信与霸气,他全身上下都是成熟男人不可抗拒的魅力和颠倒众生的雄浑气势。 汪曼春突然间热泪盈眶。 这道低沉磁性的嗓音,这双深沉似海的眼眸,这张脸,这个人……这是她心里永远的明楼啊!多少个夜不成寐,多少次午夜梦回,多少无穷无尽想到发疯爱到绝望的分分秒秒!说什么一寸相思一寸灰?死灰分明也会复燃,因为它从没有真的熄灭过。 有的人,你就是会爱他一辈子的。无论多苦多痛多无望多煎熬,对他的爱会一直融入到你的骨血灵魂,变成你的一部分,让你无法回避无处可逃。 他位高权重呼风唤雨,遗世独立叱咤风云。他在黑暗中把自己活成一道光,于是她的世界不再只有一片冰冷一滩血腥。 这是明楼。她心中永远的明楼。 有的人,你就是会爱他一辈子的。哪怕伤到体无完肤也义无反顾。纵使青春片片凋零,整颗心都在岁月无情中枯萎成灰。若能再选,她还是要原样重来一次。纵有怨,绝无悔! 因为这是明楼。是她这一生所有的美好和骄傲。 汪曼春不敢再呆在会场,悄悄从偏门躲进后面的休息室。 擦去泪,深呼吸,她临窗而立,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实在是压抑得太久太久。当她终于不再自欺欺人而直面感情的时候,她真觉得自己要失控了。 镇定,镇定!她一遍遍地告诫自己。这不仅是为了保护自己,更是要保护他。 而当明楼进来的那一瞬间,她还是控制不住,冲过去紧紧地抱住了他。 这是一个恣意而热烈的拥抱。 她忍得太久,藏得太深,也等得太苦。直到此刻她才确确实实地感受到,她的明楼是真的回来了,真真切切地就在她眼前。 明楼其实早就觉察出她的情绪异常,只苦于没有机会抚慰和提醒。虽然药效已经过去,但这么一番折腾下来,她的身心自是比往常脆弱,意志力也会大不如前。可他还是没想到,自己刚一进门就这样被她忘乎所以地抱住,他甚至还没有关上房门。这一幕,想必已完完全全落入外面众人的眼中。 汪曼春也马上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抬眸处,是门外一干人等斑斓尴尬的面色。她反而将明楼抱得更紧,脸上显出惊惧之色:“师哥,他们竟然想杀你。” 曼春毕竟是曼春。明楼唇角微扬,欣慰赞赏。静静合眸,任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只是如常般抚着她的背软语安慰:“没事,没事了。” 没有人能够想象得出他此刻内心的激荡与冲动。这个真情流露全无保留的拥抱,他也在无望中足足渴望了八年。 “怎么会没事呢?”她终于放开他,满是担心后怕的样子:“太危险了!你知道吗?南田课长被他们近距离枪杀了。” “曼春,说来要谢谢你。你生病,倒是救了我一命。” “师哥,从现在开始,我一定要好好地看着你。”汪曼春说着,眼光却是在暗暗扫视屋外。好在这里不是新政府办公厅,在场的女士不多,大部分人都已陆续散去。 “不。在这种战时危机的状态里,死亡随时会问候我。你跟我待在一起,太危险。” “我不怕,我只想保护你。” 她索性说了真心话。反正他们的关系,从来就没有瞒人。拜他昨天那场争吵所赐,现在大概全上海的人都知道她汪曼春对他明长官余情未了。方才的情绪失控,倒也因此被遮掩得毫无破绽。 明楼轻轻拉住她的手:“可现在,我们最需要搞清楚的是,究竟谁想要我的命。” “师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尽快找到凶手的。从现在开始,特工总部会安排人贴身保卫你。我不允许任何人,再威胁到你的安全。” 说到这里她忽然想起,阿诚呢?刚才要是阿诚在,一定会替他们关好门,也不用到现在还站在这里辛苦演戏。 难道,又出了什么麻烦? 明楼注意到她目光闪烁,握她的手微微一紧,给了她一个询问的眼神。 汪曼春这时已看到阿诚一脸严肃地快步向他们走来。她冲明楼微微挑眉示意。 明楼随她的视线回头转身。 阿诚走上前道:“先生,藤田芳政长官要见您。” 明楼神色凝重,问:“现在吗?” “是。特高课的车在外面等您。” 汪曼春心内一凛,本能地拉紧他说:“师哥,我也去。” “不行。” 他拂开她的手,解释道:“死的是南田课长,日本人现在正在气头上,你不要卷进来。我尤其不愿意看到,因为你失职而受到日本人的训斥和刁难。” “我跟你一起去,我可以分担一部分责任。”汪曼春激动地坚持。 “从现在起克制好自己的情绪,马上展开调查,这就是你的责任。懂吗?” 明楼不得不换成几乎是命令的口吻来提醒她了,这令身侧不明状况的阿诚有些惊讶。 在他们的处境里,显露了真心就是莫大的危险,情绪的冲动更是生死大忌。所以无论内心里他多么留恋此刻的曼春,他也必须要硬起心肠来警告她。这其中的矛盾纠结与无奈,相信她懂。 他突然的严厉使汪曼春一下子清醒过来,意识到自己的不理智。 她对他点头——放心,我都懂。 明楼也点了点头,眼中分明是不舍。 其实像这样露出脆弱和冲动的曼春,才是他最怀念的真实的曼春。下次再见,她又该是恢复理智后那副坚强冷漠的面孔了吧。 “我走了。”这三个字,他说的无比缱绻,尽是依恋。 咬咬牙,整理情绪,他转身昂首阔步地走了出去。 晚饭桌上,三兄弟异常沉默。 明台一直滴溜溜地一个劲儿偷瞟明楼,欲言又止。 阿诚注意到他的异常,疑惑的目光在两人间转来转去。 “有什么话就说!”明楼终于停下筷子,蹙着眉问明台:“你又闯什么祸了?” “哪里有!” 明台矢口否认。停了停,突然鼓起勇气重复昨天的问题: “大哥,你为什么不成家?” 阿诚立即干咳几声,在桌下狠狠踢了他一脚。这不是明知故问,哪壶不开揭哪壶么? 明楼默不作答,仿佛没听见似的低头挟面吃。 阿诚连忙转移话题:“我明天去把摔坏的东西重新买回来。你们两个谁给钱?” 明台不理他,满脸堆笑地故作玄虚:“大哥,你知道吗?我在军校的时候,发现了老师一个秘密。” “你说疯子?”明楼跟阿诚对视了一眼,口气颇不以为然。 “啊。怎么啦?” “你发现了疯子的秘密。” 明楼唇边露出一抹玩味的浅笑:“这只有一种解释,就是他想让你知道。” 顿了顿,又加了句:“大约,也想让我知道。” “哦!”明台有些沮丧。 “说吧,到底什么事这么神神秘秘的?” “是这样。老师当初被派来上海站,从重庆带来了一份暗杀名单。可是没多久,他就秘密删除了一个人的名字,制止了所有针对她的刺杀计划。” 明台说到这里,又是两眼放光神色激动:“你们猜,是谁?” 明楼明白他究竟想表达什么了。原来,自己先前的担心有些多余。不只毒蜂,就连这小家伙心里也早有了些猜测,只是碍于他表面的这层身份不敢对他透露而已。 但他实在不能多说什么,只得轻描淡写道:“我还当是什么呢。战斗形势瞬息万变,刺杀名单修修改改很正常,你不必神经过敏。” “可是,大哥……”明台万没料到他反应竟如此淡漠,还想再说什么。 明楼急急给阿诚使了个眼色,阿诚便打断明台接着先前的话问:“到底谁给钱?” 明楼就势撂了筷子嫌弃道:“这面做的真难吃!”离座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 请容我花痴一下倾国倾城的明长官。看过此剧才知道,原来倾国倾城颠倒众生的词,竟也是可以用来形容一个男人的。 一直觉得狩猎计划比死间计划设计得精妙多了,这才是全剧的巅峰精华。神来之笔,明长官迷死人不偿命啊。 第18章 番外三:唯愿君安 第一次见到阿春我就知道,我毫无希望,但我还是不可救药地爱上了她。 我从来没有见过那样美丽却又那么忧伤的女孩。她让我想起了家乡四月里纷纷扬扬飘落一地的樱花花瓣。我来得太晚,无缘欣赏她尽情绽放时的盛世风华,只来得及在她凋萎坠地前捧她入手,细细呵护,不忍她零落风中跌入泥沼,却终枉然。 我们是在中/共/7号首长的介绍下认识的。因她精通日语熟知日本文化,我们一见如故。她的工作,要成为联系中/共/和日共的桥梁,我们得以一段朝夕相处的时光。 一起工作后我才发现,她外表看来虽纤弱稚嫩,实则外柔内刚。做起事来干练利落且思虑缜密,记忆力洞察力分析力皆属上上乘的人才。苏区领导和共产国际工作组都对她赞赏有加,极度重视。 而我却总能感觉得出她莫名的哀伤。明明花样年华的女子,眼角眉梢都笼着深深惆怅,全身上下透出一种忧郁的凄美,沉重苍凉。 她时常会在端起一杯新茶品尝前,先闭上眼深深嗅那香气,而再睁开眼时却现出泪光。 月亮好的夜里她会走到山坡上久久凝望,不知为谁独立中宵。 我知道,她心中定有一道抚不平的伤痕,那必是一个男人所赐。 她离开苏区前,我去送她。 那一晚的夜色太过温柔。 我们走了很远,很久。 我心内不舍,跟她说了很多很多话。告诉她我的家乡,我的童年,我的成长。 她静静倾听,却不多说。她从来不提她自己的事。 她只是向我致谢,感激我对她的照顾和保护。 因为是秘密来到瑞金接受任务,她当时短发粗衣,不施脂粉,却仍掩不住那出水芙蓉般的清丽绝俗。虽只短短一月极尽小心,还是在苏区掀起一阵不小的波澜。作为工作搭档的我只好挺身而出,尽力为她挡开各色放浪之徒如狂蜂浪蝶般的死缠烂打。 我说,能做她的护花使者是我的荣幸。 “你让我想起我从前的玩伴,上学时他也喜欢做这件事情。” 或许是这个离别之夜勾起她的回忆,她终于对我说起她的过往。神色依依,尽是怀念。 “有一次他忍不住动手打了架,结果差点挨他大哥的板子。我拼命求情,还是跪了一个晚上。好冤啊,帮他还要被他罚。” 我心中一动,什么叫帮他还要被他罚? “那是我最好的朋友了,一起长大的。” 她仰起头来看月亮,目光凄迷:“快两年没见了,也不知道现在好不好。” 我问:“他在哪?” “法国,跟他大哥在一起。” 她一连两次提到这个“大哥”。 她自己肯定没意识到,她说起这人时的表情声调都不同。那样深浓的,漫溢着忧伤的温柔。 “他大哥和你……”我明白了。 她看了我一眼,痛楚流溢,不说话了。 “你们,发生了什么?”我突然有种要问到底的冲动。 “其实也没什么。我是仇家的孩子,他大姐反对。” 她简单地说,微微扯了扯唇角:“我现在自己听起来,都像小说。” 我不由叹息:“所以你们就分手了?” “他当时安慰我,说会去做大姐的工作。叫我别担心,在学校等他。” 她深吸口气,极力维持着声音的平稳:“于是我就等,一直等,一直等……等到他的小弟来告诉我,他早就出国去了。” 我咬牙:“他后来就没给你任何交待?” “他走了半年多以后,来了一封信。朋友一样的问候,过去种种绝口不提。我们一直有通信,互诉近况,平淡如水。” “就这样?”我有些不可理解:“你为什么不问清楚?这么不明不白地就结束了?” “问什么?他既不再提,就是不想说,我又何苦去逼问他?” 她苦笑:“我们都太骄傲,彼此也太了解,许多事情根本不需要说得很清楚。” “可即使这样,你还在等。”我心里闷闷,辨不出什么滋味。 她低头不语,我也无言。 我们默默走了一阵,我忽然冲口道: “我想,你不问,除了骄傲,更是因为你不想亲耳听他给你那个答案。只要他不说,你就可以一直这么等下去,是不是?” 她抬眼看我,神色间有些触动。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那晚她第一次念出这句中国古诗,以我的中文水平完全无法明白。她想了想,用日文简单地解释: “我不是在等,是守。” 再见到阿春已是一年多以后。 在组织的安排下,我如愿得到去神户特工学校受训的机会,再次和阿春一起工作。 受训前一个月的假期,我只回家呆了一周,就急急赶去神户。先联系到新上级秋田先生交接任务,然后便迫不及待地去看阿春。 我是在训练室里找到阿春的,她正在和一群比她健壮几倍的男学员练习搏杀。 阿春比在瑞金时更加阴郁消瘦,憔悴不堪。 她被他们围在中间,束起的头发已经凌乱,满头满身汗湿,手掌嘴角都在淌血。她打倒他们一个,就立刻被其他人一拥而上掀翻在地扇耳光,而他们一住手,她又会爬起来再打倒一个。然后再被掀翻,毒打,再爬起,进攻。如此周而复始,她己几近力竭,却倔强地不肯罢休。 两位教官在一旁观看,一面计算她打倒的人数和坚持的时间。 我看得心惊肉跳。 眼见她又一次奋力爬起,又一次出手进攻。她的力度自无法和强壮男人相比,但每次都能揪准弱点,出手狠准快。又一人被她打倒,而她自己也随之再次遭受围攻和掌嘴。 不想被她打倒那人爬起来后恼羞成怒,竟一脚冲她直踹过去。我火气呼地上涌,猛扑上去冲他脸上就是一拳,怒喝:“混蛋!” 阿春蜷在地上,咳嗽着吐出一口血。 我吓坏了,抱起阿春就往外跑。两位教官也跟过来,我们一起将她送入医务室。 幸好受伤不重,医生让她卧床休养。 当夜我悄悄潜入病房看她,她发着高烧迷迷糊糊拉我的手不放,用中文不断地叫: 师哥,师哥,师哥! 我只好用中文应她:我在,我在。 我并不是要欺骗她。我希望她真能把我当成是他,那么她还能快活一点,哪怕只是片刻。 我以前从不懂什么叫相思刻骨,直至那刻我明白了。 她的样子太让人心疼。 我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能令她牵挂至此,痛苦至此。 而阿春只躺了一天,烧退了又挣扎着要去训练。 教官不许她痊愈前再练搏杀。她说,那就射击吧。 她所有的时间几乎都在射击室里度过,简直发疯一般。 我觉得不对,旁敲侧击地询问她身边的同学发生了什么。而那些学员只撇撇嘴说:“她本就是个美丽的机器。” 因为我们的特殊身份,不能显出熟识或亲密,我平日也不敢接近她,劝慰她,只得忍耐着等到下一次组织分会。 那天谈完工作后,我终于有机会和她独处。 我不敢直问缘由,只殷殷劝她不要过度训练拖垮身体。 她一直默默喝酒。许久之后,幽幽冒出一句:“他现在,就在上海。” 我一愣。 第一次,她看我的眼光像个无助的孩子:“他小弟一直给我写信,要我回去见他。” 我问:“他自己呢?” “他很早便写信来告诉我行程。”她说起他时的那种神色语气不知有多么温柔:“你不了解他,他自然不会像他小弟那样一封封地来信催,他甚至都没有明说。可信中把行程那么详细地列给我,必是想见的。” 她顿了顿,咬牙:“可这是什么地方?我们做的是什么?我走了还回得来吗?” 我不知该说什么。 “再说,我为什么要回去?” 她猛地把一整杯酒灌下去,声音变硬:“他当年一声不吭地就走了,为什么他回来了我就要巴巴地赶回去?我是什么?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吗?我就这样卑贱?” 她把酒杯狠狠扣回桌上:“我才不要回去!我才不要见他!” 她又给自己满上酒,一饮而尽。 “我是战士,我得到的命令是长期潜伏,我必须坚守阵地。决不能退,决不能走!” “我走了,你们跟中/共/的联系怎么办?谁能接手我的工作?特高课南田那里我花了那么多心思,决不能白费了。” 她接连不断地喝酒,目光越见迷离,终于暴露脆弱柔软。 “小家伙也真是执拗啊,写了那么多信我都没理,为什么还不死心?” “那孩子从小就跟我要好。我永远都忘不了他那么认真地对我说,他一定要我做他的大嫂。” “可是我已经死心了,我已经死心了。我不想再被人像一件东西一样地丢弃掉!” “一次就够了,我已用尽这辈子所有的感情所有的勇气。我已经死心了,不要再写信来逼我了好不好?” “我现在这样,他见了该不认识了吧?手上沾了血,满脑子的杀机,再没了当年的干净清纯。他要是问我怎么投靠了日本人,我都没办法说啊,我都没法说!不见最好,我宁可他想起我永远是从前的样子。不见最好,不见最好。” “我只是后悔,那天没再抱他久一点。早知道那是最后一次见他,我一定要抱他再久一点。” “你知道吗?我们都没有告别。我以为我们总会在一起,我以为没有什么可以把我们分开。” “可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了,他怀里的味道,他的围巾蹭在我脸上温暖的味道。他微笑看我的样子都已经那样模糊。早知道见不到了,那天我一定要再抱他久一点。” 那天她在酒劲下第一次失了控制,完全语无伦次。她内心里不知道有多想回去见他,她把自己压制得快要发疯了。我终于明白那样自虐般地训练,不过是她释放情绪的唯一途径。那也是我第一次见她软弱落泪。她满脸的泪痕凝成我心头的刻印,至今清晰。 我默默陪她度过她在日本剩下的两年。 那期间她在中日双方党组织的请求下交了男友。比她高一期的山本,其父为陆军参谋本部少将部长,岗村宁次的得意下属。 我应该说我很高兴他在对华战争刚开始就死于一场轰炸,虽然我们的组织很遗憾他未能继续发挥他的情报价值。 但后来我才意识到我高兴得毫无意义。死了一个,还有下一个。 阿春的任务不断,包括结交男友。 她无所谓。这世上除了那个人,谁都是一样的。 她变得越来越冷酷。她的美丽她的忧伤都成了制敌的武器。 真实的她被深藏在一层层的伪装之下,越埋越深,渐渐不可触摸。 我眼睁睁看着一颗受伤淌血的心血干泪尽,麻木枯萎,无能为力。 有一次我看着她和她所谓男友的合照忍不住问:“那个人,你可有他的照片?” 她有些惊讶我突然问起这个。 我说我很想看看那是一个怎样的人。 她看我的目光很奇特,我想她那时终于发现我小心翼翼隐藏的感情。 “曾经有。除了照片,还有很多东西,满满装了一个盒子。” 她伸手比了一下,无限怀念和惋惜:“可既走了这条路,哪还敢留啊。” “埋了。来日本之前,和我这颗心一起,全都埋了。” “北野君,我是个没有心的人,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感情和时间。” 那天她跟我说得直白,毫不留情地斩断我一切的幻梦和空想。 其实我知道她并没说出全部的实话,因为她一直保存着一只空香水瓶。卸下伪装的时候,她总喜欢把它拿在手里不断抚摸,氤氲眼底流动的全是绝望的温柔。 问她,她只是淡淡说,喜欢它的香气,在日本怎么也找不到类似的芬芳。 直到我以侵略者的身份重回中国,某日经过商场琳琅满目的柜台,瞥见一模一样的香水,我毫不犹豫地买下了它。 我终于看到那精美包装签上印着的三个字:明家香。 所以当各大报纸头版头条印出明家大公子从国外回到上海主掌经济司的新闻,我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迫不及待地约她接头,给她看手中的报纸。 她除了沉默没有任何反应。 我忍不住哼了一声:“当年背弃爱情,如今出卖祖国。” “北野君,”她倏然变色,眼中怒焰冲天:“请你再也不要说这样的话!” 我愕然。 自开战后我来上海重见她,就再没在她身上感受到人类的情绪。她原本一直都是忧伤抑郁的,可再怎样落落寡欢也还是个活物。现在的她,眼睛里已再无一丝一毫的温度。她说,她已无情感,只是一件武器。 我不知道在她回国后发生了什么,我只知道她整个人都已变作一把寒光四射的武/士/刀。除了冷冽的杀气,我再感受不到她任何属于人的情感波动。 直到此刻。 为我一句话,她震怒。 或许觉得自己反应过激,她的口气稍稍缓和,却十万分地坚定:“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我心意难平:“他现在可是汪精卫周佛海身边的红人。” “那又怎样?”她竖眉反问:“我是不是特高课和76号的红人?” 我脑中灵光一闪:“你是说……” “我不知道。”她立刻打断我。 “我只知道他绝不是出卖国家的人。请你记住:今后再让我听到此类评论,你就不是我朋友了。” 我心中一痛,再无话说。 虽然阿春表面上冷酷依旧,从那时起我便知道,她不一样了。 她的眼里分明多了点光彩杂乱,不再一味地沉寂如死。 她说过,她不是在等,是守。 所以这么多年过去,那个人从未离开。 今年日本驻军庆祝纪元节的晚会,阿春居然托病推脱掉了。 从来这种聚会阿春都是炙手可热的人物,请她同行的军官权贵多不胜数应接不暇。而就算没有具体任务,这种场合她必会到场,无论心里有多么憎恶厌烦。她曾说,这是一个特工搜集情报的最佳机会。许多不经意间得到看似无用的消息,往往在日后证明价值不菲。 而我却一直不愿她涉足此类活动。虽然明知她面对各色人等都会从容应付刚柔并济绝不至于吃亏,我还是不忍看她强颜装欢违心地周旋交际。所以当她告诉我这次她不去时,我惊讶的同时反而觉得舒心。 我此次的任务,是要接近特高课的藤田先生和南田课长,争取调到特高课,更好地协助阿春工作。 门口忽然一阵人声喧闹。我远远地听到了“明楼先生”四个字,心中一震,立刻转身去看。 直到真的见了他我才终于明白,为何阿春会对他那般死心塌地念念不忘。谁的生命里遇见那样的人,恐怕都是逃不掉的吧。 是,我早在报纸上见过他的照片。知他世家子弟鲜衣怒马,相貌英俊学富五车。 可照片上看不出他举手投足间那种十足的男人味道,胸有丘壑的大将之风,压倒一切的气度风华。 他的到来立刻吸引一众人围了上去。 有的人,大概生来就是要让万众仰望的。 我想起阿春的形容——在黑暗里太久的人,忽地被一束阳光刺了眼。 他的光芒的确耀目到令人不敢直视。 我没有凑过去,只默默看他在人群中谈笑风生游刃有余。 虽然阿春一直讳莫如深,我对他的身份已有猜测。 如果不是自己人,阿春眼中的奇异之光不会那样越来越盛,有时甚至已掩饰不住地溢出崇拜感动。 我知道近几个月来的各大行动,每战告捷。 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只有这样的天之骄子,才配得上阿春吧。 席间的歌舞表演,有一曲古老的日本情歌。讲述一个女子枯候离去的恋人,日日对海遥望,苦苦相思。旋律缠绵悱恻,苍凉哀婉。 我原不知他懂日语,但见他不再谈笑,神色间忽现忧伤。显是被这歌声打动,专注倾听若有所思。 一曲终了,掌声四起,他深邃眼中的复杂情绪迅速隐没。 “慧子小姐的歌喉,明先生可还听得进耳?”对面的吉野大佐问。 “如闻天籁。”他浅浅抿了一口红酒,微笑作答。 他身边的中村将军却摇头道:“慧子小姐声音虽美,却没唱出此中意境。还是比不上春小姐当年的那一曲绝唱啊!” 座下众人纷纷点头。 我暗自深吸口气,此刻才明白阿春不肯来的真正原因。 他微微一怔:“春小姐?” “就是你们特工总部的汪小姐。”川岛大佐解释道:“当年汪小姐在神户受训时,曾在一个晚会上假扮艺妓,唱过同一首歌。” “所谓晚会,实则考查。学员们各显其能,迷惑彼此伺机进攻,直至最后一人,即胜出者。” 中村将军面露神往之色:“那晚春小姐和服盘发,粉黛浓妆。拨筝自弹自唱这曲歌谣,艳惊四座,艺色双绝啊!” 川岛续道:“这首歌被她唱得情深意切,哀怨凄婉。一曲过后,满堂唏嘘,她自己也落泪了。谁知她泪痕犹在,一根发簪已然出手,趁大家都还沉浸在她的歌声中没回过神,转瞬就把在场同学点了个遍。” “这么精彩的一幕,可惜我无缘得见。” 他显出遗憾神情,只有我感受到他眼中划过万千痛楚爱怜。 吉野大佐点头:“我们几个有幸以考核官身份在场,得以一睹汪小姐的绝世风华,至今难忘啊。” 川岛已经有些醉意,举杯大呼:“来来来,为我们的上海之春,干杯!” “干杯!” 觥筹交错间,他的目光突然笔直射来。隔着人头攒动,我们四目相接。 只片刻对视,他随即收回目光,继续与身边的高官要员们酬酢。 然,我心头震动。 爱着同一个人的两人间,大抵都会有些感应吧。 原来他们,一直相爱。 我终于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们只是分开了八年,他们从来没有结束过。 席间又是一派和谐欢乐的融融景象。他从容混迹于这些帝国军人与政客之间,侃侃而谈,神色如常无懈可击。仿佛刚刚谈论过的,不过是个不相干人的风月过往。 他不会知道,那天考核结束后,阿春拉着我去海边喝酒,一直默默流泪。 她告诉我,那天是他启程回巴黎的日子。她错过了回上海和他相见的最后机会。 那晚我们喝了很多清酒。到后来她已经控制不住,只是不断地哭,不断重复着同一句话:“我见不到他了!我见不到他了!我见不到他了啊!” 我无从安慰,只能将她哭得颤抖的身子拥入怀中,任她哭个痛快。 我们在海边坐了一夜。 第二天太阳升起的时候,阿春站起身将空酒瓶扔进海里,迎风又吟出那句: “直道相思了无益,未妨惆怅是清狂。” 作为他们那期的胜出者,阿春得到了去东京参观日本军部的殊荣。当晚,陆军省军务局长心脏病发,暴毙府邸。 那是阿春代表中/共/与我们合作,试图阻止军国主义和法西斯势力在日本扩张而做出的出色贡献。 在我们系统内部,阿春一直在用一个化名:汨玥。 阿春已在黑暗中挣扎了太久。 他是她的阳光,没有人可以替代。 他会弄伤她,会让她流泪,可没有阳光,阿春整个人都枯萎。 我欣慰这道阳光终于回到了她的世界。 我祈祷他们从此并肩携手照亮彼此的险途。 而我,愿意做那个默默的守护者。 唯愿君安,别无所求。 中卷:丧钟为谁而鸣? 第19章 软肋 明楼办公室。 “出什么事了?”阿诚问。 “李秘书撞见了明台,把他困在了泰山百货。” 阿诚心里一沉。 “这孩子做事拖泥带水。疯子的干净利落,他一点没学到。”明楼难掩焦虑。 “大哥你别担心。”阿诚忙说:“抓捕行动,应该是汪曼春带领的吧?” “不!不能让她动手。” 明楼立刻打断他的话:“众目睽睽之下,绝不能让她有暴露的机会。” 阿诚点头:“我去吧。” “不行!你去目标太明显。” 阿诚顿住身形。 明楼问:“我们的人,还有谁在泰山百货附近?” 阿诚想了想:“有一个。” 明楼将电话机推到他面前:“让她去。” 阿诚不一会儿便又推门进来,说:“大哥,解决了。” “这么快?”明楼惊讶。 “是。程锦云赶到的时候,李秘书已经被杀了。前后各中一刀,应该是曼春姐与明台同时动了手。明台和人调换了衣服,早就趁乱走了。” 明楼松了口气坐下来:“看来我的判断有问题,疯子还是有点本事的。” 阿诚笑了:“你就是不肯承认明台有本事,是吧?” “他要是真有本事,我们急着派人去干什么啊。” “就是嘛,看你紧张的!就算你不信明台能搞定,曼春姐这点小事还应付不来?” 明楼忽然长长叹了口气:“她现在啊,做什么我都担心。哪怕是后面跟着一群人在街上走我都害怕。” “大哥。”阿诚突地一阵心酸,不知说什么安慰。 “偏她那个性子,出了问题,什么都不肯告诉我。” 他说到这里不觉又来了火气:“如果这次我们没有及时发现……” “大哥,你还在生气啊?” 阿诚觉得不妙,赶紧劝慰道:“都已经解决了。你不也已经借着保险箱的事情跟她发过脾气了?过去了就算了,别生气了。” “这次过去了,以后呢?以后再发生这种情况怎么办?” 明楼无法隐藏怒气背后深深的恐惧:“如果已经到了无法挽救的时候我才知道……” 他无法再说下去,狠狠咬牙:“她为什么从来就不考虑一下我的感受?” 阿诚不敢再出声,也无话可劝。虽然深知曼春姐一心要保全他们的用意,可这样对于大哥来说,确实残忍。 这时,他终于懂得了明楼所说的八年隔阂。曼春姐对待他们的心,他们一清二楚。而大哥对她的情意,她又明白几分? “你去约她出来。”明楼冷着脸吩咐:“我要见她。” “大哥,你还要训她啊?” 阿诚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提醒:“严格来说,中央特派员原本就没有义务向你报告所有的情况。你现在,好像没有借口跟她发火。” 明楼抬眸瞪他:“你是哪边的?” 阿诚苦着脸答:“我哪边都不是,我是中间受气的。” 此言成功缓和了明楼的情绪。他哼了一声:“自小如此,你也该习惯了。” “什么呀?你们两个从前哪里闹过别扭?好得跟一个人似的。” “是啊。”明楼的声音中不觉透出凄落:“现在不一样了。很多话,说不出去了。” “大哥,是你自己不肯说,怕扰乱了她的情绪。她不明白,你又自己生闷气。” 阿诚眼中满满的全是心疼:“你要背负的太多,你考虑得也太多。你把自己压得太狠,我担心你撑不住。” “撑不住也得撑啊!谁叫我们生于乱世?我们肩上担了多少条人命,一念之差一步踏错,万劫不复。” 阿诚无奈点头。 “我去约她出来。你不要发火,跟她好好谈。其实她哪里是不明白?她是心里一直有个结,你就是不肯给她解开。” “我何尝不想?我是不敢。” 明楼闭了闭眼,低低说出埋在心里的忧虑:“昨天,她明白了发生什么之后,情绪就已经有些失控了。试想,她要是知道了我当年离开的真相,八年的感情一旦决堤,我是真的害怕会有什么后果。” 阿诚沉默。 大哥从来是荆棘遍地也当坦途大步踏过的人。他常说,该面对的总要面对,怕什么?可唯独就是这件事他一直在逃避。他心中是有多在乎,才会情怯至此? 而即便是理解大哥,在此事上,他始终无法和大哥意见一致。 “可是,你打算就这样任她误解一辈子吗?”阿诚最终还是不甘心地问。 “其实这也没什么不好,彼此都能保持清醒和冷静。如果可以,我宁愿就这样守护她一辈子。” 明楼长睫低垂,密密实实遮住浩瀚如海的眼波中所有的情绪:“只可惜,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大哥?”阿诚蓦地变了脸色。 明楼平静地说了一句:“丧钟,就快要敲响了。” “毒蜂要来了?”阿诚心里咯噔一下。 “那……那您……”他顿时六神无主。 “镇定点!”明楼沉声提醒:“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会发生什么。” “可是……这么快。”阿诚只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冷。 “好了,先不说这个。” 明楼见他如此,只好岔开话题吩咐道:“你去登报,以正规程序呼叫雪豹,约个时间见面吧。” 阿诚努力收拾心情。振作了一下,才说:“你终于要跟她公开身份了?” “这样说话方便些,不必再拐弯抹角。死间行动正式展开前,我们必须要跟她通个气,免得她搅乱我们的计划。” 阿诚点头:“好,我这就去报社。”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长官也露出软弱了,我总算找到了一些安慰。 第20章 共舞 华灯初上。皇宫夜总会的大厅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几桌人在品酒。 汪曼春身着黑色貂皮大衣,胳膊下夹着同色鳄鱼皮手袋,手里捏着最新的时尚杂志,婷婷袅袅地进了门。流目一扫,径直走到舞池边的一张桌旁停下。 “先生在等人?”她边说边将手中卷起的杂志撂下,露出里面的报纸版面。 阿诚看了眼桌上两份一模一样的报纸,对她微笑:“是的。” “等朋友还是亲戚?” “等商客。他从镇江来,不识路。” “镇江产矿。先生感兴趣的,是铁矿还是铜矿?” “我只要石灰石矿。” 暗号对完了,准确无误。 汪曼春脱下大衣,在阿诚对面坐了下来。 “大哥快下班时又出了点事要处理,让我先来。” 她点头,问:“这么正式地约我来见,是有什么紧急情况么?” “有情况,但也算不上很急,一会儿大哥跟你说。”阿诚解释道:“以这种途径,他是不想再绕弯子跟你说话。” “以前那么说话,是挺累的。”汪曼春笑了笑,对阿诚说:“我终于能跟你们说一句:南田和许鹤的事,干得太漂亮了!谢谢你们。” 阿诚也笑了:“我们之间,何须言谢?” 汪曼春心情大好。耳边乐声悠扬,她看着空荡荡的舞池,对阿诚伸出手:“来,陪我跳支舞。” 二人荡进舞池。 因为约在夜总会,汪曼春特意换上了一袭华贵的月白色天鹅绒绣花旗袍,衬着她修长高挑凸凹有致的身材和明眸皓齿的如花容貌,立刻引来大堂里众人的眼光。而与她对舞的阿诚则是一身笔挺的棕色西装,仪貌堂堂,风流倜傥。两人站在一起,端的是中西合璧,郎才女貌,令人赏心悦目。 “你做掉的,是南田还是许鹤?”汪曼春还是忍不住好奇。 “许鹤。南田是明台干的。” “明台?”汪曼春大吃一惊:“电文上写的,可是清除明楼。” “是啊,难为他们兄弟了。”阿诚叹了口气:“大哥急着要动手,可我们有一组人还没到位,没办法了。” 汪曼春想象着他当时的心情和处境,说不出话了。 阿诚将狩猎行动的前前后后跟汪曼春细细讲述之后,作出最后的结语:“我来处决许鹤,这样就算明台那边出了问题,至少你也安全了。” “可南田不死,你们就暴露了。”汪曼春突然感到后怕。 “还好一切顺利,你也别再想了。”阿诚安慰了一句,又说:“不过大哥对你的知情不报,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气。待会儿要是发火,你先有个心理准备吧。” 汪曼春有点心虚,表面上却嘴硬道:“他又不是我上级,我为什么要跟他汇报?真是做长官做惯了。借着保险箱的事情公报私仇,我还没跟他追究呢!” “好了好了,你跟他赌什么气啊。”阿诚劝慰:“大哥为什么发火,难道你不明白?” 汪曼春不吭声了。 一曲尾声,阿诚潇洒地带着她做了个漂亮的旋转舞步,博得满堂掌声。 下一支舞曲悠然响起。他们意犹未尽,随着旋律继续舞开。 汪曼春问:“他是怎么发现的?” “大哥一直就觉得不对劲。仅凭许鹤在上海地下党的位置,无法解释北野和南田的剧烈反应。” “许鹤,那就是只苍蝇!”汪曼春满脸鄙夷愤恨:“可惜我没能亲手杀了他,为北野君报仇。” “到底怎么回事?” “其实,许鹤只是在瑞金见过我,并不知道我的身份。而我的过去南田一清二楚,她知道我曾经思想激进,接触过左翼团体。所以就算许鹤告诉了南田,我解释一下也未必就会怎样。那时有理想的大学生结伴去苏区并不奇怪,年幼无知嘛,周佛海原来还是党员呢。可北野君他。。。” 汪曼春咬了咬唇:“他太在乎我,所以。。。” 阿诚明白了。 汪曼春眼中有泪:“他一定是太急太慌了,否则怎么也不可能打不死他。” “结果这样一来,你的处境反而危险了。” 汪曼春叹气点头,再开口来是深深的悲痛和歉疚:“北野君默默陪伴我这么多年,最后为我而死。而我,完全无以为报。他是独子,家里尚有父母。这笔债,我是怎么也还不上了。” “别难过了,”阿诚安慰:“他不仅是出于个人感情。作为党员,保护你是他的职责。他是为理想和任务牺牲的。” 汪曼春默默拭泪,点头。 阿诚停了停,又说:“可你有危险,应该告诉我们啊。” 汪曼春平静了下情绪,吸气说:“我的任务是协助你们的工作,不是给你们添麻烦的。” “你要这么说,大哥更该生气了。” 汪曼春撇撇嘴:“我才不怕他!” “你不怕?”阿诚挑眉。 “我又不是你。”汪曼春哼了一声:“一天在外发号施令,嚣张跋扈。要我看,他也就欺负欺负你跟我。大姐和明台,他敢吗?” 阿诚笑了:“大哥要不是这次真气极了,也不会对你发脾气的。” “你还笑?”汪曼春有点心疼:“那天当着朱徽茵,他有必要那么训斥你吗?都是自己人装什么呀。” “朱徽茵又不知道你的身份。”阿诚解释道:“而且我猜,他本来是单独跟你还有话说,结果被朱徽茵给打断了,他心里不爽。” “他心里不爽跟你凶什么?那朱徽茵喜欢他又不是你的错。” 阿诚一怔:“这你都知道?” “本来还不知道。他们两人同时在我面前,我就看出来了。” “怪不得大哥出来的时候有点怪怪的。”阿诚恍悟,忍不住笑得幸灾乐祸。 “难得你脾气好。”汪曼春叹了口气:“他比以前凶了这么多,你在他身边受了多少委屈啊?” “有什么委屈的?”阿诚收了笑认真道:“你知道他心里有多委屈?有多少的话说不出去?我这里是他唯一的出口,要不然他真要把自己憋死了。” 汪曼春闭了闭眼,点头:“阿诚真是长大了。” “喂,我们一样大好不好!”阿诚抗议。 “我比你大十个月呢。” “一年都不到就是一样大。” “比你大一天也是你姐。从小就喜欢连名带姓地叫我,难怪师哥说你没规矩!” “从小你就护着我。”阿诚笑意温暖,语气也温柔起来:“那时候跟明台打架,就只有你帮我说话。” “喂,不要把自己说得像个受气包。你大哥大姐哪里不疼你了?只是你不像明台那个闯祸精,你一直都太让大人省心了。” “大人?你那时才多大?就喜欢跟我摆学姐的架子。” 汪曼春忽然‘噗哧’笑出声来。 “怎么了?”阿诚莫名其妙。 “对不起。”汪曼春边笑边说:“我一想起孤狼的报告,说你因为加薪升职的事跟你大哥闹得关系紧张,我就忍不住笑得肚子疼。” 阿诚瞟她一眼:“有这么好笑?” “还不好笑?”她笑得伏在他肩上:“加薪,亏你们想得出来!从小到大,什么东西少了你阿诚的?真想亲眼看看你们这场戏是怎么演的!” “给你这么一笑还不全穿帮了?严肃点。”阿诚扳正她的身子,自己倒忍不住笑了,得意道:“你还别说我们装得不像,舞会那次不是连你都信了?还差点误了我们接近南田的计划。” “我承认,冷不防见到师哥那么对你,我又惊又气,当时还真是没反应过来。” “大哥就是想看看你的真实反应。不过我们后来才明白,其实根本用不着试探你,你早恨不得直接告诉我们你的身份了,是吧?” 汪曼春坦白:“7号首长刚从南京紧急撤离没几天,电讯处就事发了。我的下线和你们的燕子都牺牲了,和组织的通讯系统不能再用,我当时的确很急。” 阿诚点头,问:“可你也不怕认错人,我们是真的投靠了汪伪?” “怎么可能!十五岁认识你们,一起长大。要是连这点都不确信,这世上还有什么可以让我相信?” 她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要真错了也没关系,我们玉石俱焚。” 阿诚动容。 一直在她心里,大哥就是信念。 “好了我们说这些干什么呀?”她换回轻松的语气,继续打趣他道:“阿诚大了,现在知道要找大哥加薪升职了,真有长进。” 阿诚白她一眼:“不用这个理由,你还有更好的办法?难不成,我跟大哥抢女朋友?” “你没抢?”她忍着笑故作疑惑状:“你不是跟我说,我师哥在巴黎交往了一个女孩子。我怎么听说,那是你女朋友啊?” “行,你消息够灵。”阿诚做出心悦诚服的夸张表情:“不愧是76号情报处处长。” “那你们现在呢?” “早分手了。” 汪曼春赶紧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就是一段经历。”阿诚坦言:“她很漂亮,爽朗。我喜欢她,跟她一起很开心。但相处久了,发现性格和观念上差距太大,于是和平分手,仅此而已。” 他自嘲地笑了笑:“我的这场恋爱跟你们的比起来,根本就不算恋爱。像你和大哥那样的感情,我至今未曾经历。” “一个美丽的肥皂泡罢了。”汪曼春强抑伤感:“没遇见,不知是你的不幸,还是幸运。” “你怎么这么说?”阿诚皱眉,语气中全是不平:“巴黎是世界花都,美女如云。可大哥在那里生活了那么久,就只应了那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汪曼春深吸口气:“别说这个行吗?我们好好跳舞。” 两人间的气氛突然沉闷起来。 “我们多久没跳舞了?”阿诚有些感慨:“好像我们在一起跳舞,比你跟大哥跳的都多。” 又提这些做什么!汪曼春忍耐着: “有什么奇怪?原来在学校,各种活动那么多,不是每次都能请到明大教授。” “不过啊,”她的表情忽然转冷:“就算你们两个加起来,都没有我这些年跟日本人跳得多。” 阿诚的目光变得怜惜,不知该说什么。 “白天,在76号打打杀杀,可谓殷殷鲜血森森白骨,豺狼当道暗无天日;晚上,还要在日本人和汉奸堆里忍辱交际,强颜装欢,满眼都是商女不知亡国恨。你说,我的日子过得是不是太充实了?” 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这些在明楼面前都决不肯说出来的话,自然而然地就对着阿诚一股脑地倾了出来。 “曼春姐,这些年你受苦了!”阿诚一阵心痛,忍不住将环着她的手臂收紧了些。 “所以,你不要再跟我说什么取次花丛懒回顾。”她忽然忍无可忍:“什么沧海水、巫山云?当年半句交待没有就一走了之,还要我感恩戴德吗?我就算是一本书,也不想让人再翻第二遍。拜托你们明家也给我留一点点自尊!” 阿诚惊住,哑口无言。 汪曼春也有片刻的怔忡。 无论心里有多怨,这样的话,她都决计不可能对着明楼说出来。可为什么,竟然控制不住地对着无辜的阿诚发作了呢? 每次见明楼对阿诚发火,即使明知阿诚不介意,她心里都会极不舒服。谁知道自己不知不觉中,竟也是一样的。 “对不起阿诚,不关你的事。我不该对你说这些,真是对不起。”汪曼春深吸着气,连连道歉。 “没关系没关系。”阿诚一脸理解:“我想,你的情绪也没有其它的出口。学弟阿诚,愿意做特派员同志的出气筒。” 汪曼春不由苦笑:“可怜的阿诚!” 气氛恢复自然。毕竟是多年的学伴好友,久别后第一次以真心相对,有说不完的话。 又一曲终了,二人谈笑着相携走出舞池。 阿诚突然顿住了脚步。 汪曼春正对着他说话,这时随他的视线望去。 明楼就站在几步外的大厅正中冷冷看着他们,浑身上下散出一股森森寒意,不知已经来了多久。 汪曼春笑容凝固。她并没做错事,可不知怎的,在那样的目光和气势下,她就是觉得心虚。 “大哥,”阿诚慌忙松开挽着她的手,疾步走到明楼面前:“您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叫我们?” “二位如此愉快的共舞,我岂有打断之理?”明楼的声音沉郁如冰,深不见底的眸光锐利清寒:“阿诚啊,我倒不知道,你的舞技进步得这么快。” 阿诚额头开始冒汗,偷偷瞄了汪曼春一眼。 “等你不来,我就请阿诚跳了一支舞。”汪曼春只好帮阿诚解释,试图打破僵局:“你来了,我们去吃饭吧。” “一支舞?”明楼面色阴沉地看了看表:“你们跳了快半个小时了,五支曲子都过了。” 阿诚垂首肃立一声不吭,一副做错事任凭发落的样子。 刚才的确谈得太过投入,以至于完全没发现大哥什么时候进来的。作为特工,这是致命的疏忽和失职。 那又怎样?汪曼春心想:不过跳跳舞,又是跟阿诚,你这么阴阳怪气地做什么! “明长官愿意站在这里看跳舞,那就看好了。我肚子饿了,我去吃饭。”她赌气说着,拿过自己的大衣和包,径自进了贵宾包厢。 第21章 相拥 将包厢里里外外环视一番,她走到窗前,习惯性地将霓红闪烁下的各个街道口逐一看过,明楼推门进来了。 汪曼春看着他默默脱下大衣和围巾挂好。他今天依然是一身深蓝色西装配同色领带,与往常不同的,是他眼角眉梢举手投足间不再掩饰的沉沉重负和入骨疲倦。 汪曼春立刻就心软了。刚想开口,服务生敲门进来,为他们送上了八样小点和一壶热腾腾的铁观音。 汪曼春看得有些发愣。 “吃吧,你不是饿了吗?”他对她说,神态语气又回复到以往那种压抑的温柔。 “我就是随便说说。”她走过来看着桌上的东西,诧异:“这里居然有这些点心卖?” “夜总会里当然不会有这些淮扬小点,”明楼在她对面坐下,为她斟满茶:“知道你不喜欢西餐,叫他们从外面买来的。” “谢谢。”汪曼春心中触动,拿起筷子吸了口气,问他:“有什么事?” “我们有一个星期没有见面了,你就没什么要告诉我的吗?”明楼喝了口茶,面色变得严峻。 汪曼春抛开杂念,神情凝重:“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藤田芳政把高木派来76号,说是协助我调查南田遇刺一案。” “这已经不只是督导了。如此明目张胆派特高课的人直接参与76号事务,从无先例。” “是啊,可他们还是这么做了。”汪曼春看他的神色,有些担心:“我知道你试图阻止,可藤田是个强硬的人,你千万不要跟他硬碰硬。” 明楼强压怒火,沉默不语。 “来就来吧,有什么大不了的?你放心,高木我完全可以应付。”她的语气十分笃定。 明楼心头稍松,点了点头,却还是不放心地叮嘱道:“那次你借着电讯处的事动了他的人,藤田一直心存芥蒂。从前有南田护着你,现在藤田执掌特高课,你一定要加倍小心。” “我知道,你也要小心。”汪曼春思索着说:“我在日本的时候就认识藤田了。此人,比南田心机更深,嗅觉敏锐,手段毒辣。但他非常刚愎自用,不听人劝。所以。。。” “如果,能够诱导他形成某种观念,他必会一错到底。” 明楼深思,颔首:“好的,我知道了。” “还有,”她接着说:“南田一死,孤狼与特高课的联系就断了。此人危险,尽快解决掉吧。” “我想留着她再看一看。” “师哥,我提醒你,这个女人非常敏锐,又离你们这么近。如果是我,断断不留。” “我明白你的意思。”明楼考虑了一下,说:“但特高课一直都知道孤狼的存在,从南田留下的材料也会知道是你在跟她联系。以后,他们找你要人怎么办?她突然消失了而你却没有报告,你立刻就会被怀疑。” 汪曼春虽知他言之有理,可任他身边放着这么个炸弹总觉提心吊胆,权衡利弊后还是坚持道:“日本人现在根本顾不上她。再说真到那个时候,我编个理由就是了。就算怀疑也只是怀疑,又没什么证据,你想得太多了。” 明楼怎会不懂她的心思,安慰地拍拍她的手道:“反正她现在由你控制着,也做不出什么来。” 汪曼春想想也是,只得点头。 “她最新送来的消息,要我去查你的面粉厂。那里有问题吗?” “没有,叫他们查好了。” “好。” 明楼斟酌片刻,开口切入正题:“你知道吗,76号掌门人的更迭,即将到来。” 汪曼春问:“要我做什么?” “什么都不要做。” “师哥的意思是,不要争?” “不但不要争,还要让。” 明楼顿了顿,继续说:“特高课掌握了一条绝密消息,毒蜂已经杀回了上海。而特高课里有人跟梁仲春关系密切,很有可能把这个消息卖给姓梁的。” “毒蜂回沪,我也有耳闻。”汪曼春突然想起,那日朱徽茵的所谓重大发现,也是报告给了梁仲春而不是自己。 “你是要引诱梁仲春上钩?”她反应飞快:“你和毒蜂在策划什么?” “你什么时候知道我还有军统的一层身份?”明楼倒有些惊讶。 “这并不难猜到。刺杀令是重庆发来的,南田是明台杀的。毒蜂撤离毒蛇到位的时候,正是你回来的时候。” 明楼点头。沉默片刻,终于实情相告:“我们有一个计划。简单来说,就是要敌人相信一个送往第三战区的密码本的真实性。而事后日本人发现上当,一定会拉出截获这份密码本的人当替罪羊。所以,你千万不要搅进来。” “这主意想得够狠。”汪曼春在脑中转了几转,脱口问:“毒蜂来告密,谁来牺牲?” 她一语问中要害。 明楼忽然又开始头痛,极力忍耐着说:“是毒蜂的计划,他来安排细节。我只是配合他做一些筹备工作。” 汪曼春定下神来想了想。明楼位高权重身份重要,无论如何也不会是他。如此,心中稍稍安定。 “我懂了,要置身事外。” “你突然什么都不管,也会招来怀疑。”明楼的头疼一阵紧似一阵,以手抚额咬牙苦忍,开口来语气却依然平稳清晰:“到时候,我会叫阿诚安排一次刺杀行动,将你打伤。你乖乖在医院躺一个月,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理。” “好,我知道了。” 她答应着,心里却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而一抬头见到明楼痛苦的神色,立刻被转移了所有的注意:“你怎么了?” “一点头疼,没事。”他说得轻描淡写:“你去叫阿诚,问他有没有带止疼片。” 汪曼春走到包厢门口刚跟阿诚一提,阿诚立刻惊慌失色地跑到明楼身边,急急道:“大哥你没事吧?我出来的时候已经把最后两片给你吃了,怎么这么快又疼了?你今天这已经。。。” 下面的话,被明楼一个眼神生生止住。阿诚看了眼站在门口的汪曼春,叹气道:“你再忍忍,我这就去买。” 阿诚几乎是跑着出去的。 明楼深深吸气,强打精神解释道:“今天事情比较多,有点累而已。阿诚这小子,现在越来越大惊小怪。” 汪曼春走过来递给他一杯热茶,强抑心疼淡淡道:“事情是做不完的,你别太辛苦了。” 明楼点点头,伸手接过茶喝了一口。而到底还是掩饰不住,手指又牢牢按回太阳穴上,英挺的眉峰紧紧蹙起,狠狠咬牙一意苦撑。 汪曼春实在忍不下去了。轻轻拉过他的手,将自己温软的指尖贴上他额角轻轻按揉。 明楼默默合眼。 她的温柔,是他藏在心底不敢奢望的最深渴求。 汪曼春也闭了闭眼,暗自咬牙。 指尖下熟悉的触感,肌肤相亲的甜蜜,心灵的震颤绵延到身体最细微的角落。无论过去多久,就算她强要忘记,她的身体她的心却不会说谎。它们在对着她狂呼:这是明楼啊!八年又怎样?就算八十年,只要她活着,明楼永远都是明楼! 这一刻,世界回归平静。没有战火硝烟,国恨家仇。有的只是彼此的气息,如痴如醉地充斥天地。 一直折磨他的疼痛在她的抚揉下奇异消失。明楼缓缓舒展开来的眉心,渐渐浮起眷恋满足神色。 他忽然张开手臂将她牢牢抱住,把头深深靠进她怀中。 当年信誓旦旦许诺她一生的幸福,重逢后也想要默默守护她一世。却终是,来不及。 可他还是自私贪婪,想永远记着她怀里的味道。 曼春,请容许我再放纵一次。 汪曼春动作停止,僵立当地,连呼吸都顿住。 良久,良久,她的手慢慢抚上了他的发。然后,环抱住他贴着自己的头。 无论装的多冷漠,说得多决绝,可这是明楼,这是明楼。 他自可来去如风,潇洒进退。在他面前,她终是无法抗拒分毫。 汪曼春眼中渐渐升起水雾迷蒙。 明楼,我认输了。 必是汪家欠你,注定由我来还。 于是这一朝绽放一世苦守,不过是我层层假面乱世弄潮中逃不开的命数。 第22章 心结 “大哥,”阿诚风风火火推门而入,“你的药!” 汪曼春不由后退两步,伸手擦去脸上的泪痕。 明楼暗暗叹了口气,调整情绪沉声道:“拿来吧。” 阿诚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冒失出现是多么的不是时候。递过药去,他尴尬歉然地开口:“对不起,打扰你们了。” 他不说还好,这么一说,汪曼春腾地就红了脸。 明楼也有些窘,连忙清清嗓子,整理思路继续先前的话:“刺杀行动阿诚亲自动手,你不要担心。在这之前,有什么事情你能推就推。藤田不是派了高木来监视76号吗?想必他立功心切,正好让他来替代你。” “知道了。”汪曼春点头,看看表道:“没其它事的话我回去了,有什么情况再联络。” “好。”明楼忍着心中不舍,只是说:“阿诚,你送她回去。” “不用,我开了车来。”汪曼春眼中是无法掩饰的关切:“时候不早了。你早点回家,早点休息。” “这么晚了,你一个人开车。。。” “大哥不放心你。曼春姐,我送你到车里。”阿诚连忙说。 “好吧。”汪曼春穿上大衣,转身要走。 “曼春,”明楼忽又叫住她:“我知道你一个人在76号有多么艰难。可你要记住,你不是孤身作战。出了什么问题,告诉我们,我们一起来想办法。好不好?” 汪曼春不由自主地点头。 阿诚在一旁看他俩暗暗好笑。等到出了包厢,忍不住对汪曼春道:“我就说嘛。大哥除非是气极了,否则心里就算有火,对你也是发不出去的,只有好言相劝的份。” 汪曼春只问:“他的头疼怎么这么厉害?去医院看过没有?” 阿诚叹气,随口答:“去医院也没用,老毛病了。” “老毛病?”她愕然:“他以前没这毛病啊。” “我是说,在国外时就有了,也很多年了。”阿诚有些慌张地解释:“一开始,可能是天气水土的原因。慢慢地,就变成痼疾了。” 汪曼春皱眉问:“看医生也找不出病因吗?没办法治愈?” “你知道的,头疼这种东西,各种引发因素太多了。现在医学还没有昌明到那个程度。” 汪曼春盯着他沉默片刻,还是放弃了追问,只叹气道:“经常发作么?” “还。。。还好吧。。。” 汪曼春听他口气,更加担忧心疼:“偏他这个位置,劳心劳神,精神紧张,不头疼才怪!” 阿诚点头。 “你别给他吃那么多止疼药,阿司匹林吃多了伤胃的。”汪曼春忍不住埋怨:“不要让他太累,多休息才是。” “这我还不知道?可他会听我的么?” 汪曼春顿时无言。 “不过我看,大哥这毛病你倒是会治。我走的时候还疼成那样,回来看他居然完全没事了。” “什么呀!”汪曼春脸上一热:“不跟你说了。你赶紧带他回家,好好休息。” 她走到车前,忽又想起什么,回头说:“阿诚你进来。” 阿诚依言坐进车里,问:“怎么了?” “你在他身边,一定要把他保护好。”汪曼春神色严肃:“那次大姐被梁仲春的人抓了,他一个人就跑来76号兴师问罪。吓死我了你知不知道?” “是我的错。”阿诚面露愧色:“大哥当时怒极,没等我就自己开车走了。” 他顿了顿,又说:“不过,大哥也并非气得失了理智,他知道76号的人不敢把他怎么样。” “这种事你怎么能让他赌呢?”汪曼春语声严厉起来:“梁仲春是不敢怎么样,可他下面还有一群不长眼的蠢货!万一擦枪走火出了事,他们多少条烂命能抵得回来?” “是我的错。是我没有看好大哥,让他孤身犯险。”阿诚听她责备,心中内疚更甚,再次认错。 “老实说,我当时也吓坏了。一进来见一屋子人围着大哥,旁边还有一具尸体。” “你来时已经完事了,你还没见他们个个拔枪对着他的情景。” 汪曼春想起那一幕就后怕。当时她握枪的手里全是冷汗,一颗心怦怦乱跳,好久之后都无法平复。这么多年一个人血里来血里去,她还从未那般紧张惶恐过。 阿诚道:“其实后来我想,他是因为见你也在,态度才会那般强硬吧。” “我在有什么用?那些人都是梁仲春的心腹,什么时候听过我的?我一个人一把枪,乱起来再怎么也护不住他!” “他要是还知道有我在,还信任我,就该明白我一定会替他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拿自己去冒险!”汪曼春越说越怒:“他倒是一身是胆,长官威风耍了个尽,他就不怕一步踏错会有什么后果?当然了,也就只有你家大姐,能让他如此任性冲动。” “曼春姐。”阿诚觉得不对劲了。 “或许,他原本就是在试探,要看看我的反应。他怀疑什么?怀疑我才是那次抓捕的幕后真凶?怀疑一切都是我指使的?怀疑我对过去的事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要报复吗?” 阿诚大惊:“曼春姐你说什么呢?大哥怎么会那样想呢?” 说着说着就触到心底的最痛处,她眼里已泛起泪光,却是咬牙冷笑:“76号情报处处长,自然是什么脏事都做得出来。不过你们也太小看我了,我要报复明镜,不会等到今天,也不会用那样拙劣的设计!” 没想到她对大哥的误解竟越来越深,阿诚急得连忙打断她为明楼辩白:“曼春姐你误会了。大哥只是不想让你卷进来,就像你不肯告诉我们许鹤的事一样。大哥像你相信他一样地相信你,他自始至终从来就没有怀疑过你。” “没怀疑?怎么可能没怀疑?”她笑得悲哀:“别忘了我也是做这个的,我自然懂。你不用哄我。” “谁哄你了?”阿诚直接把她顶回去:“以大姐的性格脾气,这些年做的事要不是一直有人在暗中保护,早就被抓进去不知道多少次了!刚回来的时候是我恨你当了汉奸,从来没有仔细深究。但是大哥怎么可能想不清楚?你这样说也太侮辱他的智商。” 这话堵得汪曼春无可反驳。 她脸色稍霁,正色道:“你家大姐,用辛辛苦苦守住的家业资助我们的抗战前线。含辛茹苦抚养你们成人,个个都成了顶天立地的汉子。她是值得尊敬、有情有义的好姐姐!” “阿诚我告诉你,当年的事,我从来没有怨恨过你大姐。爱情其实和信仰是一样的,你不能指望它永远一帆风顺,幸福美好。一旦遭遇风浪险阻,是坚持还是放弃,都是自己的选择,怨不得别人。” “曼春姐,不是,不是这样的。” 阿诚满腹委屈不平想要辩解,却又不知该如何说。大哥曾不止一次明令他不得说出当年的实情,他不敢违抗。 阿诚的欲言又止万般为难落在汪曼春眼中却又是另一种解释。那是他从小敬爱崇拜得如神灵一般的大哥,要他怎么说? “算了不说了。”汪曼春甩甩头。虽然怒气消退,可说来说去,还是心痛。 这是一根插在她心间的刺。年久日深,再怎样被戳得血肉模糊,烂也烂在心里。 她努力平复自己的情绪,故作轻松地笑了笑:“都过去了,是我不够宽容。” “曼春姐。”阿诚只觉得憋闷抑郁,有苦难言。 “你回去吧,你大哥还等着呢。” 她不想再谈下去了,直接发动车子,最后嘱咐了一句:“记得照顾好他,保护好他。” 阿诚目送汪曼春的车远去。眼前叠现的,是她昔日那明媚得不带一丝阴霾的笑靥和方才极力忍泪强作笑颜的万般凄楚。这道横亘在她和大哥之间的阴影,分明就是一把慢刀,一直都在剜剐着他们两个人的心。这,就是大哥执意隐瞒真相的后果。 阿诚满腔郁闷地回到包厢,明楼正以手支额靠在沙发里合目养神,听到动静抬眸看他,有些惊讶地问:“怎么了?” 一天劳累加上身体不适,他的脸色声音全都是沉沉倦意。阿诚又担忧心疼起来,不欲增加他的重负,只说:“没什么,我们回家吧。” 明楼沉默了几秒。 阿诚的脸上清清楚楚透着各种情绪。明楼知道,曼春一定跟他说了什么。他们从小亲近,对曼春而言,阿诚不只是自己的弟弟,更是她最要好的朋友。所以当彼此身份公开之后,曼春会对阿诚毫不设防坦露心事一如从前,却不会对存有嫌隙的自己多说一个字。 而对阿诚来说,自情窦初开时起,曼春就是他对异性的一个最美好的梦幻憧憬。所以他会护着曼春,曼春不想自己知道的事,阿诚也定会替她保守秘密。 “好,回家。” 虽然明知阿诚在隐瞒,明楼却也不再追问。在感情上,他一直给他们完全独立的空间和自由。 只是堆积心中的苦涩,洪水一般,静静蔓延。 他不是嫉妒,他自然知道曼春时至今日依然深爱自己。他只是悲哀,明明那样爱却无法带给她快乐,反是徒增痛苦。情深至此,已成负累,沉沉压得彼此都透不过气来。还不如阿诚,可与她毫无芥蒂真心相对,听她倾诉,予以慰籍。 起身接过阿诚递来的大衣,明楼淡淡道:“阿诚,以后再跟她接头,你一个人就好。” “大哥,”阿诚一脸委屈难安:“我们就是跳跳舞,叙叙旧,没什么啊。” “我不是那个意思。”明楼叹气:“她和我在一起,太沉重。跟你,才能轻松自然。” “那是因为她爱的人不是我,怨的人也不是我。” 阿诚冲口而出的这句话让明楼怔了一下,随即咬牙往外走:“既是如此,不如不见。” “大哥,你就非要这么跟自己过不去?”阿诚边说边急急地跟过去。 “你想我怎样?”明楼蓦地停步回头,含怒的声音终于流露痛苦无奈:“告诉她真相,然后再一次离开吗?” 阿诚愣住。 “先给她,再夺走,你不觉得那样对她太残忍?” 阿诚的心一阵战栗,默默低下了头。 明楼不再说什么,径自走了出去。 长夜未央。 包厢外的大堂里人声鼎沸,灯红酒绿歌舞升平。 厚厚的雕花木门外,瓦冷霜重。 又是一个浓雾笼罩的凄迷之夜。 作者有话要说: 写着写着想起一首老歌:爱那么重,爱那么痛,给我再多勇气也没有用。如果太苦,把我忘掉,一颗心只求你曾真的明了。 第23章 察觉 汪曼春一路飞车到了新政府办公厅,疾步就往明楼的办公室走。 走到一半她突然顿住脚步,暗自吸气平复情绪,装作平日汇报工作那样进了秘书处。 是陈秘书当值,见到她来连忙打招呼。 汪曼春暗暗松了口气,问:“我有要事想见明长官,请问他可有时间?” “对不起汪处长,明长官正在开会。”陈秘书看了下表,说:“大约还要一个半小时。” 汪曼春心急如焚,又问:“那明秘书长呢?他在不在?” 正说着,阿诚从外面进来。见到是她,有些惊讶。 “明秘书长有空么?”她直截了当:“76号有重要发现需要报告明长官。既然他现在抽不开身,烦请你转告一下。” 她从未如此焦急严肃地跟他说话。阿诚意识到事态严重,连忙道:“当然,请跟我来。” 将她带到就近的悦来茶楼二层包间,阿诚关上门,问:“怎么了?” “为什么竟是明台?”汪曼春又气又急:“你们在搞什么鬼?” “你怎么知道?”阿诚吓了一跳,他们才刚刚开始啊。 “在76号你们想故意绕过我,还没那么容易。”汪曼春冷哼一声:“谢谢你们的朱小姐,梁仲春已经开始排查司各特路的神秘电台。” “这跟明台有什么关系?” “你还装?”汪曼春柳眉一竖:“司各特路137号,是明台租的。如果我猜得不错,他们很快会在那里发现军统电台,对不对?” 阿诚惊讶:“你怎么知道明台在那里租房子?” “孤狼曾经发现明台的抽屉里有房子招租广告,早就提醒我要查一下这位小少爷的租赁记录。我刚才拿着他的照片把司各特路所有招租房子的房东都过了个遍,137号的房东立刻就认出了他。” 阿诚心里一紧:“原来孤狼早就怀疑明台了。” “她谁都怀疑。我跟师哥说过,此人有超强的感知嗅觉。明家的每个人每件事,无论多细微,她都不会放过。所以你们如果不除掉她,就一定要万分留心。” 阿诚点头。 汪曼春接着问:“这件事既然是朱徽茵搅起来的,那就一定是师哥的主意。只是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他这么做是什么用意?” 阿诚低头不语。 “你不说是吧?好,我告诉你,我现在就派人把明台绑走,直接送到延安。我才不管什么军统的计划!” “曼春姐你别冲动。”阿诚有点慌了,只好说:“毒蜂要用明台做死间计划的死棋,大哥这么做是为了救他。” “什么意思?你给我说清楚。” “如果明台在行动正式开始之前就被捕了,比较好救。”阿诚只得含含糊糊,点到即止。 汪曼春想了几秒,勃然变色:“我师哥的打算是,一旦明台被捕,他就牺牲自己,拿着密码本把明台给换出来。对不对?” 阿诚不吭声了。 “阿诚!亏你还是阿诚!”汪曼春怒极,一把揪住他:“你就眼睁睁看着他去送死?” “你吼我有什么用?”阿诚也忍不住提高了声音:“有本事你去跟他吼!” 汪曼春顿时语塞,推开他来来回回地踱起步来。 “为什么一定要用明台?”汪曼春问:“军统上海站难道没别人了吗?” “这是毒蜂的计划,大哥也没有办法。” 阿诚叹气解释:“你也知道的,因为那个叛徒张阳,军统上海站遭受毁灭性打击。要不是你暗中相助,就连毒蜂自己也险些被捕。现在这才过了几个月?虽然各科各组人头上看是填补齐备了,但说实话,除了毒蜂亲手带出来的明台他们几个,能用的,真是少而又少了。” “反正人横竖是要被捕的,密码本是要被截获的。能干不能干,甚至是忠诚与否,又有什么关系呢?随便一个人,有何不可?” “我们的敌人又不是傻子。传送密码本这么重要的任务,怎么会交给太无能或者贪生怕死的人来完成?他们一定会起疑心的。再说,军统内部很复杂。无论是毒蜂还是大哥,明里暗里多少人盯着呢,就怕挑不出错来。现在这么重要的任务,自己的亲信藏起来不用,却要别人去送死,这不是授人以柄么?” “可是我师哥这么重要的身份,明台是他弟弟啊。军统高层不考虑这些吗?” “军统高层,考虑的是升官发财!” 汪曼春彻底无言了。 “毒蜂的死间计划,其实就是个牺牲行动。”阿诚沉痛道:“大哥说,他不这样做,大姐不会原谅他的。” “他死了大姐就原谅他了?”汪曼春气得冷笑:“这么混帐的话他也说得出来,你还就在一旁听之任之?我真是服了你们了!” “你们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你家大姐心里最最疼爱的分明就是他明楼!大姐爱明台宠明台,就像一个母亲对一个长不大的小孩子。她对师哥,那才是心贴着心的疼!又是理解又是担心,又是骄傲又是无奈。谁让他是明家的长子?谁让他历来无所不能?所有的责任和担子都落到他肩上,你大姐怎么可能不最心疼他?我知道大姐一直是你们兄弟的心灵支柱,可你们不知道师哥他也是大姐的支柱吗?” “大哥是我们所有人的支柱。曼春姐你放心,我不会让他有事。”阿诚咬咬牙,终于说出了藏在心里的真实打算:“等到明台和大姐都安全撤离后,就算打光了我们所有的人,也一定把大哥给救出来。” “你要劫狱?”汪曼春震惊了:“你怎么会有这么糊涂的想法呢?你有几个人?要真这么简单就能把人救出来,谁还怕被捕?” “不是还有你吗?76号你那么熟。” “你以为他会来76号?他决心牺牲自己,就一定会离我远远的,把我保护得好好的,决不会给我一丝救他的机会。”汪曼春的声音都颤抖了:“到时候他肯定直接去特高课。特高课的监狱,铜墙铁壁,我毫无办法可想。” 阿诚这下是真急了:“那,那怎么办?” “我怎么知道怎么办?” 阿诚咬牙切齿:“这该死的疯子!” “别叫,让我想想。”汪曼春在沙发上坐下来,极力镇定自己整理思路。 阿诚乖乖安静下来,目光热切地盯着她,竟完全回复到当年那个崇拜学姐的小男生模样。 汪曼春并没用多久就抬起头来,问:“除了朱徽茵提示电台之外,到现在为止,你们还做了什么?” “还伪造了毒蝎和第三战区的密电信函。不过,我还没有把它们放在面粉厂。”阿诚答:“其实我们才刚开始就被你发现了。下一步,是要把明台租屋的事透露给76号。本来这事用孤狼最好,但因为有心要绕过你,大哥要我拐弯抹角地透露给梁仲春,我还没想好怎么说呢。” “把那些密电信函都给我。至于租屋的事,”汪曼春想了想,说:“就用孤狼。你考虑一下怎么不着痕迹地把消息送给她。” 阿诚眼睛一亮:“曼春姐,你有办法了?” “具体细节我还要仔细再想想。不过你放心,我会找到两全之策。既完成你们的计划,又不让明家牵扯进来。” 她的脸上是一种下定决心后的平静,开口来条理清晰: “目前最重要的,你要帮我做三件事。第一,我师哥再吩咐你做什么,尤其是主动暴露明台的事,你一定要先给我打个招呼,让我有个准备。” 阿诚点头。 “另外,师哥要你假意刺杀我,将我打伤。他有没有跟你说,要将我伤到什么程度?” “他说,不能留情,一定要把你困在医院至少一个月。” 汪曼春点头:“是呀,这样,一来可以帮我洗脱任何嫌疑;二来我受伤进了医院,就无法再干扰你们的计划。哼,他倒考虑得周全!” “所以这第二件事,就是你不能把我伤太重。我必须要行动如常不受影响。” “好。” “第三,还有个最最重要的关键:这个计划是毒蜂的计划。所以,我必须要在行动开始前见他一面。” “这。。。太突然了吧?”阿诚有些担心:“会不会出什么问题啊?” “你怕我们拔枪相向?”汪曼春笑了,“放心,跟师哥一样,毒蜂在上海的时候也跟我形成了一种默契。我相信他对我的身份也已有所猜测。” 阿诚明白了。 “好,他到上海后我会安排。” “阿诚,你要有心理准备。”汪曼春郑重提醒:“从小到大,你可从来都是听我师哥的,从来没有违背过他。可是这次,你要救他,救明台,就必须要瞒过他听从我的计划。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我师哥有所察觉而来问责你,你要顶住,决不能中途转向左右摇摆。否则,我们可能全都暴露!你明白吗?” 阿诚忽然有些不安:“你是什么打算?不用明台还有别人吗?” “这就是我要跟毒蜂商议的。人自然是要用,但不必送死。”汪曼春说得胸有成竹:“放心,我这个76号情报处处长不是白做的。毒蜂不知道我的身份,师哥不想我卷进去,所以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可是我有。阿诚,你一定要相信我。” 阿诚不由自主地点头,平日里的精明能干八面玲珑在她面前全无着落。这一刻,仿佛时光倒流,依稀还是当年在学校,面对才学兼优红得发紫的校花学姐的一派敬服神往。 作者有话要说: 死间计划第三套方案,新鲜出炉。 第24章 引火 司各特路。 一辆电波监测车缓缓而行,两辆黑色轿车尾随其后。 前面的岔口拐角处突然窜出一辆车拦住去路。只听得一阵刹车急响,三辆车险险停住,差点撞在一起。 中间车里立刻冲出两名大汉,凶神恶煞地走到挡路的车前怒吼:“你没长眼睛啊?怎么开车的?” 一身戎装的汪曼春从车上跳下来,二话没说每人赏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汪。。。汪处长,”二人吃瘪,捂着脸垂头结结巴巴道:“属下。。。属下不知道是汪处长。。。” “闭嘴!”汪曼春不耐烦地打断他们:“叫梁仲春出来!” “汪处长今天怎么了?一大早的脾气可不小啊。” 梁仲春闻声,慢悠悠地下车走了过来。电波监测车里的朱徽茵和高木也听到动静下了车。 “梁处长,排查可疑电台这样的事,现在都不用知会情报处了吗?” “汪处长误会了。”梁仲春不急不缓地答道:“朱小姐发现神秘电波时,恰巧汪处长您不在办公室。朱小姐怕错过机会让抗日分子跑了,只好向我和高木君报告了情况。事不宜迟,我们就先来了。怎么,派人带给你的口信没有收到?” “这可真是天大的怪事。”汪曼春冷笑:“我今天从上班就一直呆在办公室没出去过,难不成朱小姐敲错了门?” 朱徽茵低下头不说话。 “人人都想奔个好前程,这我理解。” 汪曼春紧盯着朱徽茵,心中有气语声不善,却是话中有话:“朱小姐我奉劝你一句,你这么听话,小心日后明白自己帮着做了什么,哭都来不及!” 她的森森语气令朱徽茵生生打了个冷战。 汪曼春不再理她,转眼瞥向高木,话锋一转:“高木君是藤田长官请来协助我们调查南田课长遇害一案的,梁处长这样拉着他满大街地找电台,是否有失尊重?” “不敢不敢,梁某可断没有这个意思。”这下梁仲春有些紧张了。高木作为日本人一直自视高出76号一等,汪曼春这话可真是会挑拨啊! “本来我是要自己带人来的,但高木君想跟来看一看,监督指导。是吧,高木君?” 汪曼春未等高木答话便接着说:“76号侦听组历来属我情报处管辖。梁处长未免越权了吧?” “76号情报处行动处本是一家。汪处长这样刻意分出你我,处处提防刁难,居心又是何在?”当着众多下属,梁仲春再忍不住反唇相讥。 “我提防刁难?你墙角都挖到我眼皮子底下了,真当我汪曼春是个摆设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大。 “好了,二位请不要吵了。”高木烦躁地开口:“抓电台要紧。像你们这样还怎么工作?” 正说着,一个印度小孩牵着两条大狗走到135号门前,用生硬的中文扬声喊:“太太,狗溜好了。” 那两条狗往马路这边看了看,立刻兴高采烈摇头摆尾地飞窜到汪曼春跟前,欢快地叫了起来。 汪曼春突然神色大变,退后两步倏地拔出枪来,啪啪两声结果了它们。 眨眼工夫,两条狗莫名其妙横尸街头。在场的人都傻了眼。 印度小孩一溜烟跑了。135号的太太开门正好目睹这一幕,惊叫过后连忙捂住嘴,吓得哭都不敢大声。腿一软,瘫坐家门前呜呜咽咽。 汪曼春收了枪,冷冷哼出一句:“我最讨厌这些长毛的畜牲!” 边说边走到狗主人面前,掏出一摞钞票扔给她:“算是补偿吧。要是觉得不够,尽可以到76号来找我。” 那可怜的女人哪里敢说话?浑身颤抖着连连摇头往后躲。 汪曼春厌恶地瞥了一眼地上的血污烂肉,掩住口鼻绕到自己车前,最后撂下一句:“梁处长,我来就是跟你说个清楚:就算你今天发现什么电台,那也是我们情报处侦听组的功劳。你最好别再处心积虑地想架空我!” 梁仲春看着她傲然上车绝尘而去,气得拿拐杖在地上敲得咚咚响。 “梁处长,我们继续?”身边有人问。 “继续个屁!”他忍不住骂:“都这么大动静了,抗日分子还坐在那发报吗?” “那。。。” “收拾一下,回吧!” 梁仲春气呼呼地吩咐,却在转身时触到高木若有所思的眼神,心中一动,某种念头忽闪而过。 汪曼春一口气开过了好几条街,这才在一个垃圾筒前停下,将口袋里油腻腻的纸包统统扔了进去,冷艳面容浮起一缕不易察觉的微笑。 朱徽茵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想着汪曼春那句似有深意的警告,心绪不宁。思虑良久,还是决定再次请示一下。她给青瓷发了一道电文:司各特路电台,是否继续? 青瓷很快便给了她回复,只有简单两个字:继续。 朱徽茵的心立刻安定下来。她知道,青瓷传来的是来自明楼的命令。只要是他想做的事,不问缘由无需解释,纵是赴汤蹈火粉身碎骨她也一定要完成。 她起身走到梁仲春办公室前,敲门。 梁仲春还在生闷气,见她来了也不怎么招呼。 “梁处长您消消气,汪处长就是那个急脾气。” “急脾气?她那分明就是专横跋扈目中无人!” 梁仲春狠狠顿了一下拐杖:“我一直看着同僚情分对她忍让有加,念她一介女流不跟她一般见识,谁知道她竟越来越无法无天。自己在窝里斗斗也就罢了,居然当着外人闹得不可开交,76号的体面都被她丢尽了!” 他越说越来气,朱徽茵在一旁连连安慰:“梁处长息怒,息怒。” “我能息怒吗?以前她仗着南田做靠山,独断专行有恃无恐。南田死了我原以为她会有所收敛,谁想她还变本加厉了?哦对,南田没了,她是想着还有明长官哪!” 最后一句刺入朱徽茵心坎里,她的眼睛暗了暗,但很快又亮起来,开口道:“属下倒觉得,她这么一闹,对梁处长并不是什么坏事。虽然您觉得折了面子,但是当着高木先生的面,谁是君子谁是小人一目了然。我们是在执行公务,这点大体都不识,还想跟梁处长抢这第一把交椅?” “再说,无论如何,只要是您带人破获了抗日电台,那功劳就是您的。谁管它侦听组是归谁主管?汪处长今天发飙,正是因为她知道这一点。” “你说的是不错。可今早上给她汪曼春这么一闹,那抗日分子早该察觉了。”梁仲春很泄气:“我看啊,咱们这几天的工夫算是白费了。” 朱徽茵笑了笑:“属下来,就是要通报梁处长:今天下午的发报时段内,我依然捕获到了那个神秘电波。” “当真?”梁仲春又惊又喜。 朱徽茵点头道:“我本来也在担心电波消失。但现在来看,大概是他们有紧急行动迫在眉睫,所以宁可冒险。我猜想,很可能跟第三战区更换密码本有关。” “非常好。”梁仲春转怒为喜:“那依你之见,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依卑职所见,明天早上我们当然还要去司各特路排查,而且还是要请上高木先生同行。汪处长要是再来争吵,梁处长可以考虑赏她一顶干扰公务的帽子。” 梁仲春不由上下打量这个姑娘:“朱小姐真不是一般的人才啊!” “日久见人心。”朱徽茵怕他起疑,推心置腹:“梁处长,我只求养家糊口,乱世安生。您是懂人情冷暖的,不像。。。” “明白。”梁仲春点头:“放心,不会亏待你的。等抓到了抗日电台,我给你记头功。” 朱徽茵嘴角噙笑地回来,想着汪曼春心狠手辣早晚众叛亲离,心里觉得痛快。连两只那么可爱无害的狗都不放过,这个女人根本没有人性! 可奇怪的是,当时在场一大群人,那两条狗为什么单单就往汪曼春身上凑?倒像是认识她一样。 还是说,她汪曼春身上就有那么种神奇的吸引力? 朱徽茵不由冷笑。除了长相,她实在是不知道汪曼春还有哪一点看得过去的。可是,那些浅薄残暴的日本人也就罢了,竟然连自己心中高山仰止完美无缺的他,也。。。 以他的出身条件学识阅历,什么闺秀名媛国色天香他没见过?怎么偏偏会对这个蛇蝎心肠的女魔头。。。 她想到这里生生打住,安慰自己汪曼春只不过是他这位超然棋手运筹帷幄间的一枚棋子而已。只是,她心中有太多不对劲的感觉。狩猎行动当日,她在周公馆推开休息室门时他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那种眼神她记得太深刻太清晰。如果说那是演戏,她已不知道这世间还有什么叫做真实。 还有最近,向76号透露的任何消息均须刻意避开汪曼春。如果说这是怕她坏事,那梁仲春被青瓷控制得差不多,可高木呢?高木背后可是藤田和特高课!换言之,故意抛给梁仲春和特高课的线索,却要绕过汪曼春,这是什么意思? 她又想起汪曼春的那句:日后你明白帮忙做了什么,哭都来不及。 比这狠的话汪曼春不知道撂下过多少,可不知为什么,这一句就是让她觉得莫名害怕。 朱徽茵甩了甩头。 明楼布的局不到最后没有人能看得懂,自己还是不要白费脑力了。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就算真有欲哭无泪的那一天,她也只有承受。 因为无论是作为下级,还是普通女人,对于他明长官的意愿,她都是没得选择的。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杀狗的梗貌似大家都没理解。曼春的目的不是阻止敌人发现电台,她知道夜莺一定会遵照明楼的命令把电台给挖出来的。电台是藏在了137号等着人来发现,而135号邻居家的狗,见到曼春像见了熟人一样亲热地凑上来,而曼春又神色慌张地立刻将它们击毙,明白了吧?至于狗狗为什么那么激动地扑向曼春,那些曼春后来扔进垃圾筒的油腻纸包里有什么,大家可自行脑补了。所谓引火,引火自焚也。 第25章 刺杀 明楼坐在办公桌前,想着早上刚刚收到的重庆密电: 丧钟敲响,敲钟人上路。 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看了看表,难耐心中烦躁不安。阿诚已经出去快一个小时了,不知道事情办得如何。 对阿诚,他向来是百分之百的放心。只是这次,他的目标是曼春。 暗杀行刺,各种变数难以预料。再怎么周密筹划,到了这个关口,他还是担心。 更何况,今早刚来办公厅就得到报告,昨夜驶出吴淞口的一艘货船突然爆炸,原因不明。 他知道那是经A区摆渡的军统走私船,这件事必是明台干的。 这孩子做起事来怎么还是如此任性妄为不计后果! 电话铃骤然响起。 明楼拿起听筒,那边是梁仲春惶恐的声音:“明长官,卑职刚得到消息,汪处长上班途中遭遇袭击。” “什么?”明楼呼地站了起来,急急追问:“曼春情况怎样?抓到刺客没有?” 梁仲春连忙答:“明长官放心,汪处长伤得不重,已被送到陆军医院。只是,凶手逃匿。我正带人在案发现场彻查。” “你在哪里?我立刻过来。” 梁仲春放下电话,心中紧张惶然更甚。他之所以第一时间亲自打这个电话,是知道明楼与汪曼春的关系非凡。而电话里明楼的反应,比他预料得还要激烈。这下他的办事不力失察之罪,怕是不好推托了。 梁仲春额上渗出冷汗。幸好,汪曼春只是轻伤性命无碍。否则明楼冲冠一怒非同小可,自己怕也逃不开牢狱之灾。 心里七上八下正忐忑间,就见明楼的车疾驰而至,明楼直接从驾驶座推门而出。他居然自己开车就赶过来了! 眼前这一关可不好过!梁仲春连咽几下唾沫,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明长官,卑职。。。” 明楼无心听他请罪,挥手打断。抬眼处只见滚滚浓烟,曼春的车已爆炸烧毁成一堆废铁,旁边还倒毙着三个巡警的尸身,袭击时的惨烈可想而知。 阿诚并未返回也没有来电,明楼心中惶急,只问:“汪处长到底伤得如何?” “汪处长并无大碍,明长官千万不要着急。”梁仲春急忙道:“凶手开第一枪时幸亏汪处长反应快,立即俯身并跳了车。凶手又连发数枪,击中车头引擎造成爆炸,并将闻声赶来的警察击毙。汪处长只是肩部中了一枪,未及筋骨要害。身上还有些跳车时造成的擦伤,都不严重。明长官请放心。” 明楼松了口气,又问:“凶手呢?没抓到人,总有线索吧?” “这个。。。”梁仲春面色尴尬,又暗暗咽了下口水。 明楼见他如此,倒是完全放下心来。 “我们的人还在取证。凶手是从那个屋顶上射击的,现场没有发现任何痕迹,必是行家。我推断,应该是重庆方面派来的。” 明楼看了看梁仲春所指的对面楼顶,皱着眉没有说话。 “请明长官放心,卑职一定全力调查尽快破案,将抗日分子一网打尽!” “这些话,留着一会儿跟日本人说吧。”明楼不耐地打断他:“一个月内,我,汪处长,下一个不知该轮到谁了。” 梁仲春听得寒毛直竖,心内惶然不知所答。 “先生!”阿诚急匆匆地赶到:“我刚从吴淞口回来就听说汪处长出事了,情况怎样?” “走,去陆军医院。”明楼吩咐,又沉着脸对梁仲春道:“梁处长,昨晚驶出吴淞口的货船爆炸,你不会不知道吧?船上的货,大概也有梁处长一份吧?” “明长官。。。”梁仲春支支吾吾。 “做好你自己的事,不要给我添麻烦。”明楼语气严厉。 “是,是。属下明白。”梁仲春一迭声应着,弯腰赔笑恭恭敬敬送明楼上了车,这才伸手去擦额上的汗,长长松了口气。 “大哥担心了吧?”阿诚开着车,从后视镜里看明楼,带着歉意说:“赶回政府办公厅的路上塞车耽误了一阵子,到了以后才知道您已经来现场了。” “梁仲春告诉我,曼春只是肩上挨了一枪。”明楼靠在车后座上揉着太阳穴:“这也太轻了吧。你怎么搞的?” “碰巧开枪的时候曼春姐突然低头去捡东西,我也没办法啊。”阿诚一脸委屈:“大哥您就别埋怨我了,如果她当时是朝另一个方向动那就没命了。我这心到现在还乱跳呢!” 这话果然令明楼再说不出什么来。 沉默许久,明楼才又开口:“问题是,这么轻的伤她要是不肯在医院好好呆着怎么办?” 阿诚忍着心虚说:“大哥不用担心。上次你不是已经跟她说清楚了?她知道不能插手的。” 明楼咬了咬牙:“你给我盯好。她要是不听话出了院,你就再来一次。” “啊?”阿诚瞠目结舌:“大。。。大哥,您饶了我吧!” “不然还能怎么办?接下来要做的事,我怕她受不了。” 明楼是闭着眼说出的这句话,听似平静无波的语气不知隐藏了多少的眷恋温柔。 阿诚一阵心酸,连忙道:“大哥放心吧,这事交给我。” 明楼微微点头,不再说话。 到了医院,汪曼春早已被处理好伤口送入病房。镇定剂药效下,兀自沉睡未醒。 明楼也不上前,只是默默站在病房门口,远远凝视她的睡颜。 大约是失血的缘故,那本就皎洁如月的面容此刻苍白胜雪。眉目间再没了平日里的冷冷戾气,反是宁静平和中带出几分纯然的脆弱。 她原先最不喜化妆,从来这样素面朝天清水芙蓉。如今日日浓妆艳抹,又何尝不是另一种伪装。此时铅华洗尽,她终于又回复了最本真的样子。那姣好容颜温婉神态一如从前,是烙刻在心底他最爱的模样。 铺天盖地的柔情缱绻在明楼胸中翻腾泛滥,终是被他一一敛进深不见底的墨色眸中。 “先生,”阿诚带着一位五十多岁的医生走了过来:“这位秋田毅夫先生,是日本著名的外科大夫,昨天刚带着他的医疗团队抵达上海。有秋田先生在,汪处长的伤您就不用担心了。” 明楼礼貌地与他鞠躬握手:“秋田先生费心了。” “份内之事,不必客气。”秋田眼光锐利地在明楼身上转了一圈:“久闻明楼先生大名,今日终得一见。请放心,汪处长只是皮肉伤,将养将养就没事了。” “秋田先生,汪处长遇刺之事,特工总部正在全力调查。为了汪处长的安全,我希望她能在这里多住一阵子,您不会反对吧?” “当然不会。明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您放心,汪处长在这里,自然是百分之百的安全。” “那就有劳秋田先生关照了。” 二人再次行鞠躬礼告辞。 明楼目送秋田离开,低声问阿诚:“此人什么底细?” “日本顶尖的外科大夫啊。在日本八所帝国大学都任过教。听说东京、京都、神户、大阪这四个地方都有他的诊所。开战后,自然免不了要来为日本皇军服务。” “恐怕没这么简单。”明楼想着刚才他颇有深意的注视,悄悄吩咐:“去查一下。” “是。”阿诚应着,又说:“大哥您别总站这了。进去看看曼春姐,应该很快就醒了。” “不了。”明楼压住纷乱情绪,只说:“政府办公厅那边还有很多事,我先回去了。你守在这里就好。” “大哥,这来都来了,她也快醒了,你急着回去干什么?” “看她没事我就放心了。等她醒了你告诉她,按照我们说好的乖乖在医院住一阵子,不要乱跑。还有,通知朱徽茵,76号任何事务不得拿来打扰她。如果曼春在76号露面,立即报告不得拖延。” “是。” 明楼吩咐完了,眼睛还是离不开床上的人,声音里尽是温柔怜惜:“她现在受了伤,身边连一个亲人都没有。等她醒了你多陪她一会儿,不必急着回去。” 阿诚忍不住说:“你明明知道,她醒了最想见的人,一定是你。” 明楼垂睫转身,似已将万丈红尘种种牵念俱都摒退身外:“我什么也给不了她,本就不该来。” 不再回头,他大步离开,一身冷彻。 第26章 密谈 走到医院门口,明楼竟意外地撞见藤田芳政。 “明先生,汪处长情况怎样?” “还没醒。不过,所幸伤势不重。藤田先生,您这是?”明楼不相信他只是来看曼春的。 “伤得不重就好。”藤田叹气道:“可惜南田课长,就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明楼暗暗心惊。 当时他吩咐阿诚下手不可留情,除了担心要做的事她无法面对之外,还有另一个方面的考虑,就是要打消藤田对她一直怀有的戒心。可现在,要杀他明楼却杀了南田洋子,要杀曼春而她却只受了轻伤,这两桩事都来得太过幸运和凑巧,怕是反倒加重了敌人的怀疑。 明楼脑中飞快地转着念头,思忖着该如何把曼春身上的嫌疑清洗干净。这大概,是他能为她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藤田芳政接着说:“其实我来这里除了问候一下汪处长,更是在等明先生您。” “哦?”明楼问:“藤田先生有什么事?” “明先生这是要回政府办公厅吧?不如坐我的车,我们路上聊。” “那就多谢藤田先生的顺风车了。” “上海的形势实在令人堪忧啊!”藤田道:“军部对我们的工作很不满意。我是想跟明先生通个气,一起商议该如何共同应对这局面。” “藤田先生难道有什么新的发现?” “是的。上次跟您提过口口的眼镜蛇之后,我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个代号:沙鸥。” 明楼心内一沉,道:“据我所知,自76号电讯处事件以来,沙鸥的代号和用过的电码一直再没有出现过。南田课长曾判断,他应该是在汪处长处决的那六个人当中。” “当时是这么推断的,可我本人对这个结论一直抱有怀疑。以沙鸥的情报能量,他的位置,绝不应该只是一个侦听员。” “藤田先生的意思是,沙鸥还活着?” “不仅活着,他依然隐藏在我们内部,用另一个代号在活动。凑巧的是,眼镜蛇这个新代号的出现,跟沙鸥的消失是在同一时间。还有,南田留下的资料表明,许鹤可以指认口口中央安插在我们中间的内线,沙鸥正是口口特派员的身份,而许鹤在上海的领导是眼镜蛇。我有理由怀疑,他们根本就是同一个人。” 明楼点头:“这么说,只要我们抓到了眼镜蛇,就是抓到了口口特派员沙鸥。” “还不止于此。我怀疑,此人与日共关系密切,很有可能是个日本人。我们先前的调查,完全搞错了方向。” “日本人?”明楼是真的惊奇了:“藤田先生为何如此说?” “明先生可听说过——蜜月?” “蜜月?”明楼摇头,问:“这是日共方面的特工吗?” “是的。此人曾是日共的王牌刺客,暗杀过许多帝国军政要员,包括35年陆军省军务局长在东京府邸的暴亡,和36年满洲新京的关东军司令部血案,都与他直接有关。据说他执行任务从无失手,并擅长以种种意外的假象来掩盖暗杀真相。而且有充分迹象表明,他应该还有共产国际的身份。” 明楼听到这里突然想起36年圣诞,他和贵婉在旅顺的那次任务。茫茫雪夜四面枪声中那道熟悉得让他全身震颤不能自已的声音,他后来一直认为是生死关头思念成狂而产生的错觉。当时他们要接头的,是共产国际一个代号HONEYMOON的同志。HONEYMOON,蜜月。其实,应该是汨玥吧。她向来喜欢随兴玩这种文字游戏。 只是为什么来和他们交接情报的,却是个满脸胡须的日本人? 明楼的心猛然揪痛。为了行动方便不招注意,他和贵婉是以新婚夫妇的名义同行的。当时贵婉还笑说,假扮新婚去找HONEYMOON,真应景啊。 是为了这个吗?咫尺之间,不肯来见。 而她直到现在都未曾问过他一句。他太了解曼春,她越装作若无其事绝口不提,就越说明她心里万般在意伤到极致,就像对待他当年的不辞而别一样。 明楼暗暗咬牙。 到底还有多少事,注定只能默默埋葬在心底,无法诉说,无从解释。 明楼极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深思着问:“藤田先生的意思,这个汨玥,与沙鸥有关联?” “我把他们两个的有关资料放在一起对比了一下。这两个代号,都出现于1934年。其后,沙鸥休眠,而汨玥的活动进入巅峰期,尤其是35、36两年间,在日本本土和满洲频繁作案。但自1937年四月起,汨玥销声匿迹,以至于我们一度怀疑他已于某次行动中被杀。而沙鸥,正是从那时起开始大肆活动。” “这或许只是时间上的巧合吧?”明楼揉着太阳穴,心中纷乱痛楚无法形容。这八年来曼春所经历的,实在比自己想象的不知要复杂凶险多少倍。早知如此,当年真不该丢下她一个人啊!他怎么就做了那样错误的一个决定,还一直安慰自己说这是为了她好?如今再是痛惜后悔,又如何能弥补她于万一? 而藤田都查到这个地步了,只消跟她的档案对上号,后果不堪设想。明楼一时间也只能说:“就算都是口口口,毕竟一个是日共方面的杀手,一个是口口的情报特工,藤田先生为何一定要将他们联系在一起?” “因为,他们发报的指法惊人相似。我曾经的侦听员山口小姐,耳力超群,她从听汨玥和沙鸥两人的发报声,便怀疑他们是同一个人。只可惜我没能保护好她,她死于一场汽车爆炸,也是汨玥的手笔。” “如此人才,太可惜了。”明楼说着,却是暗地里松了口气。 “说起这些旧事,我扯得太远了。”藤田接着说:“许鹤,曾遭隐藏在特高课的日共分子北野清源刺杀未遂,被送至陆军医院。以那里的守备防护,最终却仍难逃厄运。这很有可能是汨玥再次出手所为。” “等等。您不是说,汨玥已经很多年没有消息了吗?” “汨玥,又重新出现了。而且,就在上海。” 明楼一惊:“重新出现?什么时候?” “就在许鹤被捕之后。”藤田点头道:“据特高课截获电文分析,以汨玥用过的密码从上海发电到日本本土,截至目前一共出现过两次。除了许鹤的那次,另一次就发生在三天前。我有理由相信,他们必定又在筹划某项重大行动。” 是了,当时她得知北野为她牺牲,要立即向日共传递消息。而现在,她第二次以汨玥的身份联系日共,想要干什么?按理,她应该乖乖等着被刺,什么都不做的呀。 明楼一路思索着,眉头越蹙越紧,心情也越来越沉重。难道,曼春还对他隐瞒了什么秘密? (当日黄昏,双毒会) 两人沉默间,阿诚和郭骑云推门进来。 “大哥,该走了。” 王天风对阿诚道:“再给我们五分钟。” 明楼示意他们出去,问:“还有什么事?” 王天风审视地看着明楼:“我听说那个汪曼春,跟你有渊源。” “你想说什么?”明楼有些戒备。 王天风问:“她究竟是什么人?”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王天风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说:“我在这里跟他们斗了两年。要是没有这个女人,我大概早死了。她如果不是太蠢,就一定另有所谋。” 明楼沉默不语。 “我查过了,她也不是中统那边的。所以,最大的可能是。。。” 明楼皱眉打断他:“你查她做什么?” “死间行动一旦开启,我当然要弄清楚她是敌是友,免得她搅乱了我的计划。” “你放心,她不会干扰我们的行动。”明楼回答得简单果断:“你也不要把她卷进来。” 王天风默默看他的神色,点头没再说话。 坐进郭骑云的车里,王天风只说了一句:“原来,他还有一根最软的软肋在这里。” 到了住处,天已经全黑了。刚一进屋,王天风就觉得什么不对。 他若无其事地脱下长袍挂好,突地拔枪转身对准窗帘:“谁?” “王先生请不必紧张,我只是想跟你谈一谈。” 窗帘后的暗影中闪出一道纤细身影:“如果我要抓你的话,你现在已经在76号了。” “汪处长,”王天风看清来者,从容点头:“76号的情报,果然灵通。” “重新介绍一下吧,”她对他伸出手来:“中国口口口中央特派员——汪曼春。” “你是沙鸥。”王天风只是陈述口气,毫不惊讶。 “是。” 王天风笑了。 “毒蜂。”他握住她的手:“幸会。” 作者有话要说: 借用下官方番外里(35年已死)的人物。圣诞之夜的故事我准备另写一个番外,叫“对面不相逢”。 第27章 礼物 明台定婚宴。 草地上,明镜正拉着苏医生锦云谈笑,忽然看到阿诚藏在身后的漂亮礼盒,问:“咦,这是什么?” “这个嘛,”阿诚边说边远远往大厅那边瞟了一眼,见明楼和几位远亲聊得正欢,这才将盒子送到他们面前:“给程小姐和明台的订婚礼物。” 苏医生笑得眉眼弯弯:“你家阿诚可真周到!” “哎呀,这对娃娃好可爱啊!”盒子一打开,明镜就惊喜地叫出了声,小心翼翼捧出里面的泥塑娃娃爱不释手。 “什么东西让大姐喜欢成这样?”明台目送王天风走远,回复了平素在家的样子,向明镜笑呵呵地走过来。 “阿诚给你们买的礼物。”明镜越看越爱,喜滋滋地说:“锦云啊,你也快给我们明家添个娃娃吧。” 一句话说得程锦云娇羞地低下了头。 “这手工还真是不错啊,是好东西。阿诚哥的眼光最好了!”明台面露喜色,边说边伸手要拿过来细细端详。 “去!”明镜打了他一下:“毛手毛脚的再给摔了!” “这可是送给我和锦云的!”明台抗议。 “大姐,明台说的对。”阿诚却不知为何有些紧张:“您别总捧着了,放回盒子给程小姐收好吧。” “不行,我还没看够呢!” 明镜像小孩子一样捧着喜欢的东西不肯放手,左瞧右瞧夸赞道:“阿诚真是越来越会买东西了,这个礼物真好!对了,明楼还没看到呢。明楼啊,明楼?” 明镜说着就要去找明楼。 “大姐!”阿诚立即挡在明镜身前,神色露出慌张。 明台拉着锦云在一旁笑道:“大姐,您这什么宝贝啊还要家里人都展示一圈?” “我没看到什么?”明楼的声音突然响起来。 阿诚的脸色变了。而明镜已绕过他迎上去说:“明楼啊,你看阿诚送给锦云的这个礼物多好啊!” 明楼本来微笑着持一杯红酒往这边走,看到明镜手里的娃娃突地止了步,神色刹那恍惚。手一抖,红酒顺着杯沿倾出溅落在草地上。 阿诚的心沉了下去——大哥从未如此失态过。难道是这对娃娃有什么典故?昨天汪曼春将这个礼盒交给他时特别叮嘱,要他等大哥不在的时候才交给锦云明台。早知道大哥反应会如此强烈,真不该在这个时候把它拿出来! 只短短瞬间失神,明楼立刻又已恢复常态,走过来对明镜微笑点头:“是啊,真可爱。阿诚的眼光是越来越好了。” 说着,深深看了阿诚一眼。 阿诚不由自主低下头,万般心虚后悔。 明镜明台都已察觉出气氛不对,看着他二人无语。 明楼又说:“大姐,既然是送给新人的订婚礼,您也该交给明台锦云收着了吧。” 明镜连忙说:“啊,对,对。” 明楼默默看明镜小心翼翼将手中的娃娃放回礼盒,漆黑深瞳越发得幽邃如海浩瀚无边,只沉声道:“我再去倒点酒。” 阿诚满心歉疚望着明楼走远,却没有跟上去。他知道,大哥此刻需要一个人静静独处释放情绪。明台的这场定婚宴,对他来说实是折磨。所有的人都在明里暗里催他成家,明堂哥甚至直接问起汪曼春和他现在的关系,而大哥又能说什么呢?当年的承诺,大哥注定是要守一辈子的。可是这份坚持他却无法说出口,怕是连曼春姐自己都不明白。天意弄人,大哥贴身珍藏了八年的那对婚戒,到什么时候才能正大光明地拿出来送给她呢? 二楼宽大的露台上,明楼俯视着草地上谈笑的人群,思绪却飘回到很久很久以前的过去。那时扎两条辫子着学生装,眼中不带一丝阴霾的曼春,整个人纯净清澈如一汪涓涓山泉。她喜欢拉着他的手对着精品店的橱窗张望,璀然一笑如曼妙春光暖暖流泻进他的心房。 那对娃娃其实是他先发现的,指给她看:“瞧,这个挺不错的。” “嗯,好精致啊。你看那调皮的神态像真的一样,太可爱了!” “曼春,你喜欢男孩还是女孩?” “你问这干嘛?” “你嫁给我,我们生一对儿女,就像这两个娃娃一样,多可爱啊!” “去!做什么白日梦呢你!”她红着脸捶他:“我告诉你啊,我可不想早早就生孩子。我还要出国读书,周游世界。被孩子束缚了手脚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好,好,我的理学院汪大才女。你要做一番事业惊天动地,我等就是了。等你想要孩子的时候我们再要,好不好?” “你说话算话啊,以后可不许催我。” “我不敢。”他笑着将她揽在怀里:“这对娃娃咱们买了吧。” “不催我,现在急着买这个干什么?” 她哼了一声:“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要我天天看着它们有心理压力。就会说好听的,一肚子坏水!” “天地良心,我可没这个意思。” “没这个意思?那咱们走吧,不买。” “好,不买就不买。” 结果,那天回到家里他还是挂念,后悔着没把它们买回来。左思右想,不如偷偷买了先藏起来,什么时候她想生孩子了再送给她。谁知道他当晚再去店里,那对娃娃已经卖出去了。 当时他还懊恼了很久,却怎么也没想到,原来竟是她悄悄地买下了它们。 后来,他抛下她远走异国。她独自一人死守盟誓不负初心,在这波谲云诡的乱世为理想奋斗献身矢志不渝。腥风血雨无情岁月,她又是怀着怎样的心情,默默将它们珍藏了这么多年。 明楼将头深深埋入掌心中。。。 作者有话要说: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像流亡一路跌跌撞撞。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路太长追不回原谅。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想隐藏却欲盖弥彰。擦不干回忆里的泪光,路太长怎么补偿? 第28章 尘缘 陆军医院。 汪曼春低头看着手里的表。 “有这么个大哥啊!”她摇头感叹,分不清是羡慕还是痛心:“真按师哥的意思来,等明台知道了岂不是要痛苦一辈子?还有大姐。他当家里人都是木头吗?” 阿诚无语。 汪曼春又问:“刺杀失手的事,还有这两天你总往我这儿跑,他没起疑吧?” “似乎。。。有一点。”阿诚思索着说:“他每天都会问起我你是不是乖乖在医院休养,有没有什么不正常。尤其今天,问得特别仔细。反反复复地,很不放心的样子。” “他罗嗦起来也挺烦吧。还好他最信任你,你说什么,他应该不会怀疑。” 汪曼春分不清心里是什么滋味。受伤后,他一次都没有来过,倒也免掉了她许多麻烦。如果此刻面对的是明楼,恐怕就不像阿诚这么容易对付了。 “大哥还一直说你孤零零一个人,让我多来陪你聊天散散心。” 汪曼春的笑容里带着落寞:“他倒真会给你派差事!” “其实,他心里不知道有多想来看你。”阿诚叹息:“这么多年,他把自己压抑惯了。” 汪曼春不说话。 阿诚犹豫了片刻,还是坦白道:“你要我送给明台的礼物,不巧被大哥见到了。大哥后来,一个人默默呆了很久。” “我是怎么告诉你的?这么不小心!”汪曼春不由埋怨。 “对不起。” 阿诚的声音中是深深的遗憾和痛惜:“那东西,是你们当年为自己的婚礼准备的吧?” “我就不该还留着它!”汪曼春叹了口气:“是我多事。毕竟看着明台长大,像我亲弟弟一样。他订婚我不能露面,但总想送一份祝福。” 阿诚忍不住心酸,他自然记得曼春跟明台当年的姐弟情深。为了他们的事,明台有生第一次跟大姐发生激烈争吵,连夜赌气回了寄宿学校,直到他们出国都不曾回家。 “不说这个。”汪曼春咬了咬唇,换了话题:“我还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什么事?” 汪曼春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纸袋递给他:“我叔父死后,我陆续将汪家财产整理了一遍。其中一部分,我会通过日共转赠给北野君的父母。剩下这些本就是你们明家的产业,被我叔父硬夺了来。我把它们分别转移到了四个信托公司的名下,都是金融界鼎鼎有名的大财团。财产转让和委托书,各种手续都齐备,而且绝查不出源头来。请你想办法不着痕迹地把它们归还给明家。” 阿诚抽出纸袋里厚厚一摞文件翻了一下:“这么多?” 汪曼春点头,神色声音流露出沉痛纠结:“我叔父嗜财如命,做了很多伤天害理的事。我知道,血债是不可能用金钱来还清的。以明家的实力,也不会在乎这些财产。但至少我心里会好过些。” 阿诚连忙安慰:“你叔父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你那时候还跟着你父母家人远在美国呢。” “谁让我姓汪呢?”汪曼春苦笑:“我父母非常开明,我在国外生长多年,回国后也一直接受西式教育。我是到了二十岁上才明白,原来国人那些根深蒂固的旧观念,并不会随着西方新思潮的涌入而改变。” 阿诚无言以对。在这件事上,确实是明家对不起她。 他只好垂下头默默翻看手中的文件。 “不过没关系,我叔父欠的债,我还就是。我要让你大姐知道,我们汪家人并不都是一丘之貉。我死去的父母、弟弟,还有我,我们和我叔父,泾渭分明。” 阿诚低着头,并未看到她此刻脸上那种带着释然的决绝。 “可是,这不只是你叔父的财产吧?”阿诚很快看出端倪:“这里面还有你父母留给你的遗产。” “我一个人,守着那么多产业干什么?我也没心思打理,放着也是白放着。” 阿诚关心道:“如此乱世,你一个女孩子家,手里还是要多存些积蓄以备不时之需。” “有啊,我已经给自己留下了。”她笑了笑:“你忘了,大学里我虽不是主修经济,但跟着你们耳濡目染,上了多少经济课,听了多少金融讲座啊。放心,不会饿死自己的。” “可是。。。”阿诚还是觉得不妥。 “别可是了,赶紧收好。”汪曼春干脆从阿诚手里夺过文件,塞回纸袋中封好又递还给他: “再说,明氏企业在香港的幕后老板,南方局的金融才子曾进,应该就是我师哥吧?我这样做,其实是给党组织添些抗日经费,也算替我叔父赎卖国之罪。” 阿诚无话可说了。 “来,”汪曼春从柜子里拿出一瓶清酒:“今天明台小家伙订婚,可惜我这里没有香槟,咱们喝点清酒来庆祝。” 说着,斟满两杯,拿过一杯来一饮而尽。 阿诚急忙说:“你身上还有伤呢,别喝这么快。” “没想到明台后来居上,比你们动作都快。只可惜,我一直以为会是那个女孩子。” “你说于曼丽?他的生死搭档?” “你们进军统都给个生死搭档?”汪曼春好奇:“你的呢?” “我没有。我进军统是破格录用,直接给大哥做副手。” “那他的呢?” “毒蜂啊。” “毒蜂?真的?”汪曼春不可思议地挑挑眉:“他们碰到一起,不会见面就吵?” “你怎么知道?还真是这样!” “他们两个都太强了,就像刀刃碰刀刃,撞到一起肯定针锋相对啊。” 阿诚笑了:“倒是针锋相对,不过哪里是刀刃碰刀刃?幼稚得一塌糊涂,分明就是三岁小孩子斗嘴!” “幼稚?”汪曼春一脸的不可置信,再怎样都无法将这个词联系到明楼和毒蜂的身上。 阿诚点头,笑得越加厉害:“可惜你没见到,人生一大奇观。” “那可真是可惜啊!”她的目光飘忽起来,出神道:“师哥幼稚起来会是什么样子?还有毒蜂,那样狠厉决绝的人。。。” 她倏地回过神来:“一定是为了明台吧?毒蜂坚持要用明台,师哥不让。” 阿诚点头,问:“说到这个,你和毒蜂都谈妥了?” “是啊,都安排好了。” 阿诚大为惊奇:“为什么大哥没办法说服他,你却能让毒蜂改变计划?” “这还用问?”汪曼春瞥他:“自然是因为我的办法好。” “师哥他那是什么糟糕主意,你还奇怪毒蜂不同意?军统上海站情报科科长,比站长的位置都重要。还不要说上海地下党这么多人,他走了谁来指挥?汪伪政府里他身兼数职,情报网关系网之庞大,能量之强作用之重要,没有人可以取代。他为了明台就轻轻松松地放下一切要去送死,你说毒蜂会有什么反应?” “他这说到底,还是感情用事!而毒蜂不同,毒蜂的目的是赢,是完成任务。你跟毒蜂谈感情,自然是对牛弹琴毫无结果。想说服毒蜂改变计划,就要拿出一个成功率更高的方案来。其实我跟毒蜂的行事风格非常相似,所以我们能一拍即合。” 汪曼春说到这里,言语中透出惋惜:“毒蜂是条好汉,可惜没时间了。” 阿诚皱眉:“什么意思?” “没什么。”她甩甩头:“对了,以后如果有人问起这块表,记住,你毫不知情。这是孤狼从明家小少爷的屋子里偷出来给我的,明白吗?” 阿诚应了,又问:“可你还没告诉我,你们到底是什么打算?” “不是跟你说过,既要完成任务,又不让明家牵扯进来吗?你也是明家人。所以,你只要相信我就好,别的细节不许多问。” 看出阿诚眼中的疑虑,汪曼春又斟满酒举杯道:“阿诚,除了和我师哥并肩战斗,你也该有你自己的生活。我祝愿你跟明台一样,早日找到你心爱的人。” 此话转移了阿诚的思虑,他抬眸望进她的眼睛。她平日腾着杀气的冷厉目光,在望着自己时却总是清澄柔和而温暖的,一如年少时满满的全是信任和亲切。 “恐怕,太难了。”他幽微叹了口气,鬼使神差般地说出了心里话:“你当年遇见了大哥,从此别的男人再入不了你的眼。而我遇见了。。。怕也是一样的。” “不一样的,阿诚。”汪曼春了然:“我遇见的,是爱情。你遇见的,是对爱情的幻梦和憧憬。” “你从小跟着你大哥,性格喜好都随他。你看着你大哥和我的故事,慢慢在心里建立起一个完美的影像,完美到遥不可及,但其实她并不是真实的。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真实的女孩子,把你这些梦想变成现实。她绝不会完美,一定有各种各样的缺点,麻烦,而你还是愿意跟她在一起,包容她的一切,这才是真的爱情。” 阿诚乖乖点头。从小到大,除了大哥,他最信服的人就是她了。 汪曼春笑着抿了一口酒:“不过我至少知道,你喜欢哪种类型的女孩子了。” 阿诚突地红了脸:“曼春姐,咱们别说这个了。” “好,不说。”汪曼春看了看表:“不早了,你再不回去,不怕你大哥担心?” 阿诚点头起身:“好,那我回去了。” 汪曼春也站起来,眼神终于流露依依不舍。 “以后,你大哥要是。。。”她考虑了下措辞,接着说:“要是心情不好,你在他身边多多开解吧。” 阿诚点头,怎么都觉得这话有哪点不对。 而她忽又笑了:“他是做大事的。只要家人安好,别的都能拿得起放得下。” “倒是你,”她的眼光益发高深莫测:“阿诚,你还是嫩了点。要知道,我最羡慕的人就是你,但其实痛苦也是一种历练。顶得住高温下的反复烧制,才能做成最好的青瓷。” 早上七点,汪曼春推开病房的窗户,深呼吸。 初春的晨,旭日东升。空气依然清冷,却是一个难得的好天气。 看了看表,距离和毒蜂的约定时间还有五个小时。汪曼春默默看着街道上来往的行人和路旁高大茂密的法国梧桐,第一次对这个浮华乱世生出留恋之意。 这个时间,阿诚应该载着他往新政府办公厅上班去了。 想到明楼,心中还是苦涩酸楚。自上次夜总会一别,她就再没有私下里见过他。即使是受伤住了院,他居然都没来露过一面。汪曼春不禁对自己苦笑。已经到了这个时候,她还期盼什么呢?死间计划启动,他这些天必定在千方设计万般思虑如何救了明台又圆了这个局,哪里还会顾得上她! 而偏就是这个时候,想要见到他的渴望竟如此强烈。归途已近,她也不愿再刻意压制。想了想,她去值班室抱回一大堆旧报纸来摊在床上,一页页地翻。她记得一般不出几天,便会有他的文章和照片出现在财经版面。这样一路翻下去,果然很快就找到好几篇。 旧报纸上的照片已有些模糊。汪曼春痴痴看着,忍不住伸出手来轻轻抚摸,就像少时喜欢为他抚平眉间的微颦。修长的手指在纸上缓缓划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其实他真在眼前的时候,她从来不敢这样专注看他,怕自己再次深陷无法自拔。今天,就让她一次看个够吧,等到午夜纵身跃下那川沙古墙,才不会迟疑更不会害怕。 师哥,师哥,她在心里默念:我知道,家人在你心里才是最重要的。下辈子,让我做你的家人吧!像大姐与你相依为命被你敬爱顺从,像明台跟你撒娇一辈子被你管着宠着,像阿诚分分钟在你身边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多好啊! 眼前有些模糊,她吸吸鼻子压制住上涌的泪意,笑自己的多愁善感。都多大了,早不是二八年华临窗远眺的思春少女。她汪曼春可是上海滩令人闻风丧胆的女魔头!这本就是自己最想要的结果,怎会突然又有些不舍起来? 不,她从不畏死。她只是怕奈何桥上饮了那碗汤,从此浑沌再记不起这个爱入骨血的人。他是她一世的痛亦是她一世的精彩,是她的爱情更是她不渝的信念,是她就算死了都不想放开的一念执著。 作者有话要说: 爱若能参破终究是寂寞,苦守的执着虚晃的一诺。生为飞蛾若是不敢扑火,这宿命凭借什么壮阔? 似绫罗缠绕着,似枷锁金妆玉裹,似雪花飞舞着坠落,美丽啊向死而活! 年月里蹉跎轮回中错过,熟悉的轮廓泪眼中斑驳。望着,却无法触摸——爱是可念不可说。 第29章 □□ 汪曼春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以至于接到阿诚电话的时候足足愣了两秒。 “喂喂,你在听吗?”阿诚焦急的声音在那一端响起:“说话呀!” “知道了。别慌,我会处理。” 汪曼春反应过来,撂了电话就急匆匆地拿枪和子弹迅速出门,嘴里忍不住骂了一句:“混蛋!” 新政府办公厅,明楼背着手在办公室里踱步,问阿诚:“现场布置好了?” “布置好了。看上去,就像雨水冲出来的一样。我把明台的手表扔在了案发现场,就等着76号的福尔摩斯们去破案了。” 阿诚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微微垂下了眼,不敢正视明楼。 好在明楼并未察觉,接着问:“朱徽茵那边呢?” “所有重要的线索全都抛出去了。这些信息,会引导梁仲春把目标转向明台。我们现在,已经相当于把他出卖了。” “毒蜂有什么话吗?” “毒蜂说,如果毒蝎被捕,他就照你的方案来。可如果今天出了什么岔子,指挥权就归他。” 明楼道:“我跟毒蜂谈过他的行动方案,但他拒绝透露任何细节。虽然我知道他的方案一定更有效,但也一定会更致命。就看今天76号,能不能人赃俱获了。” 阿诚看了看表,难掩满心慌乱焦虑不安。虽然不知道汪曼春的具体计划,但看现在的情形,毒蜂显然并没有按照她的方案实行。而昨天他出去时,大哥已指示朱徽茵暴露密码本的取货地点,但他回来晚了今天早上才发现。眼下只要明台被捕,就再没什么能阻止大哥去牺牲。他只能在心里一遍遍地默念:曼春姐,你可一定要让明台顺利逃脱啊! 汪曼春赶到汇丰银行,一路眼光锐利地观察周围状况。大门对面,梁仲春好整以暇地坐在车里跟高木聊天,见她来了也不吃惊,反是露出得意炫耀之意。整栋银行大楼上上下下包括邻街都已被牢牢控制得毫无破绽,也难怪他们那副胸有成竹志在必得的架势。汪曼春忧心如焚,表面却还是平日那般盛气凌人的面孔。这回连招呼都免了,径自越过他们趾高气扬地走进大堂。 大堂里一片混乱。两个行动队快四十号人,围着银行经理叫嚣着要去楼上的金库搜查。 汪曼春大步上前,直接给嚷得最凶的第一行动队队长两个耳光,喝道:“叫什么?想打草惊蛇么?都退下去!” “汪处长,我们的人已经进入金库有一段时间了。” 汪曼春看了看表,说:“我上去看看。你们守在这里给我安静地等!这里是法租界,都给我收敛着点,没我命令不许轻举妄动!” 特务们四面散开。汪曼春拿出钥匙对银行经理道:“先生,我要用我的保险箱。” 随着经理走到二楼金库,门开的那一瞬,汪曼春便见到地上的尸体,而内部通道的门将将合上。 她立即出掌劈昏张口欲呼叫的经理,从内部通道追了出去。 一直追到天台上,汪曼春拔枪喝了声:“明台,站住!” 明台闻声止步,四面无处可逃。他猛地回过头将枪瞄准她,眼光复杂:“曼春姐,你来抓我吗?” “把东西给我,你走!”汪曼春说着将一把钥匙扔给他:“这是你大姐的保险箱钥匙。你回金库去呼救,发生了什么你一概不知。” “你要放我走?”明台本能地伸手接了钥匙,神色困惑。 “他们必会搜查。东西拿来,否则你走不掉。”汪曼春又说了一遍。 “不可能!”短暂的惊异过后,明台恢复了坚决:“要么放我走,要么在这打死我。” “小屁孩,我没时间跟你废话!”汪曼春情急之下唤出了小时候的惯称,直直向他走去:“这是个陷阱,你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站住不许动!”明台紧张地握紧手中的枪:“你再过来我开枪了!” “明台,听话!带着东西你怎么脱身?”汪曼春心里暗暗着急,不知该怎样让他相信自己。 “你还当我是十几岁的孩子吗?”明台傲然一仰头:“我既能来,就能走。” 明台话音未落,一队特务已悄悄从他身后包抄过来。汪曼春神色大变,举枪便射。而明台却误以为她是要射杀自己,闪避的同时下意识地回了一枪。 冲在最前面的两个特务被汪曼春击毙的同时,她自己也被明台击中倒地,右胁处血流如注。 明台愕然回头,这才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一面开枪阻杀敌人一面冲到汪曼春身边颤声叫:“曼春姐?” 此时,特务们已经从四面围了上来。 “我没事。干掉他们!瞄准点!” 汪曼春果断命令,心中已有计较。当时她的吩咐是没她命令不得擅动。现在最先冲上来的,是梁仲春最心腹的第二行动队的两个小组,共十二人。而她和明台两把枪里十六发子弹,足够了。 右手按住伤口,换左手持枪,她撑起身子跟明台各朝一面,相互掩护,连连射击,弹无虚发。天台上瞬时枪火一片,冲上前来的敌人被一一击毙。 趁着这个当,汪曼春边填子弹边对明台道:“你快走!” “那你呢?” “你不是能走吗?快走!”汪曼春厉声道:“你走了我就没事了,明白吗?” 明台会意。起身深吸口气,飞跑起来。 又一组人冲了上来。 汪曼春继续阻杀企图冲上前来的特务。再一回头,正见明台像一只大鸟般地一跃而起,倏地飞到了对面屋顶。 好小子!她不由在心里赞叹了一句。又是三枪连发,结果了窜上天台的最后三人。在下面更多的特务冲上来之前,她放任自己力竭地倒在地上。 司各特路137号。 朱徽茵蹲下身审视着火盆里的纸片残骸,从依稀可见未被烧净的只言片语中分析着电文内容。 “组长,发现一部电台,还有这个。” 朱徽茵抬眸。那是一条华美夺目的丝巾,一看就是精品苏绣,价钱必定不菲。 “看来,这电台的主人还是个女的。”下面有人说。 朱徽茵将丝巾送到鼻下,嗅着那上面的女人香。脑子里反反复复地寻思:这块丝巾很眼熟,绝对是在哪里见过。上面的这股味道也好熟悉啊,是在哪里闻到过呢? “汪处长,醒醒!” “汪处长,汪处长!” “汪处长,没事吧?” 汪曼春迷迷糊糊中被人扶起来,觉得耳边一迭声的呼唤好烦。 “都闭嘴!”她睁开眼,没好气地阻止面前一众人的惊慌叫喊。目光变得凌厉,蹙眉训斥:“怎么现在才来?” “卑职一直守在大堂等您的命令,听到枪声后立刻就跑上来了。” “是的是的!” “汪处长您没事吧?救护车马上就到。” 下面人又开始七嘴八舌地卖好。刚才冲上来时赫然见到满地同僚的尸体,他们实在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后怕。 汪曼春咬牙,问:“人呢?” “跑,跑了。” “一群废物!”汪曼春骂:“我们明明把他困在了天台上,他还会飞不成?” “汪处长息怒!梁处长已经带人封锁了附近街道,搜查可疑人员。您受了伤,可别气坏身子。” 围在她身边的几个行动队小头目都战战兢兢地低下了头。汪处长的脾气他们都是知道的。若不是她此刻受伤全身无力,估计早就好几个耳光赏过来了。 所以当看到医护人员匆匆而至的时候,他们都暗地里松了口气,齐刷刷地让出路来。 汪曼春松开压在伤口上的手,让赶来的医生护士包扎。她知道,明台这一枪并未伤及脏器,只是失血太多,她现在虚弱得无力动弹。 真是流年不利,接连受伤,而且一次比一次伤得冤枉。她想,好在明台这小家伙出手还是留了情,否则死在他枪下,她可真是比窦娥都冤。 明楼办公室里,电话铃声乍响,惊破一屋沉寂。 明楼阿诚都是一震。 明楼拿起听筒。 阿诚在一旁紧张注视,不敢错过他脸上每一个细微的表情。 “青出于蓝。”电话那端,王天风神色平静从容吐字:“我替补了。” 明楼默默放下听筒。 阿诚凑过来,俯下身试探着问:“明台没事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阿诚闻言,慢慢直起身偷偷出了一口长气。 明楼一颗心跌入深渊,沉痛道:“我们的方案失败了。现在,指挥权归毒蜂了。” 阿诚紧绷着脸,不敢露出丝毫如释重负的轻松。 救护车里,秋田为汪曼春处理伤口。 “真没想到秋田先生居然亲自来了。” “缨子告诉我你一大早急匆匆地出去,我就知道必定有情况。” 秋田叹了口气,一脸疼惜:“在日本跟着我三年都没伤过几回,如今这才几天,怎么又把自己弄伤了?太不小心!” “我也不想啊!”汪曼春苦笑:“还好子弹穿过去了。烦请秋田先生赶快给我缝好,多用些止疼药吧,我还有急事要做。” 秋田瞪眼:“伤成这样还要出去乱跑?” “没办法,十万火急。” “需要我派人协助你吗?” “不用。”汪曼春答:“我只需要换一套男人衣服,一辆车。医院那边您安排一下,不能让人知道我不在。” “好吧。”秋田答应,又叮嘱道:“这伤不重,但也不能剧烈活动。你流了很多血,自己当心着点!” “明白。” “现在你休息一下积攒体力。等到了医院楼下,再换衣服开我的车走。” 汪曼春依言合上眼,脑中却一刻不停地转着念头。明台已经拿到密码本。毒蜂的下一步,一定是要去自投罗网。但上海这么大,到处有关卡,他会去哪一个呢? 汪曼春细细揣摩他的思路。刚才,他必定是在离汇丰银行不远处观望,直到明台脱险。汇丰银行地处法租界,东临黄浦江,北至公共租界,毒蜂不应该往这两个方向去。而往西的关帝庙岗哨距离甚远,最大的可能是往南的敌占区,毒蜂应该是往护城河关卡去了。 “快到了没有?”她不由有些着急。 “就快了。”秋田帮她缝合完毕,包扎好伤口,递过一套男装和帽子:“把衣服换了,一身血味。” 梁仲春又一次站在明楼的办公室里请罪的时候,明楼是十二分的不耐。 “明长官,不是我们76号办事不力,实在是这个毒蝎太过神出鬼没凶悍狡猾!我们布下了天罗地网,卑职到现在也想不明白他是怎么来去自如还杀了我们十八个弟兄,连汪处长都被他打伤了。” 最后这句无异于晴天霹雳。明楼猛地抬起头,一时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不过明长官放心,汪处长已经被送回医院,听说伤势并无大碍。”梁仲春察言观色,小心翼翼地接着说:“原本她受了伤就应该在医院休养,也不知从哪里得知今天的行动,非要自己赶过来,结果。。。” 明楼神色铁青,紧紧攥着手上的一份宗卷极力稳定自己的情绪。他不是没怀疑过曼春可能会有所行动,尤其昨天见到那对娃娃后,他心中的不安更甚。可不止阿诚那样笃定她乖乖在医院没有乱跑,连昨晚盘问朱徽茵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样的。难道说,他们都在骗他? 他蓦地拍案而起:“你带了多少人在银行?她一个女人,本来就受了伤,还是堂堂76号情报处处长,你们都保护不了她居然让她再度受伤!你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明长官息怒!”梁仲春低垂了头,声音颤抖:“是她。。。她自己执意要先上去,吩咐我们的人都不得擅动。我派了两组人悄悄跟上去就是为了保护她,结果。。。全部遇难。” 梁仲春的话让明楼大致猜出了当时的经过。原来,明台得以逃脱是因为曼春舍命相救,而给她通风报信的必定是阿诚!他居然敢背着他来了这么一手,将曼春陷入危险的同时,岂不直接将明台推入了死地! 明楼深黑眼眸一片森冷,幽暗的怒火焚天焚地。一甩手,捏得变形的那摞文件四散飘飞,又铺天盖地洋洋洒落。 “难道他毒蝎是神仙不成?可以上天遁地,刀枪不入?” “卑职无能,有负明长官重望。卑职知罪,任凭责罚。”梁仲春双腿颤抖,一身冷汗。 “你先出去!”明楼烦躁地挥了挥手,他现在急需一个人冷静一下快要爆炸的情绪。 梁仲春一脸为难,小声嗫嚅:“明。。。明长官,还有一件事。。。” 明楼咬牙忍耐着:“说!” “我们在护城河关卡,发现了毒蜂的踪迹。” “哦?抓到了?”明楼缓和语气问。 “这个。。。”梁仲春停了停,头埋得更低,硬着头皮说下去:“就在我们要活捉他的时候,突然窜出一辆车把他救走了。” “什么?” “据卑职推测,这应该还是毒蝎所为。” 明楼的心猛然收紧,这下连发怒的力气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如坠冰窟般的刻骨寒意。能那么及时地阻止毒蜂的自投罗网,这个人不但要明白他的意图,更要精准地推测出他的具体方位。别说明台,就是阿诚也不可能做到。这必是一个和毒蜂长期打过交道,对他的行事思路非常熟悉的人。除了自己,恐怕也就只有一个人能做到了。 明楼跌坐回去,有整个世界瞬间倾覆的感觉。 他原本以为,阿诚只是为阻止他实施计划情急之下叫曼春去帮忙。而现在看来,却是一种更为可怕的情况。刺杀的失手,毒蜂对曼春身份的试探,汨玥的重新出现,陆军医院的那个秋田,曼春送出了珍藏多年的娃娃,帮助明台脱身,救走毒蜂。。。她这分明是在布一场蓄谋已久的局,而自己居然被蒙在了鼓里! “这都是76号办事不力,卑职痛心疾首!”梁仲春战战兢兢地说:“卑职向明长官保证,我们一定。。。” 他话未说完,明楼已径自拿起电话厉声喝道:“阿诚,给我过来!” 阿诚几乎在下一秒就出现了。推门见到办公室里的满地狼藉和明楼苍白得透青的面色,他心虚地和梁仲春一起,垂头笔直地站在明楼面前。 他刚刚得到朱徽茵的急报。司各特路137号的房东失踪倒也在意料之中,可缴获的电台旁居然发现了女人的丝巾。更可怕的,是那些未被完全焚毁的纸片残骸中,竟然有与延安的通讯记录!他心中的不祥预感越来越强烈,害怕自己是否又已犯下致命的错误。 明楼冷冷地看着阿诚。无需多问,他的表情已经证实了自己所有的猜测。 明楼觉得自己快要被气疯了。 “走,去现场看看。” 他倏地站起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一辆黑色汽车风行电掣地在林荫小道上疾驰。 阿诚边开车边怯怯从后视镜里看明楼的神色,想说话却又不敢。从办公室出来一直到现在,明楼只对他说了一句话:找到他们。而从护城河关卡得到的唯一信息,就是那辆车直冲向租界来了。汪曼春毒蜂二人立场不同,应该不会带对方去任何一方的联络点,这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棘手。公园,饭店,舞场,戏院,租界这么大,到处都有可能,去哪里找? 更让他心惊的是明楼的态度。十七年来,大哥从未如此冷冰冰地对他。以往,无论他犯了什么错,打骂也好,责罚也罢,大哥终归是大哥,是他最亲的亲人。可现在,大哥居然连愠怒的神态都没有,就那样平和而疏远地像个陌生人一样,望他的目光都淡漠清寒得令他周身战栗。 明楼默默坐在车后座上,双眼盯着窗外一言不发。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副平静表象下的是频临崩溃的神经。曼春居然背着他掌控了阿诚联合了王天风,她必是想替代明台去完成死间计划!意识到这点的明楼在出离愤怒的同时,更陷入前所未有的惊惶与恐惧。曼春决意要做的事是谁都无法阻止的。既已细细筹划了这许多天,她必是将每一个环节都设计好了。现在是否还来得及?他又要如何将她从这个旋涡中拉出来? 明楼不断地深吸气稳定自己。他不是神,他一点也不强大。平日里他可以千般算计掌控全局,而一旦牵扯到他最在乎的人,他也会惊慌到完全乱了阵脚,心急如焚却茫然无措。 “大哥,他们会去哪儿呢?”阿诚实在忍不住满心焦虑,壮着胆子开口问他。 明楼狠狠咬牙,伸手按住太阳穴。曼春的行动已将他之前的思路全部打乱。现在,他的脑中除了剧烈的眩晕和疼痛之外,一片空白。 “76号已经加派人手在租界内的各个交通要道加设关卡。光天化日的,她带着毒蜂,到哪里藏身才好?” “掉头。”明楼忽然开口,他想到了一个地方。 “啊?” “他们不在租界。去租界只是一个幌子,他们是去了敌占区。” “敌占区?”阿诚惊讶:“那里有什么地方可去?” “我们的母校。” 明楼吐出这几个字,真真是心如刀割。与曼春初遇那年,母校正从法租界迁入新的校舍,而曼春也追随他进入大学附中。其后五年,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黄金岁月。出国后回来探亲那次,他也曾去母校看过,只是伊人芳踪渺渺,故园一草一木,皆是伤情。三年前八一三事变,日军入侵上海,母校校舍全部被日军炸毁,他此次回沪都未敢再去凭吊。想来,满载旧日回忆的青青校园早已是一片狼藉荒无人烟,昔时的辉煌只剩断瓦残垣。难道,他们的爱情亦是如此? 明楼努力振作自己。 无论如何,只要人还在,一切就都有回转的余地。他飞快地将发生的事重新梳理一遍。很明显,就此次行动计划曼春和毒蜂也并未达成一致。这一早所发生的事,对于他们三个人来说,都是一场□□。 第30章 坚持 “你是怎么回事?明明说好是郭骑云的,怎么又成了明台?” 汪曼春拉着王天风钻进这个半倒塌的荒废教室,忿忿质问。 王天风波澜不惊淡淡答:“我改主意了。” 汪曼春大怒。 “你说得没错:你们所有人里,毒蛇最重要,所以他的计划不能实施。但你和毒蝎之间,是你更重要。所以,你的计划也不能被采用。” “可毒蝎是他弟弟,这样会加重敌人对他的怀疑!” “那又怎样?他应该有本事把自己撇清。他做不到,就不配在这个位置上。” “王先生,请你好好想一想,我的计划是不是更有胜算,更能叫敌人信服?” 汪曼春强压火气好言相劝:“你的计划里有两个致命的弱点。其一,你轻易被捕又迅速叛变,这合理吗?其二,明台才多大?你想要敌人相信他就是毒蝎?运送密码本这么重要的任务,要由他这个大孩子来完成?我想这些问题你也清楚,所以只能以多填人命来弥补。而我的方案补救了你所有的弱点。成败不在死人多,只要逻辑合理,牺牲的人够分量,一个就够了。到时候王先生你,既完成了死间计划,又一并清除了口口特派员,你在军统,岂不是功德伟岸前途无量?” “你的计划听起来确实诱人,可我王天风也还没糊涂。现在是国共合作一致抗日,你的这个位置得来不易,今后的用处还很多,我无权动你。” “不关你事,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只要跟郭骑云打好招呼,再从明台那里把密码本要回来,剩下的我来安排。” “你的计划,可曾跟贵党请示过?”王天风突然问。 汪曼春一愣。 “你这也是擅自行动吧?贵党培养出你这样一个特工,坐到你现在的位置,岂能说放弃就放弃了?还是为了协助军统。” “共同抗日,有何不可?”汪曼春认真道:“中央特派员行动灵活性很大,我不需要每一步都事先请示。有没有我,对口口上海地下党也没什么影响。如果你觉得对我们有歉意,到时候戏做的真一点。我走了,你完全可以接替我坐上这个位置。” “然后,跟你们互通有无?”王天风笑了:“怎么,想策反我?” “如果还有时间的话,我倒真想。”汪曼春并不否认:“只怕是来不及了。” “沙鸥,你的方案很好。”王天风眼光赞赏,回答却是斩钉截铁的拒绝:“可是对不起,我还是不能照你说的做。” “为什么?难道你不想完成任务?”汪曼春耐着性子在做最后的努力:“你明明知道,用明台肯定没有用我的胜算大。我的位置虽然重要,可饵我已经埋下了。现在,他们应该已经起了疑心。我只要顺水推舟,一步步把他们的怀疑坐实。为了你的计划成功,我认为这么做很值得。” “你说你的计划胜算大,是因为有一点你完全没有考虑进去。”王天风终于说了实话:“依我看,用你当死棋,变数太大,后果可能不堪设想。” 汪曼春愣了愣:“什么意思?” “你是真不知道吗?如果计划实施中,有人情绪突然失控,结果会怎样?” “不会的。等他知道的时候,事情应该已经结束了。” 她咬咬牙:“再说,家人在他心里才是最重要的。只要你不去动明台,就不会触到他的底线。” “我忍不住要替他抱不平了。” 王天风居然叹了口气,摇头道:“你不把自己当回事,就以为谁都不把你当回事?我跟他认识很多年了,虽然一直合不来,但彼此都是最了解对方的。我是不在乎感情,但我理解感情。” “你不要跟我谈感情,我们谈的是任务。” 汪曼春心里一阵烦躁,失了耐性打断他的话直接警告:“别忘了,我是76号情报处处长。” “你想说什么?”王天风一脸戒备。 “我想说,我不是军统的人,我没义务配合你。这个计划如果不按照我的意思来,我就毁了它。” “你敢?”王天风咬牙切齿。 “你看我敢不敢!” “你这是在破坏抗战!” 王天风暴怒:“你们口口口天天鼓吹着统一战线,你这个中央特派员竟敢公然破坏我们的抗战大业?” “那又怎样?”她完全不为所动。 他突然拔出枪来对准她:“那我现在就打死你!” 汪曼春只冷冷看他,毫无惧意。 双方互不示弱相持不下。寂静中,忽然一阵汽车疾驰而来的声音打破僵局。 “糟糕!我师哥来了。” 汪曼春心里一沉,完全顾不上还有一把枪正对着自己的头,只急迫地对王天风说了一句:“快跟我走!” 带着王天风七转八绕地离开校园废墟,又转街串巷地一路疾行,直至奔到江边她才惊甫未定地停下步来。一手护住腰间又开始作痛的伤口,她环视四周后,亲密地挽住王天风的胳膊沿江而行,做情侣散步状。 “原来,你是这么怕他呀!”王天风的声音里全是戏谑。 汪曼春看着那副了然一切的可恶相,直恨不得往他脸上捶上一拳。 “怕什么怕?我是懒得再编理由跟他解释。” “还用得解释?”他嗤之以鼻:“傻瓜都看出来了,你不就是想把自己填进去保住他和他那个宝贝弟弟吗?还说什么不要跟你谈感情!” 汪曼春只好坦白:“明台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就像我亲弟弟一样。我不能让你拿他来牺牲。” “弟弟?是小叔子吧?” “王天风!”她变了脸。停顿片刻,缓和口气说:“好吧,告诉你也没关系。明台的生母,是我叔父害死的,所以我们汪家欠他一条命。你拿他做死棋,我就用我的命换。” 王天风错愕:“你叔父汪芙蕖被何人所杀,你不知道?” 汪曼春顿时语塞。 “看来你知道啊。那么这笔债早就清了,你还欠他什么?” “反正你不能动明台!”汪曼春不再找借口,直接了当表明态度:“还是那句话,你不按照我的计划执行,我就毁了它。有种你现在就打死我!” “既然你这么固执,我来换一种说法吧。”王天风无奈,终于道出关键:“我用明台,有你和他大哥两个人在,明台还有一线生机。要是用你,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仔细想想吧。” 汪曼春明白了,却是不忍:“一个人的命怎么能拿来赌呢?再说,明台那孩子要受多少罪啊!” “死都不怕怕受刑?”王天风一瞪眼:“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女人,还真是不能动情!” 这次汪曼春并不反驳,而是叹气道:“你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小弟弟受刑,太痛苦了!” “他看着你受刑就不痛苦?” “我不会让他有这个机会的。” 王天风冷哼:“我算是看出来了,你就是一心想把自己弄死来跟他赌气。” “我可不是赌气,我很理智。平心而论,你告诉我,难道用我不是成功率最高的选择?” “你宁可自己必死无疑,也不愿意赌一把明台的生?”王天风终于动容。 “你们都可以死,我为什么不能死?” 她平静看他,目光坦荡,语声郑重:“王先生,我和你一样,没有家,没有亲人,没有牵挂。我们可以以死报国的时候,为什么要叫有家人有牵挂的人先去牺牲?” “你就真的毫无牵挂?”王天风眼中是深深的敬重和怜惜:“你心里没有放不下的人?” “没有。”她的回答,果断决绝。 “他这是得有多伤你的心啊!”王天风长长叹了口气:“你们的故事我不清楚,也不感兴趣。但我告诉你,你对他绝对有误会。” 又触到这个她最不愿意触及的话题,她压制不住满心的烦乱:“废话少说,你到底同不同意?” “不同意。”王天风口气坚决:“我相信我的判断。你心里没有放不下的人,可有人会放不下你。我不想冒全盘皆输的险。” “没有这种可能!” “等到你发现就晚了!你负得起这个责么?” “王天风,你听着!”她终于爆发了: “我忍辱偷生这么多年,我就是在等一个机会。一个值得我付出生命,浴火涅磐的机会。为什么你就是不肯给我?你知道在76号的日子是什么样的吗?我都不知道自己是人是鬼是兽还是魔!我每时每刻都恨不得和他们同归于尽!为什么明明放着我这步棋不用,你就非要牵扯上明台?” “明台那么温暖那么阳光的孩子,你就非要让他见识这世间的黑暗?非要让他面对背叛,算计,酷刑,死亡?他是明家最小的孩子,是他大哥大姐最宠爱的小弟弟。他才只有22岁,刚刚跟心爱的人订婚。你说你理解感情,你怎么忍心做这样的事?” “日本人,其实一直都没中断对我师哥的怀疑。你现在再把他弟弟给曝光了,你还能不能再多给他添点乱子出来?76号的手段,你不会不知道。明台才出道多久?他从小到大都没受过一点点磕碰,他没有经验!就算他能挺得过酷刑,那各种各样的迷药呢?万一他再把我师哥给。。。” 她说到这里蓦然停住,因为王天风正在用一种很奇怪的目光盯着她。 “你这叫毫无牵挂么?” 他挑了挑眉,眼中充斥着某种她看不懂的情绪,冷然冒出一句:“他明楼,可真是好福气!” 汪曼春无语了。只默默回视过去,眸光中尽是求肯之意。 “好吧。”与她对视良久,他终于妥协:“上午的事被你搅了,如果这么快再露出形迹来,敌人怕是要起疑心。今天算是白费了。明天吧,按你的原计划实施。” 汪曼春不放心:“你先把密码本给我。” “不行。密码本在我手里,主动权就在我手里。” “我不相信你。万一你又改主意了怎么办?” “那你就毁了我的计划。”他摊摊手:“你自己说的。” 汪曼春定定看他,知道自己已别无选择。 “好,毒蜂,我就再信你一次。请你记住,有我汪曼春在上海一天,谁都休想动明家的人!不信你就试一试。我向你保证,只要我活着,就绝不会让我师哥失去他最爱的亲人!” 作者有话要说: 大姐说:只要我明镜活着,你这本书永远落不到他的床头上。而她却说:只要我活着,绝不会让师哥失去最爱的亲人。这妹子和原版最大的不同就在这里啊!我不是你心里的最重无所谓,你不够爱我也没有关系。你最爱的人我用生命来为你守护,你的任务我用生命来替你完成。其实,我自爱我的,又与你何干? 第31章 怒火 当明楼再次踏进这间破旧教室的时候,他几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这是他们上学时最喜欢来的地方。他第一次给她送书,是在这里。第一次教她法语,是在这里。第一封信,第一瓶明家香,第一个拥抱,忐忑初吻。。。还有,许诺一生郑重而虔诚的求婚,都是在这里。 人去楼空,战乱连绵。房屋可废弃凋敝,甚至瓦毁椽折,墙倒垣塌。然往事依依,铭刻于心,却并无一日释怀。如今她居然又一次轻轻松松就要拿自己的性命来博弈,他待她的心她究竟什么时候才懂?他还要怎样爱,她才能真的明白? 连日来的身心煎熬内外交迫,他早已不堪重负。此刻痛怒忧急爱恨怨愤齐齐涌上,眼前片片发黑,渐成混沌一片。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扶住什么,人却已不受控制地直直倒下。 “大哥!”阿诚惊慌失色地猛扑过来,在他栽倒之前扶住他,把他按进椅子里坐下:“大哥你怎么样?大哥?” 明楼咬牙挺过那阵晕眩,等略略缓过气时,满腔的情绪都不自觉地发泄到阿诚身上:“说实话,我真的没想到,有一天,我最信任的二弟都会背叛我。” 阿诚激灵灵地一个冷颤。明楼的话,寒气透骨。他用了几乎从未用过的“二弟”称呼,还有“背叛”这么重的一个措词。 “大哥,我。。。”他支吾着,完全地不知所措:“我不是背叛您,我。。。” 曼春曾警告过他一定要顶住的话早就抛到九霄云外,此刻的阿诚恐惧到了极点。他可以死,可以失去一切,唯独不能寒了明楼的心,不能失去大哥的信任和关爱。 挣扎一番,他终于含含糊糊道出实情:“我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把自己牺牲了!” “那你就牺牲她?”明楼倏地站起来,简直枪毙他的心都有了。 阿诚低头嗫嚅:“她说她有办法,不用牺牲也可以实施这个计划。” “她说你就信?你的脑子呢?” 明楼此时渐渐回复冷静,虽仍训斥严厉,语气已不似先前般决绝幽冷:“不用牺牲?不用牺牲还叫死间计划吗?” “她毕竟是76号情报处处长,所有的情报都从她那里传出来。”阿诚困难地试图解释:“她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而且毒蜂也同意,我以为。。。” “你就还跟从前一样。”明楼咬牙恨恨道:“她一摆出学姐的样子,跟你郑重其事地说几句胡话,你就想也不想地跟在后面当差了!” 阿诚愧悔交集,无言以对。 “所以这些天,你一直在对我撒谎!”明楼眼中一片熊熊怒焰:“你究竟都背着我做了什么?老实说!” 阿诚不敢再有丝毫隐瞒,一股脑将所有的事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明楼越听越是心惊,咬牙努力保持着镇定。直至最后说到朱徽茵在司各特路的发现,明楼手指紧紧地按住额头,激愤的语调蓦地转为沉痛: “阿诚,你知道你做了什么?那些本该暴露明台的事,到头来却是暴露了她。” 阿诚全身剧震,直直地跪在他面前,声音瞬间哽咽:“大哥,我错了。是我太蠢,我该死!我本该想到的,我。。。” 他忽然抬头急切道:“大哥,我们还可以补救的,是不是?司各特路房子里的证据,朱徽茵可以想办法。那些伪造的密电信函,我再从曼春姐那里偷回来。” “怎么偷?”明楼厉声反问:“这么重要的东西你以为她会随随便便放在家里吗?她藏在她76号的办公室里,除非她被捕,日本宪兵来查抄,否则谁能找到?” 阿诚慌得不知如何是好,乞求般地望住明楼:“上次我捡表那么大的麻烦,大哥都有办法解决。。。” “那是你肯配合!”明楼抚额闭了闭眼,极力克制着内心的惶乱无措:“她的性子,若一心求死,谁能救得?” 阿诚惊惧万分,愣愣地看着他:“那,那怎么办?” 明楼脱力地瘫坐回椅子上,眼前阵阵昏黑眩晕,头疼得仿佛要炸开一般。积压太久的种种纠结情感,加上这一个早晨的变故迭起,实已将他的精神和体力折磨到了极限。他真觉得自己下一秒就会不堪重负地倒下。但是,不行!他紧紧咬牙,强迫自己挺住。这个时候他绝对不能垮下! 阿诚担心地紧紧盯着他:“大哥?” “止疼药。”他简单吩咐。 阿诚掏出药来递过去,蓦地觉得自己也头疼起来。是痛是悔是急是惧,是千万种感情纠集到了一起。如果曼春姐真出了什么事,别说大哥,就是他自己也永远都不可能原谅自己。他恨自己怎么就那么天真地轻信了她的说辞,难怪她说他还需要历练!可她汪曼春难道就是大彻大悟?她居然会认为只要保住了明台,只要家里人平安,其它的大哥都能够从容应对,包括——失去她?她竟完全不明白她在大哥心里的份量,不明白她也是大哥宁可抛却一切也要舍命保全的人。 汪曼春咬牙支撑着回到医院,觉得头重脚轻整个人都是轻飘飘的。 大约是必须说服毒蜂这一念太过强烈,她在江边和他谈话时并未感觉不妥。而刚一送走毒蜂,她便觉得自己不妙了。解开大衣查看,才发现方才为躲避明楼的追踪带毒蜂跑得太急,伤口撕裂了一直在出血。所幸凭她在76号的身份一路无人阻拦,她现在只想速速叫来秋田然后好好睡上一觉。 用秋田给她的钥匙进入员工更衣室,她拿干净的绷带将渗血的伤口重新包扎了一下,换上病号服,披散下长发,从员工电梯直上到顶层。正要往自己的病房走,赫然见到阿诚低垂着头,像块石头般直挺挺地跪在走廊口一动不动。 汪曼春既心惊又心疼,不及多想也顾不上自己的伤,连忙跑过去蹲下身来看他:“阿诚?” 阿诚飞快地抬眸瞄了她一眼,声音中带着胆怯:“大哥来了。” 下面的话,被明楼愤怒的声音打断: “汪曼春,我不管你在做什么,立刻给我停止!” 汪曼春头皮发麻,止不住心虚。眼前却开始晕眩,浑身一阵阵地冷,伤口的疼痛几乎支持不住。这时候就算她想吵架也是有心无力,只好忍耐着说: “你先叫阿诚起来。都这么大的人了,跪在这里成什么样子?” “让他跪!”明楼听她回护阿诚更是怒不可遏:“他现在真是跟你学本事了,连我都敢骗!汪曼春你厉害啊,你还有什么手段没有使出来?” 汪曼春紧紧咬唇,手不自觉地按住剧痛的伤处,身上涔涔地冒冷汗。 “我提醒你,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你要置你的责任和使命于不顾,一意孤行自寻死路,我告诉你,只要我明楼在,你想都不要想!” 明楼下面在说什么,汪曼春已经听不清楚了。她的面前渐渐昏暗了下去,剧痛消失,她觉得自己如同一片羽毛般腾空飞了起来。 “曼春姐!”阿诚接住她软倒身子的同时瞥见她衣下渗出的血迹,抬头急叫:“大哥!” 明楼猛然住口,冲上前抱起她在怀中。触手全是湿冷,掌心中已染落大片殷红。 那一瞬,阿诚清清楚楚看到他眼中的无助与恐惧。他的手在发抖,连呼唤医生的声音也带着颤抖。 秋田闻声而至,见此情景也变了脸色,一面给他们指病房一面吩咐手下准备医药器械。 阿诚抢先一步为他们打开病房的门,却愣了愣——床上满满铺放的都是旧报纸,每一页上都是一个人的名字一个人的照片。 他不由回头去看明楼。 明楼也正定定望着那些旧报,深不见底的眼中一片水雾氤氲。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长官,我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对曼春发脾气了。 第32章 绝望 “她伤口撕裂失血过多,非常虚弱。不过您也不要太担心,好好休养几天,没有大碍。” 秋田重新处理好汪曼春的伤口,对明楼说。 整个救治过程,明楼一直握着她的手一刻也不肯放开。 “她一时还不会醒。明先生,您的脸色不大好,也应该休息一下。” 秋田忍不住提醒,因为明楼的面色比受伤的曼春还要苍白。 明楼礼貌地跟他道谢,目送他离开。神色变得若有所思: “你发觉没有,他跟曼春绝对不是初识,也绝不仅仅是医患的关系。” 阿诚点头:“我查过了,此人的档案非常简单干净。但是,北野清源在京都帝国大学读书时,他正在那里任教。而曼春姐和北野在神户的那段时间,他也同在神户。另外,南方局的消息,日共方面派往上海的新领导已经到位,并且已经和我们的人取得联系。所以我想,应该就是他。” 明楼了然。 曼春几日前联系日共,想必是需要援助。因为这毕竟是军统的行动,她又一心要绕过他,所以不能牵涉上海地下党,只能求助于当年在日本的老上级。 而问题是,虽已猜出曼春的最终目的,对于她每一步的具体计划,他还是毫无头绪。也就无法作出相应的补救方案。 “我要见王天风,马上。” 他吩咐着,不自觉地握紧了曼春的手。 刚才见到她汹涌而出的鲜血,他觉得自己的呼吸心跳都在那刻遽然停顿。那真真是惊惧至极心胆俱碎。而直到现在,曼春的手依然冷得像冰,被自己持于掌中握了这许久都没有温暖起来。 “明台这个混账!” 得到命令的阿诚在将将出门的那一瞬,听到明楼咬牙切齿的低斥: “你们两个,都别想着我会轻饶!” “我正寻思着,你是不是真要等到她把自己弄死了之后才明白过来。” 王天风见到明楼的第一句话,就差点让他完全失控。 而接下来,他就真的失控了。 按曼春的设计,早上去取密码本被捕的应该是郭骑云。然后用他那个演员女友要挟他就范,使毒蜂和假冒毒蝎的曼春在今晚的运送密码本行动中被捕。再通过郭骑云劝降毒蜂,坐实这份密码本的同时,一并暴露出曼春的沙鸥身份。整个行动除了她自己,所有的人都得以存活。 明楼一下子就明白了隐藏在这个计划后连毒蜂都不知晓的深意。 当时藤田芳政将他们一个个叫去喝茶,提到了眼镜蛇的同时,也透露出对毒蝎可能是国共双料间谍的怀疑。而后来藤田说的什么眼镜蛇就是沙鸥的鬼话,必定是曼春输灌给他的。她是想在牺牲自己实施死间计划的同时,一并揽下所有的事。不只保全他们所有人,更要替他转移和撇清敌人的一切怀疑。 本来,明楼是要在了解曼春的全部计划之后,和王天风一起作出一个补救方案来的。却不曾想,他还是太过高估了自己的承受力。 “她给我下了最后通牒。她说,只要她在,谁也别想动你明家人。这女人做事可比你狠,她既这么说了,我还真不敢试。” “而且她告诉我,她已经都安排好了。我了解她,这女人做事根本就不给自己留后路。我想现在敌人对她的怀疑,怕是洗不清了。” “这女人,比汉子还汉子,固执起来连我都心疼。与她毫无关系的事,非要自己去寻死。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我早点告诉你好让你有个心理准备,免得事发了你应对不了。” “你不要怨我,我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说服她放弃。我甚至明白告诉她明台并不一定就是死路一条,可她坚决不肯。你知道为什么吗?除了舍不得明台受苦,她其实最主要的原因,是怕明台扛不住把你给供出来。” “你这人也太不知道惜福!让我遇见这么好的女人,说什么也要娶回家呵护一世,决不会让她孤苦无依生无可恋,过这种刀尖上舔血的日子。” 王天风的话,锋利如刀,一下一下在明楼心上肆意切割,直至一颗心片片剥离寸寸撕裂碎到七零八落痛到无法承受。 曼春,你太狠!你怎么可以这样残忍? 明楼咬牙冲出屋外,不愿任何人见到他再抑制不住的泪和刻骨绝望。 他素来骄傲。以为凭自己过人的胆识和超群的智慧,于乱世中实现救国抱负的同时,也有能力守护住自己所爱的人安好无忧。但却怎么也没料到,自己也会有完全失算束手无策的这一刻。正如毒蜂所说,以曼春的烈性和才智,她既已决意要牺牲自己,就算他和毒蜂联手去阻止也是枉然。他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她的意图加以制止,便是永远失去了机会。 曼春,如此义无反顾地去赴死,你真就这样生无可恋么?哪怕是我全心的爱,都不能挽留你分毫?我明楼运筹决策自负一世,却要眼睁睁看你一步步踏入死亡却无能为力。难怪毒蜂与你相敬相惜,曼春,你果然比我狠绝千万倍! 汪曼春醒来,一睁开眼见到的便是阿诚。她的目光飞快地在房里转了一圈,说不清心中是轻松还是失落。 两次受伤,居然都是这样的场景。 “你醒了,感觉怎样?”阿诚满眼关切。 “没事,流点血而已。”她边说边慢慢坐起来,头还是有点晕。 “你别动啊,小心伤口!”阿诚连忙扶住她,叹气道:“对不起,我没想到明台真会对你开枪。” “他不是故意的。当时那种情况,实在怪不得他。” 汪曼春看阿诚垂首沉痛的样子,安慰地笑了笑:“你不用这么自责,我又不是没受过伤。” “大哥他。。。吓坏了。”阿诚低低道,一副欲言又止的为难相。 汪曼春只作没看到,说:“他不罚你跪了,消气了?” “怎么可能!”阿诚一脸愁云:“这次我麻烦大了。” “不要担心,”汪曼春的口气万分肯定:“你们是铜墙铁壁,无论发生什么也摧毁不了。” 正说着,秋田带着医护人员来做下班前的例行检查。 阿诚忍不住问:“秋田先生,汪处长的伤。。。” “不用担心,没有再出血。只要不用力过猛剧烈活动,伤口很快会愈合的。” 仿佛是放下心来,阿诚的神色顿时轻松许多。 “你饿了吧?”他看了看表:“晚饭时间了,医院里也没什么好吃的。你等着,我给你买点你爱吃的补补身子。” 阿诚再回来的时候,汪曼春已经下床重新梳洗整齐,略施脂粉淡扫娥眉,凝神坐在沙发里若有所思。 阿诚递过冒着热气的碗:“来,这是新鲜的鸡汤。你趁热多喝一些,伤好得快。” 汪曼春微笑着接过,闻了闻说:“好香!你现在真是越来越体贴,将来不知道谁有福气嫁给你。” “曼春姐。”阿诚立刻脸红。 汪曼春边喝汤边调侃道:“阿诚你都这么大了,居然还会害羞脸红呢!” 阿诚被她说得低下头,甚是尴尬。连忙转移话题道:“这里还有你爱吃的点心,都是大哥吩咐买的。” 汪曼春不说话了。 “大哥心里急疯了,只顾跟你发脾气没有注意到你的伤,你不要怪他。” “我没怪他。”汪曼春轻轻说,语气不觉柔软下来。撂下碗,身子也软软地靠在沙发上,露出困倦慵懒之意。 “其实大哥他,真的很苦。”阿诚深深叹息。 “我知道啊。”她于睡眼朦胧中终不再掩饰温柔疼惜:“忍辱负重,暗夜潜行,还要竭尽心力护住明台和大姐平安,他当然难。” 她说着,声音渐低,眼皮越来越重。头枕在沙发靠背上,竟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阿诚俯身仔细看她,试探地叫:“曼春姐,曼春姐?” 无人答应。她的呼吸缓慢而均匀,神色平和安静。 阿诚起身打开了门。 明楼无声无息走进来,默默看她熟睡的容颜。 “这还不是最难的。” 拿过大衣为她盖好,他低低地,自语般地,在沉睡的她耳边,说出清醒时无法对她出口的话: “最难的是,我将无法不接受一个事实——我会失去我最爱的人。” 夕阳的光影下,她眉目淡静,神态安宁,美得犹如一卷细细勾勒的陈年古画,可望却不可及。 他不由伸手轻触她的面颊。一字一字,道出心中泣血深情刻骨无奈: “而她,恐怕是永远不会懂得我的心思。” 那一瞬,阿诚清晰地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落的水光。 明楼合眼静了静,再直起身时又回复了一贯的果断坚决:“送她去苏北根据地。” 第33章 应变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辉也终于隐去,沉沉黑夜又降临了。 阿诚默默开着车,心中酸楚几欲落泪。无所不能的大哥也终是无计可施,情急之下也只好走这最后一条路保曼春姐平安。可他心中的无奈与不舍又有谁知?上次别去,便是漫漫八年,多少的话都没有说。这一次,竟又这样匆匆别过。如此世道如此身份,谁能保证他们还会有再相见的一日? 阿诚忍不住伸手去揉湿润的眼眶。而就在他垂眸的这一刹那,冷冷的针管笔直地抵在了他的颈动脉上。 “停车。”汪曼春简单说出这两个字,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哪有半点睡意? “你。。。”阿诚有点懵。脚下一松,车子减下速来。 “停车!”她加重语气又重复了一遍。“虽然我没睡,但我保证这针管里的药,足能让你沉沉睡上两个小时。” 她冷笑:“你们忘了我是学什么的?上次我配合你们也就罢了,还真以为给我下药就这么容易?我是不想跟他吵!” 阿诚心中暗暗叫苦。 当年他们立志实业救国,他随大哥入商学院学经济,而她则入了理学院专攻化学,打算去美国读医学院。所以她对各式药品,自然要比他们熟悉得多。而他们急于救她脱险,居然忽视了这一点。 阿诚无奈,慢慢将车停到路边,求助般道:“曼春姐,不要这样。大哥这么做是为了救你,他太爱你。” “闭嘴!”汪曼春瞬间暴怒:“你们还真是为达目的什么都能说啊!” 方才明楼说那些话时,天知道她是用怎样极度的克制力来维持自己的平稳呼吸宁静睡颜。若说这世上,有一言一笑眼光声音皆为利器可兵不血刃杀人于无形的神话,那必非明楼莫属。这样的话都能拿来试探,算他狠!可曾想自己八年历练伪装技巧,最难的一刻竟不是在制敌,而都是在对抗他明楼了。 “去告诉他,别再跟我耍花样玩心机。我汪曼春要做的事没有人能阻止!” 她深吸着气抑制住自己的心如乱麻,气呼呼地瞪视着阿诚:“至于你这根墙头草,给我滚下车去!” 夜影憧憧中,汪曼春潜入了明氏面粉厂。 从明楼追到学校时她便知道,他已经猜出了她的意图。而现在他都做到这个份上来阻止自己,再加上毒蜂的出尔反尔,她不得不重新推敲自己的计划。从一醒来,她便在苦苦推演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及应对方法。现在她必须做好第二手准备,无论如何也要让明台从整件事情中脱身。 这个地方她从未来过,又是夜晚。不明情况下,汪曼春握枪小心翼翼前行。 寂静中,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汪曼春一惊,本能地举枪对准阁楼上的声音来源。 而就在她回身这瞬间,冰冷的枪口抵住了自己的头。 汪曼春慢慢举起手,笑了笑道:“你这孩子胆子还真大,呆在这儿等着被抓吗?” “你要是想抓我,早上已经抓了。不是吗?” 明台一面缴下她的枪一面问:“曼春姐,我的那一枪,没事吗?” 汪曼春不由苦笑:“还好,没被你莽莽撞撞地给打死。” 明台一阵内疚,放低枪来忍不住说:“曼春姐,你是和。。。” 他本来想问,你是和我大哥一起的?话到嘴边,还是把后半句给咽回去了。 “算你机灵没说漏嘴。”汪曼春的目光露出责备,像从前一般教训的口吻:“记住,无论跟谁,无论什么情况下,不该说的一个字也不能说。知道吗?” 明台乖乖点头,默默将枪还给她。 电话铃依然在响。 汪曼春问:“不去接电话?不怕有什么紧要的事?” 明台不动。 “你的那些组员呢?” 明台还是不答。 汪曼春稍稍放下心来。明台的这副样子,显然不是要有所动作。也就是说,毒蜂如约取消了今晚的行动。那么这个电话,八成是明楼阿诚他们打来的,是想找她。明台不接,倒也正好。 刺耳的铃声终于静止了。 明台开口问:“你来,是找我要密码本的?” “我找你要,你会给吗?” “不会。”他答得斩钉截铁。 汪曼春点头:“这就对了。” 明台奇道:“那你来干什么?” “我问你,这次行动中万一你被捕了,想没想好该怎么说?” 明台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愣了愣。 “明台,你听好。这次行动,和上次你大姐的保险箱一样,是一个局。目的你以后会知道。如果你被捕,要顺着上次的思路演一出戏。你无辜,你被利用,从头到尾都在被我操控。” “你记着,你是花天酒地挥霍无度的明家小少爷。你家里家教太严,你拿不到足够的钱来满足你的欲望。这就给了我机会接近你,利用你,来完成我的任务。到时候你要多动脑筋,根据敌人拿出来的证据,想办法撇清自己。一定要让敌人相信,你所有的行为都是在不知内情的状况下被我蒙骗而为。” “比如王天风,是我以合资伙伴为名介绍给你的。你以为他就是一个普通商人,想通过与你合作来利用明家的关系在上海立足。而运送密码本的行动,你可以解释为过江去联系货源。万一提起你在司各特路租的房子,那是你租来跟相好的约会用的。而我替你付租金,在这房子里做了什么,你就一无所知了。最重要的一点:你不认得什么毒蜂,郭骑云,即使他们都站出来当面指证你,你也千万不能松口,一定要装作完全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你放心,到时候会有证据坐实你所有的说辞,让他们相信你只是被我利用,和整件事情无关。” “至于你那个搭档于曼丽,如果一起被捕的话,她就是你瞒着家里人的相好。她对你言听计从,更是什么都不知道了。具体该怎么说,你自己去跟她解释,不用我教。” 她说着,将两把钥匙塞给他:“这是我给你开的银行保险箱的钥匙,里面全是我定期给你的汇票,包括司各特路房子的预付租金,也是我签字的支票。我这样做,除了你好骗之外,还因为我对过去的事怀恨在心。我恨你大哥,恨你大姐,恨你们明家。我处心积虑要毁了你们,要给你们定下抗日分子的死罪。就连孤狼,也是我鼓动南田课长派到明家的。而你,就是个天真糊涂被人利用了的傻孩子。被捕后,一定要装作怕得要死。我估计,凭你明家小少爷的身份和我师哥的关系,他们应该不会动大刑。但即使是动了刑,你也一定要演好这出戏,把所有一切推到我身上。无论军统还是口口口,毒蜂毒蛇毒蝎,都跟你毫无关系。你撇清了自己,才能保住你大哥。明白没有?” 明台听得呆了半晌,才急急问:“那你呢?你会怎样?” 汪曼春璀然而笑:“我会做回自己。” “明台,当年我去日本的时候,我所有的朋友都已经不理我了。只有你一个人还来送我。我临走时跟你说了什么,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说,你不会忘了自己是谁。” “是啊,当时我是这么说的。”她叹了口气:“可我现在站在镜子前,都不认识自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知道你是谁。”明台郑重看她,口气坚定一如当年:“你是我大嫂!” 泪水一下子夺眶而出。她伸手抹去,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明台,我早告诉过你,我已经死心了。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 “可是大哥呢?”明台满脸急切与担心:“你这么安排,到时候大哥怎么办?” “他自然知道大局为重,难过一阵就好了。” “难过一阵就好了?”明台瞪大眼睛,激动地抬高了声音:“这么多年了,大哥他从来没有停止过爱你,他肯定受不了!” “明台!”她厉声喝止:“你是军人,我是军人,他也是军人!一个军人的最高荣誉,就是以身殉国。” 明台瞬间震撼。 “你给我听好:一旦你被捕,我会抛出所有的证据。也就是说,不管你怎么做,到那时我都已经暴露了,你就算把一切都认了也救不了我。白白搭上自己的同时,还会危及你大哥,明白吗?明台,不要心软!作为一个战士,你没有资格心软!听懂了没有?” 明台含泪凝视她端庄面容,默默点头。 “你一直都是硬气的孩子,我知道你不怕牺牲。可是你要考虑到你大哥。一旦你身份暴露,会把你大哥置于一个怎样艰难的境地?还有你大姐,她又怎么受得了?慷慨就义固然能圆了你的英雄梦,但有些时候,大局为重,责任所在,你必须要装作贪生怕死,委曲求全地活下去。” “曼春姐,我明白。我知道该怎么做。” 汪曼春欣慰,缓和口气道:“事情也未必就会走到那一步,你不要有太大的压力。但是,我需要你做好准备,有能力来应对最糟糕的情况。” “记着:有时候,背叛也不过是个假象。明台,相信你的直觉,不要做会让自己后悔的事。” 她话说完了,望着眼前这个比她都高的大孩子。送她去日本的那晚,他明明才刚刚到她肩膀的高度。她不由又想起八岁那年生命便嘎然而止的亲弟弟。是否上天垂怜她孤苦,于是派来明台,成全她未尽的那段姐弟情深。 她忍不住像从前一样轻轻拥抱他作别,转身离开。 快出门时,她忽然听到他叫:“曼春姐!” 回眸处,明台肃整衣衫,笔直立正,对她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第34章 前嫌 从面粉厂出来,汪曼春又偷偷回了趟家。 刚刚跟明台说的,是她为防止明楼和毒蜂破坏她的原计划而临时想出的备用方案。但毕竟事出紧急,还有诸多断线有待连接。她需要立刻发报联系秋田,请他帮忙将各种线索埋到它们该在的地方。 自从决定暴露自己,她便直接将一部电台搬到了家中。 所有的准备都做好了。她犹豫再三,终是将心一横回了医院。 “你总算回来了!”又是在那个走廊口,阿诚一把拉住她,满脸焦急: “大哥知道你跑了简直疯了,急着要去把你找回来。可没走两步就晕倒了,烧得烫手,连水都喝不下去,正在你屋里打点滴呢。” 汪曼春刷地变了脸色。转念一想,又戒备地退开两步:“真的假的?你们不要再对我耍什么花招!” “你自己去看!”阿诚气得跳脚。 汪曼春心里一颤,快步走到病房前从玻璃窗口往里张望。果见明楼面色苍白地靠在沙发里,双目紧闭眉峰深颦,搭在扶手上的手臂袖口敞开扎着吊针,盖在身上的毛毯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是不正常的剧烈和急促。 只这一眼,汪曼春便受不住了。转身靠在墙上闭了闭眼,深深呼吸维持镇定。 阿诚跟过来道:“不是骗你吧?” 汪曼春不由发急:“那还坐在那干什么?赶快给他找个病房躺下来休息!” “他说什么也不肯啊,一定要坐在那等你回来。” “那我要是不回来呢?” “这瓶药打完你要是还不回来的话,我估计,大哥肯定是要出去找你的。” 汪曼春简直要抓狂了。 他明楼怎么每次都能这么精准地从她的最软处下手,每每制得她束手无策服服帖帖? 她本不信命,可对于明楼,她唯一说得通的解释就是自己绝对前世欠了他。 阿诚忽然凑过来低声问:“这里有地方可以说话吗?” 汪曼春纷乱中听得这话,神色一凛,点了点头。 将他带到秋田的特别休息室,汪曼春敲了敲门。确定无人后,拿出钥匙开了门。 “你想说什么?” “曼春姐,让我去吧!”阿诚情绪激动:“我本就是军统的人,我来替明台完成这个任务。” 汪曼春皱眉:“你说什么胡话呢?你暴露了,你大哥能撇得清干系?” “能的。孤狼可以作证,她知道我背着大哥做了很多事。” 阿诚急切地想要说服她:“明台太嫩,你担心他被捕后扛不住,我绝对没有问题。你放心!” “你给我住嘴!” 汪曼春怒气冲冲地打断他:“你最近怎么变得这么糊里糊涂的?你对我师哥有多重要你不知道吗?我们谁都不可能像你这样分分钟在他身边。你是他的最后一道堡垒,没有你他怎么办?” “那你呢?”阿诚忽地也来了火,红着眼睛嚷:“我们都重要,就只有你不重要?” “我本就是那个被舍弃的嘛!” 她冲口而出:“这次我自己来做这件事,至少还能留得一点点尊严。” 此言一出,两人都是一窒。 “你这说的什么鬼话?”阿诚气愤中带着震惊。 汪曼春咬唇不语。 “原来,当年留在你心里的伤,竟是这样深。” 阿诚顿了顿,叹息:“所以,大哥对你的那些表白,那些真情流露,你根本就没当真,是不是?” “我当然不当真!我怎么敢再当真?”汪曼春火气上涌,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你们为什么一个个的都要跟我说这个?你们想要我怎样?” 她实在是忍无可忍: “当年,就只是因为我姓汪,他连在他姐姐面前据理力争的勇气都没有,一声不吭地就走了。如今,我顶着这个76号情报处处长的头衔,你们还想干什么?这么多年都过去了,你不觉得,他现在时不时的这些真情流露,对我来说很残忍么?我宁肯不要相信那是真的!我也求求你们,别再拿这个来说事了好不好?” 泪水不知不觉中淌了一脸,她倔强地伸手抹去,深深吸气不再言语。 不知是埋藏太久,还是伤痕太深,积郁胸口的这股哀怨不平之气,完全没有随着脱口说出的这些话而稍有减弱,反是更觉沉痛压抑到难以呼吸。 阿诚也似乎是被她吼得哑口,屋中一时死寂无声。 “曼春姐,有些事,我觉得你有必要知道。” 许久之后,阿诚终于豁出去似地,一字一句郑重开口。 “当年,你不肯用你叔父的钱,也不愿依靠大哥,要凭自己的努力去考庚款的公费留学生。因为你就要参加考试了,大哥担心你情绪不好影响成绩,我们有很多事情并没有告诉你。” “你们最后那次见面,依你的意思,是要和大哥一起去向大姐表明心迹,求她应允。而大哥却不想你在大姐面前受委屈,所以他安慰你说,他会解决一切问题,让你安心等他。当天回去,大哥就又去找大姐谈。你不知道,那是在大姐表明态度之后,大哥第三次试图跟她沟通。我和明台也帮着求情,可大姐当时很固执,怎么也说不通。那天晚上,是我到明家那么多年来,第一次见大姐对大哥动了家法。” “她还真打?”汪曼春万分意外。虽然外面一直盛传明家大姐家法严厉,但和他们相处五年,她记忆里的明镜,一向都是慈爱亲切的。纵偶有疾言厉色,也决不至于动手。这也是为何在叔父的沙龙上,突见她大庭广众下那般对待明楼,她八年来练就的不动声色本领会在瞬间崩溃的原因。 “我也没想到。”阿诚说起来还是心有余悸:“衬衣都碎了,全是血。” 汪曼春脸色刷白:“明台都没跟我说过。” “明台在那之前就赌气摔门而出,根本没看到。” 阿诚叹气:“后来大哥跟我说,其实是明台和我帮了倒忙。我们不该那么激烈地跟大姐争辩,让大姐觉得失了权威。我们三个都一古脑倒向了你而来指责她,这反而激起了她的对抗意识,结果事情越闹越僵。为了分开你们,大姐使出杀手锏,要大哥一周之内带我出国。” “那天晚上我陪着大哥,他一夜没睡,有了决定。第二天,他带着满身的伤出了门,偷偷去永兴银楼订了一对戒指。大哥的计划,是等你考完试就带你一起走,以后再慢慢跟大姐解释。你的证件,车票,船票,他都准备好了。他甚至想到你不方便从汪家带太多东西,于是按着你的尺寸置办了两大箱衣物,衣裤鞋帽,风衣大衣,一应俱全,都放在我那里。” 汪曼春整个人愣住。 “其实既决定带你走,你根本不用再去考试。可大哥认为,你付出了那么多心思和努力在那上面,怎么也应该做完它,对自己有个交待。所以大哥订的起程日期是在两天后。本来一切都准备好了,可是就在你考完试的那天晚上,你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汪曼春压着心乱想了想,说:“书社的罗教授邀我去参加一个座谈会。” “共产国际的代表和上海地下党的秘密会议,对吧?” “对。罗教授说他们的翻译突然来不了,问我愿不愿意去帮忙。时间紧迫我就没回学校,吃了饭直接过去。但我还没到指定地点就枪声四起,然后罗教授追来把我带走了。” “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汪曼春盯着阿诚,突然猜出了大概:“我师哥。。。” “他当时是党委的组织委员,直接负责那个会议的种种安排。他同时潜伏在国民党蓝衣社,所以那个翻译被捕叛变的时候,大哥十万火急地联系我们的人取消会议。但因为你是罗教授临时叫的,等到大哥知道的时候,已经来不及通知你了。” “你当时走进那个巷子的时候,肯定不知道有多少把枪对着你呢,就等着你推开那个门。眼看着来不及了,大哥只好先动手来引开他们的注意力,罗教授这才有机会带着你撤离。” 汪曼春一下子明白了,眼泪瞬间升了上来。 “大哥此举无疑是送死。他当时唯一的念头,就是多坚持一会儿,让你们安全离开。所幸的是,我们又有两位同志闻讯赶去支援。但是,” 阿诚停下来深吸口气,才慢慢接下去:“虽然成功冲出了包围圈,大哥还是身负重伤。” 汪曼春猛地抓住他的手。 阿诚声音沉痛,低低吐出八个字:“头部中弹,生命垂危。” 汪曼春脑中“嗡”地一下,整个人如抽空一般,身子软软顺着墙溜了下去,瘫坐在地上。 “当时形势危急,也只能草草止血包扎,就把他连夜送到苏北,然后又辗转北上,最后从东北进入苏联。说实话,那样的伤那样的长途颠簸,我们都不知道他怎么能撑下来。后来在莫斯科,大哥又做了两次大手术。等他完全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三个多月过去了。” “大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要找你。但那时我们的人打探回来的消息,是你独自去乡下散心,联系不到。不过这不是最要紧的。最严重的是,虽然子弹取出来了,但由于淤血压迫脑神经,大哥当时全身活动受限,形同废人,医生都不确定他还能不能恢复。在那种情况下,大哥意识到就算他还能恢复,但既投身革命,随时都会牺牲。连自身安全都无法保障,他又如何给你幸福?就在他纠结万分的时候,你考取庚款留学生的消息到了。我们都知道,出国学医一直都是你最大的梦想,而以大哥当时的状况只会拖累你,这才忍痛放弃了要接你走的想法。” “可即使放弃了,他还是不放心你。那段日子,你有没有觉得书社的老师朋友们特别关心你?后来等到他的右手渐渐恢复知觉,就挣扎着要给你写信。那时我们的同志被派送到西欧,信是托他们转寄的。曼春姐,你不会知道当年你收到的那封简简单单的信,是大哥多么艰难地一笔一笔一字一字,写了又写练了又练,费了多少辛苦用了多长时间才完成的,就怕你看出字迹不对来。” “本来我们都以为,你会顺理成章地回美国,进入医学院开始新的生活。却没想到你最终竟是放弃了。现在我明白,那是因为南田洋子开始接近你拉拢你,而你接受了这个任务。但当时我得到这个消息,都没敢告诉大哥。可很多消息是瞒不住的,尤其大哥又那么关心你。慢慢地,你投靠日本人的事他也知道了。你能想象他当时有多痛苦么?说实话,我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恨你的。” 汪曼春双拳死死捏紧,颤抖地将头抵在膝盖间,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 阿诚的眼睛也湿了,他掩饰地低下头去,声音中带出深深的内疚:“我这辈子最最心痛的事,就是在大哥最痛苦、最艰难的那段日子,没能陪在他身边。很快,列宁格勒的训练班就开学了。大哥当时坐都坐不起来,可他一定要我去,任我怎么说都不行。你知道的,大哥执意要做的事情,我们谁也拗不过他。结果我就那么走了,把他一个人撂在异乡的医院里,开始艰苦的复健。” “大哥能恢复到现在这样完全看不出受过伤的痕迹,医生们都认为是奇迹。大哥的毅力和坚强,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但即使这样,脑损伤遗留下来的头疼症是无法治愈的。你上次问我,我没敢跟你说实话。因为大哥一直严令我不能告诉你这些事,怕你受不了。其实,大哥的头疼很严重,也很频繁。天气突变、紧张、劳累、情绪激动,都会诱发得很厉害,只能靠吃止痛片撑着。你别看他平日在外面威风八面,有时候他疼得快晕过去了还不能让人察觉,就是那么死扛死忍的!” 作者有话要说: 明长官的白月光,总算真相大白了。 第35章 尽释 汪曼春再也听不下去了,起身发疯般地往外跑。 泪水疯狂地模糊了视线,她昏茫中沿着医院长廊一路跌跌撞撞,仿佛是奔行在漫漫八年的时光里。那些未曾说出口的委屈和失望,那些深埋心中再不敢触摸的伤痕,还有那座血雨腥风中筑起的牢固坚冷的心垒,连带着她层层伪装下的暴戾阴鸷和残忍,刹那间分崩离析灰飞烟灭。剩下的,只有无数个朝朝暮暮月月年年积攒的柔情思念。原本,是座横亘心头的冰山,越积越冷。如今却成了喷薄而出的岩浆,铺天盖地沸腾了一切。 她失魂落魄踉踉跄跄地冲回自己房前,呼地推开了门。 一室孤清中,明楼正紧按额头扶着沙发艰难起身。是依旧疼痛难忍吗?看不到他的眉眼,但月光下那张完美的侧脸,分明是在咬牙苦撑。 汪曼春不知道,他方才醒来时急着要出去找她,擅自调快了滴注的流速。现在药虽提前打完,心脏却很不舒服,眼前眩晕,全身都是虚软的。突然开门的声响令他一阵心悸,不自觉地蹙眉,缓缓拿开手偏头看。 汪曼春彻底崩溃,冲过去紧紧抱住他。他本就昏沉无力,她的力道又猛,脚下站立不稳,两人一起跌回沙发中。 “曼春?怎么了,曼春?”明楼惊愕担心。 但她只是将手臂收紧,再收紧,把脸深深埋进他胸口。泪,如开闸的洪,瞬时泛滥。 明楼渐渐明白。 合眼叹了口气,他情不自禁地回抱过去——这是他八年里无数次梦想着却又害怕发生的情景。而当它真的变成现实,他竟慌乱无措一如少时初见那一刻。积压太多太久的话如鲠在喉无从说起,只能紧紧地,静静地,拥她在怀。几行泪,悄然跌落,默无声息地隐没进她如丝的秀发里。 阿诚跟着赶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相拥的场面。即使在很多很多年后,他也一直记得眼前的画面——那是他一生中看到的,最美的一场团圆。 “好了曼春,别哭了。”许久之后,明楼才稳定情绪低低开口,声音里也带着哽咽。 她的泪无声汹涌,根本止不住,哭得浑身颤抖不能自已。 “别哭,乖,别哭。。。”他只能徒劳地一遍遍轻抚着她的背,在她耳边软语安慰:“都过去了,不要难过了。” 她完全没有办法控制自己。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声嘶力竭战栗哽噎难以出声,只在喉中含混不清地反复呜咽:“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不告诉我?你为什么都不告诉我?” “对不起。”他闭了闭眼,终于吐出这句压在心口太久太久的道歉: “你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早知道你到底还是走了这条路,我当年无论如何也不会放手。这是我怎样都没有办法弥补的错,让你一个人这么多年苦苦挣扎。。。”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心痛得无法再说下去。他掩饰地将脸深埋进她的如云鬓发,于是就有温热的液体顺着她的发丝流淌,一路烧灼般地落入她的心田。 “对不起,直到现在才跟你说这句对不起。因为,我实在是不敢,也没有资格——求你原谅。” 汪曼春死死咬唇,抽泣哽咽得无法出声。只是猛烈摇头,一径收紧手臂,将自己瑟瑟发抖的身子深深贴进他怀中。 明楼贪恋地嗅着她身上独有的幽淡气息,宿醉一般,所有的压抑和克制都于此刻尽情释放。 此情此景,他们都曾梦到过无数次,每一次都会在剧烈的心痛中醒来,发现陪伴身边的只有冷冷的空气和无尽的孤独。 而今他们终于跨越了八年的血泪情仇再度抱紧对方,坦露心扉用尽全力,契合得再没有丝毫缝隙。 “别哭了。你看,眼睛都肿了。” 等到她终于平静下来的时候,他轻轻捧起她的脸,用手指去拭那上面揉碎他心的泪痕。 他的眼圈也是红的,深黑瞳眸如一汪深不见底的湖光流彩,望她的眼光仿佛已默默凝睇千年。 她双手颤抖地抚上他的额头,指尖小心翼翼在他的发间游移摸索,声音也是发颤的:“伤在哪里?还痛么?” “都这么久了哪还会痛!你不要听阿诚夸大其词,没事的。” 他极力将语气放得轻松,试图拉下她的手。而她已经触到了那片伤痕,指尖颤栗收缩,霎时又一次泪落如雨。 “别哭别哭,早就没事了。”他慌忙伸手为她拭泪,却根本擦不干。他索性放弃,叹息着道:“曼春,我的衣服都被你哭湿了。” 她的注意被转移,泪眼模糊地去看。果见他的衬衣和背心上洇湿一片,衣领肩袖胸口,无一不被她的泪水洗劫殆尽。 “哎呀,”她有些着急,胡乱抹了下脸就要起身:“我去叫阿诚给你拿套新的来换。” “等等,这个样子还好意思出去见人。”他拉住她,用衣袖细细为她擦干净满脸的泪印狼藉。 “阿诚又不是外人。”她不以为意:“把衣服脱了,湿衣服黏在身上生病。” 她说着,很自然地便去解他的衬衣纽扣。 他的衣领本就敞开了一个扣子,她的手指蜻蜓点水般地触在他的锁骨间。一阵阵酥麻直撩心底,积压多年的爱意喷薄而出,素来淡定的他忽觉情难自禁。 “好了我自己来。” 在她的手继续下移前,他握住她及时制止。他的声音有些喑哑,极力压制着心头燃烧的烈焰。 汪曼春点头住手,整个人仍在巨大的刺激下没回过神,完全未发觉任何不妥。 明楼微微松了口气,调整呼吸掩饰尴尬。 阿诚适时地敲门进来,不待吩咐已体贴地准备好一套干净衣物递给明楼,却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这回他又一次斗胆自作主张,违背了他一再重申过的命令而说出了真相。心中还是忐忑难安,怕大哥责备怪罪。 “你们好好谈,我在旁边的休息室。”他垂首目不斜视地撂下这句,在他们两人都未及回话前又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 “看看你把阿诚给吓的!”汪曼春不由瞥他,语气略带埋怨。尽情发泄了这一番,她现在觉得口干舌燥。 “你快把衣服换好,我去泡茶。” “他才不怕我呢。”明楼哼了一声:“这小子,主意越来越大。作为他的直接上级,抗命这毛病可是惯不得。” 他话虽如此说,却哪里有一点责怪的意思。 汪曼春端了茶过来,坐下来帮着他整理衬衣袖扣:“这又不是公事,什么抗命?我看你就是会欺负阿诚。” “你就护着他吧!”明楼佯做着恼,分明一脸爱纵宠溺。 “我当然要护着他了。幸好有他。。。” 汪曼春动作微微停顿,咽住了下面的话。 如果没有阿诚,此刻的明楼恐怕正在特高课受刑。而她,至死都不会明白他这么多年隐忍的用心良苦用情至深。 现在,她是真的此生无憾了。 明楼一直注视她的眼神,这时脸色变了变,一把又将她揽入怀中。 “不要离开我,好吗?” 他忽然将头贴入她的颈窝,声音急切惶然,道出从不曾有过的哀哀求肯: “曼春,我再不要放手,再不想分开。” 汪曼春的心都要化了。他从未流露过的脆弱柔软,轻易将她所有的坚定刹那间摧毁。 “可是。。。”她迷迷糊糊中想再重新思考,而脑中却早乱成一片。 “没有可是。”他将她抱得更紧,语调惶急:“放弃你的计划。曼春,我不能失去你!” “我也不能失去你啊。”如同被催眠一般,她终于吐露埋藏心底以种种理由试图掩饰的最真意图。 “你不会失去我。相信我,我了解明台,他能挺住。” 他扳起她的头直视她的眼睛,神色严肃而笃定:“放弃你的计划,让明台去做。然后,我们再把他救出来。” 下了很久的决心突然间被动摇,她左右为难:“我的破绽已经露了太多。” 这是明楼最怕听到的话。他的面色瞬间苍白,连双唇都血色尽失,削白中隐隐透出青色,手指颤抖地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极力克制着眼前阵阵晕眩。 “师哥你别急,别急!”汪曼春没料到他反应如此强烈,吓得抱住他的头连声安慰:“你让我再想想。” “你到底都干了什么?”明楼忍不住发火:“阿诚叫朱徽茵暂时扣下了司各特路房子里的证物,为我们争取时间琢磨对策。还有什么赶紧告诉我!” “早上银行的事呢?死了那么多人,而且几乎都是一枪毙命,怎么就只有我受了轻伤?” 明楼蹙眉,沉思不语。 “师哥,敌人现在完全没有怀疑到明台,我们不要把他白白搭进来。” “好,既然你如此说,我们不搭他进来。” 明楼抬眸对上她的目光,眼中燃起灼灼烈焰:“但我也决不能让你出事!一旦你被捕,我会实施我最初的方案。” 这是他在得知她骗他出逃之后便做出的最后决定。 “师哥!”汪曼春大骇。 他的方案用来解救明台没什么问题,可眼下这种情形用来救她,成功率太低且太不明智。她怎么都没想到明楼竟然会不理智到这种地步。 她惊惧万分地望进他深不见底的眼眸,清清楚楚地看到了拼却所有不顾一切的决然。 此刻的她,才终于领悟王天风当初说的用她当死棋后果可能不堪设想的警告。果真是生死搭档,预言无比准确。 “好好好,还是毒蜂的方案吧,用明台。”汪曼春只得投降,无奈气恼:“这可真是朝令夕改,明台那孩子都要被我们搞糊涂!” “你见过他了?”明楼反应飞快,立刻紧盯着她问:“你跟他说什么了?” 她在脑中默默转着念头,心里还有一丝犹豫。 “曼春!”明楼急急唤她。 “我不喜欢被威胁。”她赌气道。 明楼从小到大极少干涉她的决定。可他一旦坚持,她就从没有一次能拗得过他。 “这不是威胁。”明楼双手扳着她的肩,几乎从未有过地简单直白袒露心迹:“你怎么不明白呢?我宁可自己去死千万次,也决不能让你受到伤害。” 汪曼春瞬间泪目。 纵已知晓他全部的心意,但以明楼的隐忍克制,此刻听他亲口说出这样的话,内心的震撼和感动无以复加。 “我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曼春,我绝不能再失去你!” 他的眼中雾蒙蒙地泛着水光,仿佛璀璨星辰透过浩瀚无边的海底映射上来,锋芒深敛,唯留无边温柔涌动,漫天漫地将她没顶覆盖。 “师哥,是我错了。”她流着泪紧紧抱住他: “我向你保证,只要还有一线生机,我决不会放弃自己。我要和你并肩战斗到抗战胜利,和你一起生活在阳光下!” 作者有话要说: 昨天乐乎上的一把楼春刀,是我目前为止被戳最痛的一次!受不住了赶紧来发糖缓一缓。 第36章 倾诉 “都听明白了没有?”明楼问。 “明白了。”阿诚神色间透出欣喜之色:“这个办法好。虽然冒险,但牺牲最小,回报最大。” “现在想来是没什么问题。”明楼手抵住额头,忍着疲倦低低道:“只是执行过程中的种种变数,就无法预料了。” “不要担心,会成功的。” 汪曼春一面拉下明楼的手,揽着他的头轻轻帮他按揉太阳穴,安慰道:“毒蜂经验丰富,不会出错。而明台,这孩子机灵得很。上次大姐保险箱的事,你们都没见他演得有多么逼真。这次也一定能做好。” 她停了停,眼中忽然沉黯下来:“只是,小家伙要受罪了。” “你自己也是啊!” 明楼咬牙闭了闭眼。一个是念兹在兹的爱人,一个是最小偏怜的幼弟,如今他们两个要同时踏入绝地虎口,万一一着失算。。。 他完全不敢细思下去。 “师哥,你不要担心我。”汪曼春十分静定:“凭我在76号的位置,加上日军高层里的人脉,没有确凿证据,他们不会太过分的。” 明楼微微点头,略有宽心。 阿诚道:“那好,我这就去准备。” 他起身欲走,见明楼微合着眼,头靠在汪曼春怀里任她摆弄。神色虽依然沉重,眉目间却不自觉地流露出多少年来从未曾有过的心满意足。不由心酸欣慰,脱口道: “这才对嘛,天大的难题两个人一起商量着想办法。我就是看不惯你们闷葫芦似的都要自己一个人扛,争着抢着非要把自己弄死了才甘心!” “你小子又没规矩了。”明楼坐直身板起脸瞪他:“快去做事!” “不就是嫌我碍事吗?走了走了,不打扰你们。”阿诚笑得顽皮,一溜烟地跑出去。 汪曼春害羞地微低了头,心中温暖踏实。再抬眼见明楼苍白沉倦的脸上也泛起浅浅的暖晕。明明折腾了这样久,他的神色和精神反似比方才好了许多,却还是止不住担心:“很晚了你休息一下吧,阿诚说你一直不舒服。” 他摇头,伸手又将她揽进怀中。熟悉的怀抱,淡淡的馨香,勾起漫长八年来无望又无尽的思念。他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抚着她的额发面颊,流连着她的温暖,痴痴如醉。 “倒是你该去睡觉。这一天跑来跑去的,又受伤流了那么多血。”他低柔爱怜的嗓音似醇醇佳酿,简直要将她醺至沉醉不醒。 “不要,我都睡了一下午了。”她环住他的脖子,蔓藤一般粘在他身上,积攒多年的温情柔软尽情宣泄。 他们都知道,太阳再度升起的明天,最新制定的死间计划将全面展开,他们都必须回复到自己伪装的角色中去。 像这样宁静温馨真实相对的时光,对于他们来说总是这样稀少而珍贵。恨不能每一分一秒都当作一辈子来珍惜。 “曼春,今晚过后,恐怕我们会有好多天无法单独见面了。” “我知道。”她依恋地将头贴进他的颈窝:“你保护好你自己,不要担心。明台在76号,我会想办法。。。” “曼春,不要!” 她话未说完,明楼便急急打断她道:“多少人盯着呢,尤其你已经被怀疑了。记住,到时候对明台,你决不能有丝毫手软,万万不可留情!” 汪曼春面露不忍。 明楼紧抱着她叹息道:“我们都爱明台,都宁可替他去受苦,甚至牺牲。可他毕竟要长大,无论我们多想,他人生的路我们不能一直帮着他走。他的责任他必须自己来扛,一路上的痛苦和磨练,也只有他自己闯过来。” 汪曼春默默点头。 “曼春,无论什么代价,你必须、必须要把自己的嫌疑完全洗清。”他忍不住再次提醒:“这不仅是我不失去你的唯一办法,也是完成任务的关键。” “你想想,只要敌人对你还有一点点怀疑,就表明密码本被截获的消息可能泄露,那么这个密码本对他们,也就失去价值了。” 汪曼春的神色严肃起来:“我明白。” 他轻轻拂着她的发,“曼春,一向你最好的掩饰,就是凶残狠毒冷酷无情。所以在明台面前,你也决不能反常。我知道这很残忍,可是。。。” “可是,这就是我的任务。你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她的目光飘忽起来,突然冒出一句:“小雪和林枫,是我亲手处决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明楼心如刀割,那是她大学里最好的朋友:“如果你不杀她们,她们会被带去宪兵队,受尽折磨□□而死。曼春,你救不了她们,不要自责。” “你就不怕,有一天我不再是我了?” 汪曼春的眼中映出惧色。其实这是她一直以来的畏怯,怕自己真的蜕变成杀人成狂的魔头。而重见明楼之后,这种恐惧愈加强烈,强烈到想用自己的血将自己洗刷干净。 “不怕。曼春,你也不要怕。” 明楼怜惜心疼。他自然明白,这么多年,她一直在最黑暗的地方目睹和参与着太多的肮脏罪恶,不只面目全非,内心也必是分裂扭曲的。 “记住,你是我一半的灵魂,我能看清楚你到骨子里。无论你做什么,无论你变成什么样子,你都是我的曼春,我都再不会放开你!” 她含泪对上他深情盈溢的眼眸,从未像此刻感觉浪子归家般的心安。 “是我的错。如果我在,说什么也不会让你走上这条路。”他咬牙自责。 当年,他一直默默扣着她和阿诚的入党申请书,并多次向党委表示,不希望他们,尤其是她,踏入这条险途。谁想到,事情最终还是成了这个样子。 “我一点都不后悔。而且,在当时国民党的白色恐怖下,就想到要将我安插在日本的间谍机构,你不觉得这种战略眼光令人佩服?” “确实。”明楼忍不住问道:“当年究竟怎么回事?” “我以前告诉过你,我父母有个好朋友,我叫他叶叔叔的,你还记不记得?” 明楼点头:“你的俄文,还有骑马、开车,都是他教的,对吧?” “对。这个叶叔叔,就是中央七号首长。” “他告诉我,我父母都是建党初期的老党员。他们的死根本不是什么强盗谋财害命,而是反动军阀勾结日本人干的。就是我叔父汪芙蕖,为了那几千大洋的赏金将他们的行踪透露出去,结果连我八岁的弟弟都没能幸免。” 她的声音哽咽了。明楼怜惜地收紧手臂拥着她,内心里蓦地生出几分释然。刺杀汪芙蕖的事,虽然曼春从来没有表现出丝毫怨恨,但他心中总觉得对她愧疚。原来,汪芙蕖竟也是害得她家破人亡的凶手。 “我变成孤儿后,叶叔叔本打算把我送到苏联。但事情还没联系好,他就被通缉不得不撤出北平,所以我随着叔父来了上海。后来叶叔叔不放心还曾偷偷来上海看我,发现我过得很好,就没有再打扰。直到南田洋子开始接近我的时候,他又一次来上海找到了我。” “本来我是想直接去中央苏区的,但叶叔叔说,其实我们面临最大的敌人,是日本。而当时南田有意发展我为她服务,再加上我叔父的亲日关系,想要潜伏进日军的情报机构,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 “所以你只好装作叛逆少女回头,退出了所有进步社团,搬回家跟你叔父和好。” 她幽幽叹了口气:“其实这么多年来,叔父确实对我很好。也许,是觉得问心有愧吧。” “作为老师,他对我也算不薄。”明楼眼里也露出些许矛盾。 “其实你很早以前就可以杀他报仇的,是不是?一直忍着没动,是因为我?” “如果没有国恨。。。”明楼沉默了一阵,低低道:“他毕竟,是你唯一的亲人。” “也是仇人。” 她闭了闭眼,咬牙:“要不是还有利用价值,我大概早就亲自动手了。我一直把明台当亲弟弟,他来做这件事,也算替我报仇了。” 话虽如此,她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明楼心疼后悔:“对不起我不该问起这个,又让你伤心了。” 她深吸口气,摇头道:“没事。说出来哭出来就好了。” 明楼犹豫片刻,小心翼翼问:“这些年,还发生了什么?” “没什么。”她本能地抗拒。 他便不再追问。只是温柔地拂着她的发,静静拥她在怀中。 沉默半晌,她终于缓缓开口:“南田,带我去了南京。” 突然这样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明楼一时无法反应。 她咬咬牙:“就在沦陷那几天。” 明楼一下子明白了,更紧地抱她。 她开始簌簌发抖:“那时我刚从日本回来不久,穿着日本人的军服,说着日语,身边全是特高课的特务。我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那些日本兵烧杀抢掠,什么都没有做,跟那些禽兽没有分别。” “别这么说。曼春,你的情报可以决定一场战役的成败,拯救千万军民的生命。” 明楼安抚地拍着她的背尽力劝慰,心中却在滴滴淌血。亲眼目睹那样丧尽天良的暴行却要袖手旁观,这对于她来说是多大的心理折磨。同胞的鲜血,无休止的杀戮,多少悲惨仇恨和屈辱,都要让她柔弱的身躯一力承担。 默默咬牙,他用尽全力将她深嵌在怀中,痛惜自责到无以复加。自己当时在哪里呢?曾发誓要一辈子守护照顾的人,却竟在乱世洪流中放开了手。让她独自挣扎在险恶谍海的风口浪尖,看尽了战火硝烟中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最残酷不堪的人间惨剧。 他现在终于明白她眼中那种刻骨的冷和浓得化不开的沉沉阴鸷,以及生无可恋做事完全不留余地的狠辣决绝。 她在他怀中平静了一下,抹着泪低低道:“你知道吗?如果不是我们过往的所有信件都会被检查。。。” “我知道。” 从收到她的第一封信,他便发现了封口被重新粘合过的痕迹。否则,又怎会这么多年鱼雁不绝却又彼此不露真心。 想来,她当时多么渴望能有个可以倾诉的人。而他,却是远在天涯彼端。 两处沉吟各自知。 “对不起,曼春。。。”带着痛苦哽咽的声音突然顿住。 他伤她欠她实在太多,早已经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和补偿。 “不,”她的手轻轻环过他的脖颈揽住他的头:“师哥,我们之间,永远不必说对不起。” 他心头剧震,一股热浪直冲上来。 ——真爱,就是永远不必说对不起。 这是她中学时读的一本英文小说里的话。当时她拉着他的手,神情困惑:“师哥,这是什么意思?” 他瞬间红了脸。 彼时她还是不解风情的小姑娘,而他已苦苦忍了两年,万分苦恼地考虑着要不要再次暗示一下这个迟钝的丫头。 “就是说,无论你做错了什么,师哥都不会怪你的。” 好不容易出口的表白,还是没能让她明白。她只是心无城府不以为意地回了一句:“那当然了。你要是做错了事我也不会怪你的。” 其实他不知道,十七岁的女孩子开窍也只是一瞬间的事。当晚她在灯下将那本小说看完,心中若有所动。蜷在被窝里想他的解释,蓦地就拉起被子蒙到滚烫的脸上,一宿未眠。 这句话,从此镌刻在两人心中。 明楼猝然间再也控制不住,低头吻上她温热柔软的樱唇。。。 月色如水,透过纱帘洒落一室晕黄。小心翼翼地,似怕惊破这一夕春夜温柔静好。 作者有话要说: 当当当,发糖啦! 第37章 死间 清早阿诚再过来的时候,发现二人挤在沙发上和衣而眠,依然保持着相拥的姿势。 汪曼春其实并没有睡,见他进来微微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让明楼再多睡一会儿。 他必是累极,这样靠着她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手臂还紧紧环着她的腰。向来浅眠的他,这次居然连开门的声响都未被惊动。 阿诚会意。放下早餐和盥洗衣物,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汪曼春轻轻为明楼拢了拢毛毯,默默凝视那近在咫尺的如画容颜。 他静静偎在她怀里,呼吸匀缓,神态安宁,如扇的黑睫在眼下映出淡淡的影。平日总带着一抹微颦的眉峰完全舒展开来,轻抿的唇角隐隐含笑,仿佛正沉浸在一个极美的梦中。 汪曼春眼底升起蒙蒙雾气,水样的目光流淌出千言万语也描绘不尽的切切柔情,恨不能让时间停驻,永远留他在自己的臂弯。 阿诚在门外透过玻璃向她指了指腕上的表,暗示他们该准备上班了。 汪曼春点点头,瞬间敛住心中所有的担忧与不舍。深吸口气,微笑着俯身去吻怀中人的唇角面颊。 于是明楼睁开眼时,见到的就是她温柔的眼波和明媚的笑颜。那一刻涌上心头的安定与甜蜜,一直持续到踏进新政府大楼自己的办公室里。 这一天,明楼如常的忙碌工作被打断了好几次。 十点,阿诚来报:郭骑云在沪中图书馆被捕,身上搜出了微型胶卷,梁仲春可谓人赃俱获。 中午的饭局还没完,阿诚又附耳过来,说76号从光明电影公司带走了一个小有名气的女演员,引得娱乐圈内一片惊恐哗然。 到了下午四点半,梁仲春亲自站在了明楼的办公室里,强抑着满脸得意和欣喜向他汇报:根据重庆转变分子郭某提供的信息,毒蜂已被76号成功生擒。另外,今晚午夜,军统毒蝎小组会携带另一份密码本,飞跃川沙古城墙执行传送任务。76号已经备好铺天大网,就等着各色鱼儿一头扎来。 至于两份密码本熟真孰假,就要看能否撬开毒蜂的嘴了。不过梁仲春信心满满地保证,他已经做足了功课。那郭骑云作为跟随毒蜂六年的贴身副官,可以说是他最亲近信任的人了。抓住毒蜂的心高气傲和对军统上层的失望不满,一定可以将他劝降。 明楼听后,颇是把梁仲春夸赞鼓励了一番。 梁仲春一面笑得合不拢嘴一面垂眸眼光闪烁。 明楼自然知道他在隐瞒什么,却也不点破。又冠冕堂皇地说了一通套话,将他送走。 同一时间,高木笔直恭敬地站在特高课藤田芳政的办公桌前。 他手里拿着的,是76号从司各特路房子里和电台一起搜出的丝巾,以及未被完全焚毁的电文碎片。 这是梁仲春有意越过明楼,让高木直接呈给特高课的物证。 “藤田长官,我们有理由怀疑:76号汪曼春处长,有抗日谍报分子的嫌疑。” 一切,都在按照计划静静进行。最紧张关键的部分,就要来到。 终于等到下班后人流散尽,诺大的政府办公大楼突然变得死一般清冷沉寂。 明楼默默端详着桌上的那帧全家福照片。 其实在他心里,那从不是一张完整的全家福。因为还有两个他最在乎的人,都不在里面。 所幸一个一直都在身边,在不在照片里似乎并无所谓。 而另一个。。。 他忍不住又摸出了那对戒指,放在掌心中反复摩挲。 昨晚想了又想,他竟还是没把它们拿出来。 他知道,曼春思想开放不拘礼法,私定终生这种事对她并不算什么。只是,他更清楚她骨子里的那份骄傲和倔强。尤其大姐当众说出那样伤她自尊的狠话,他便更不能委屈她。他早打定主意等眼下的任务一完成便去跟大姐说个明白。他明楼,要堂堂正正、光明正大地迎娶她汪曼春进明家的门。 而此时此刻,他一个人坐在这里想她,又有些后悔起来。 行动中诸事难料,他们好久都不能再袒露真情。早上分别时,还是该把戒指为她亲手戴上啊。 而明台那孩子,不知能不能演好这出戏,挺过这一关。 想到这里,明楼不由双手握紧暗暗咬牙,心中矛盾痛苦焦虑不安。 本来曼春是无论如何要置明台于事外的,而自己又亲手将他拉了进来。 他不得不这么做。从76号救走明台,总比从特高课救曼春要容易太多。而且就身份的重要性来说,就算整个毒蝎小组也抵不上一个76号的情报处处长,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只是,但愿大姐能原谅他。 入夜了,不知川沙古墙上会发生怎样的惊心动魄。 “我们还会有最黑暗的一段日子要渡过。” 明楼对进门来坐在身边默默陪伴的阿诚说。 漫长的一夜终于过去,阿诚带来了预料之中的消息。 于曼丽从川沙古墙上坠下,被紧急送到陆军医院抢救,很快宣布不治。从她的体内取出的微型胶卷,被迅速呈到梁仲春手中。 而明台也在试图从城墙另一边脱逃的过程中,被76号当场抓获。 明楼问:“于曼丽的事,秋田先生那里做得干净吗?” “非常干净。从死亡证书,到拍遗照,尸体火化,全都符合程序,毫无破绽。” “好。” “不过,她伤得确实不轻。暂时留在他们那里养伤。等过了这个风头,曼春姐会安排接她出来。” 明楼点头,没再说什么。 “还有就是,天蒙蒙亮的时候,特高课的人悄悄到陆军医院将曼春姐带走了,对外还在封锁消息。”阿诚报告了最后一条情况。 “意料之中。” 明楼的神色声音都很平静,只是手默默捏紧:“下面就看他们三个,配合得怎样了。” “昨天下午,藤田只是派了人在医院暗中监视曼春姐。现在直接把她秘密抓去特高课,说明明台的嫁祸,做得不错。” 阿诚边说边看了看表:“毒蜂,差不多该招供了吧?” 明楼摇头:“不会这么快。拖得越久,就越能取信于敌人。” “那现在所有的矛头都指向曼春姐,日本人会不会对她动刑拷问?” 阿诚急得脱口就问,话一出口立即后悔不迭。见明楼双手扶住桌子闭上了眼,默默咬牙一言不发。 “大哥你别担心!”他自知失言,连忙安慰:“曼春姐潜伏多年,除了在76号的身份外,跟日本诸多中上层军官也私交密切,再加上以前汪芙蕖的旧关系,特高课应该不会。。。” 明楼摆摆手,制止了他再说下去。 虽然每一步的策划都经过他千般算计反复思虑,可事情进行到这里,他还是高估了自己的定力。他现在心很乱,只想安静一下。 阿诚咽住话的同时,猛地体会到明楼此刻的心情。毒蜂不招,曼春姐要受苦;而毒蜂一旦招供,那就要轮到明台了。是希望毒蜂撑久一点,还是快一点?左右都是心爱的人,大哥心里该有多矛盾多痛苦多难受啊! “小秦的埋尸现场,你后来安排好了没有?”静了片刻,明楼努力镇定着自己,开口问。 “安排好了。估计76号,很快就会发现那块表了。” “司各特路的房东呢?” “按曼春姐说的地方,朱徽茵已经找到他了,随时可以出来指认明台。另外,那些伪造的跟第三战区的通讯密函,我也已经放到了面粉厂。” “好。你去告诉朱徽茵:今天下午,把这些证据都抛出去。让他们坐实了明台,才能洗脱曼春。” “是。” “好在大姐现在不在家,但一定要瞒住她。” 明楼强抑着自己的感情,尽力理顺思路:“你现在立刻回趟家,去拿一些换洗的衣服到这来。然后叮嘱阿香,告诉她,让她跟大姐说。。。” “告诉大姐,说明台面粉厂的机器出现故障,他在找人维修机器,所以这几天不能回来住了。至于大哥,就说您要去南京出差,回去拿几件换洗的衣服。” 阿诚望着他的眼神,全是理解和心疼。 明楼点头。 幸好还有阿诚。 阿诚前脚刚走,刘秘书就来通报:“特高课藤田芳政先生到了。” “知道了。”明楼拿下一直按在额头的手,语气很平静:“请他去会客室。泡好茶,我马上来。” 藤田芳政的神色阴沉严峻,边喝茶边看着手中的文件。 “他只是明家收养的孩子,并不是我的亲弟弟。出了这样的事情,实在是出乎我的意料。你们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不用顾及我。” “令弟的事情,我们过一会儿再谈。” 藤田不动声色地放下茶杯:“我这次来,是想了解下明先生的一些私事。不知您是否介意?” “藤田先生哪里的话!您有什么问题但问无妨,我一定知无不言。” “跟明先生这样的聪明人讲话就是简单。”藤田颔首,问道:“我听说,明先生您与汪曼春处长,曾经有过私情。” 明楼微怔,似乎没料到他忽然问起这个。 “是爱情。曾经美好,却为家族不容的爱情。”他坦言,很自然地流露出那种有缘无份的遗憾和无奈。 “只是,”他的神色中忽然露出惊疑:“这和眼前的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明先生只要回答我的问题就好。都是些例行询问,请您不要过于紧张。至于跟此案的关联,我会慢慢解释给您听的。” 明楼定了定神,点头。 藤田打开文件夹翻了翻:“据查,您当年和汪处长相恋时,她还在读书。思想非常激进,行为叛逆,曾多次参加反政府的□□示威活动。是不是这样的?” “是。她那时还不到二十岁,年幼无知,被学校里一些别有用心的人蛊惑,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幻想。好在我一直管束她,劝她远离政治。所幸,没闹出什么太出格的事来。” 明楼顿了顿,接着说:“她小时候的那些荒唐事,相信南田课长都有详细记录备案。十几年前的旧事,我也不能一一记得。藤田先生若有疑问的话,不妨去查一下旧档案。” 藤田不置可否,又问:“那明先生出国之后,跟她还有联系吧?” “有通信,但并不频繁,一年大约两三封的样子,就是说说彼此近况。您要是需要查看我们的旧函。。。” “不用了。”藤田打断他,继续问:“您回沪以后,和她的关系如何?据我所知,新政府办公厅这里和76号,都有人盛传你们旧情复燃。” “老实说,我们的确还有情。”明楼毫不避讳,低头叹道:“但碍于两家仇怨,所以,也只能是发乎情,而止于礼。” “听明先生的意思,您对她,颇有歉疚啊。”藤田终于问到关键:“那你们在一起的时候,她有没有向你打探过一些敏感信息?” “敏感信息?您的意思是?”明楼悚然而惊。 “我们怀疑,她跟军统上海站的毒蝎小组有牵扯。” “什么?”明楼呼地站起来:“这绝不可能!” “明先生请先不要激动,我们还在调查。”藤田示意他坐下。 “汪处长是南田课长一手带出来的得意门生,对大日本帝国忠心耿耿,怎么可能是重庆分子?这里面,一定有误会!”明楼的语气非常急切。 “可是,我们有人证和物证。” 藤田审视着他的表情,缓缓道:“在司各特路,我们发现了电台和未被完全焚毁的通信记录,经证实是毒蝎的电台。而和电台同时被搜出的,竟是汪处长声称遗失了很久的丝巾。” “像汪处长那样受过长期训练的特工,如果她真是军统的卧底,她会大意到留下可以指认自己的东西在电台旁边?藤田先生,您相信她会犯这样初级的错误吗?” 藤田被问住。 明楼接着说:“这最大的可能,是栽赃陷害。” “可是,高木和梁处长他们都亲眼所见,邻居家的狗见了汪处长,像是认识她一样地凑上去,却被她仓皇击毙。这如果不是心虚,又是何故?” “您不知道,她16岁时,有一次和明台出去玩被野狗咬伤了,我带着她到圣玛丽医院一连去打了好几针,所以她后来最怕狗了。那是28年夏天的事,您可以试试看能不能找到当时的医院记录。” “这样啊,”藤田想了想,问:“她和你弟弟明台,关系如何?” “小时候他们很亲近,明台很喜欢她。我们分开以后,他们大约也没什么来往了。”明楼据实作答:“藤田先生为什么会有此问?” “没来往?”藤田哼了一声:“令弟被76号逮捕后的口供,声称他和他的女朋友偷越江防只是要去谈个黑买卖,为了赚钱。而这桩买卖的介绍人,就是汪处长。” “这。。。这怎么可能?”明楼一脸震惊。 “令弟一口咬定,他昨晚的行为全是汪处长指使。” 藤田面露惋惜:“你们中国有句老话,叫英雄难过美人关。明先生,是否也为情所惑啊?” “藤田先生,您知道,我一向是公私分明的。” 明楼露出惊惶之色,连忙澄清:“我和汪处长在一起时从不谈工作,更不会触及任何敏感话题。请您相信我。” 藤田沉吟片刻,又道:“汪处长几天前遭遇袭击,却仅受一点轻伤。而汇丰银行的行动中,76号损失了十八个人。凶手几乎枪枪命中要害,却独独又是汪处长皮肉伤逃过。为什么她能如此幸运呢?” “您说的这诸多疑点,我现在无法给您解释。但我还是不相信她会是叛乱分子。汪处长自出任76号情报处处长以来,兢兢业业,任劳任怨。逮捕和处决的抗日分子,以及调查揪出我们内部的奸细,不计其数。” 明楼想了想,忽然道:“这有没有可能,是抗日组织为了要除掉她这个眼中钉,而给我们设的一出反间计呢?” 藤田显然被他的话打动,沉思着道:“可是令弟。。。” “明台这孩子从小被家姐娇生惯养,涉世太浅,很容易受人蒙骗。他说是受了汪处长指使,又或许,指使他的另有其人?” 明楼急急道:“我能否见一见小弟,或者,汪处长?” “暂时还不行。明先生,调查期间,相信您理解的。” “我理解。只是,小弟还小。而汪处长,她毕竟是特工总部的重要负责人,日本皇军中也故友甚多。在一切尚不明朗的情况下,还请藤田先生。。。” 他在惶急中考虑着措辞,尽力请求道:“请您考虑到各方面的人心和影响。” “明先生请不要太过担心着急,我们会调查清楚的。” 藤田合上文件夹站起来:“只是,事情真相大白之前,我希望您不要离开政府办公厅。特高课会随时跟您联络的。” 明楼随着他起身,恭谨道:“当然。” 藤田芳政离开了,却留下两个侍卫守在明楼办公室走廊,监视他的一举一动。 明楼瘫坐进椅子里,死死捏紧了拳。 听藤田的口气,曼春受刑是免不了的。 狠狠咬牙,他感觉自己的心在一点一点地被切碎。他可以嗅到那种血淋淋的味道,他甚至能听到她在极度痛苦中默默唤他的声音。 “师哥,没事的。曼春不怕疼。” 柔软的呢喃,如在耳边。 十年前的学生大口口,国民党出动了大批军警镇压。阿诚在电话里惊慌到词不达意,他急得摔了电话一口气跑到那个旧教室。见到她血流披面的样子,至今都惊悚清晰得如在眼前。那一瞬,是仿佛整个世界都暗下来的恐惧,为她清理伤口时手抖得不成样子。而她,却那般镇定地握住他的手微笑: “师哥,没事的。曼春不怕疼。” 她向来都是坚强勇敢到令他骄傲,也让他心疼至极的女孩。 越想就越痛到发疯,他忽地再无法忍受地起身往外走。 这么久了,阿诚怎么还没回来? 拉开门,他猛然顿住了脚步,见到阿诚竟然以手抱头蜷在墙边,伤心无助得好像还是十七年前那个受尽了虐待的孩子。 “阿诚,在这里干什么?”明楼不由放柔了声音,走近他问。 “大哥?”他一惊而起,本能地往后退,背碰到了墙,眼睛泛红神色慌乱:“没,没什么。” “我回来时,他们不让我进去,也不让我走,就只好在这里等。”他定了定神,说。 他哪里敢告诉大哥,就在他回来前得到的消息,秋田和另一位内科大夫,以及他们的助手,都被特高课紧急叫走了。 曼春姐身上本就有伤,而且她有先天动脉导管未闭的毛病,也就是明楼说的心痛病。虽然很轻微没有发作过,可如果受刑过重。。。 他不敢想。 明楼默默看他,脸色越加苍白,却也不再追问。只道:“叫他们给我泡一杯浓咖啡。还有,今天的文件,拿来我看。” 他不能这样守着时钟分分等待。他必须工作。在工作中转移一部分的注意,他才不至于失控,疯狂。 接下来的时间对于明楼和阿诚来说,都太长了。 在特高课的密切监视下,他们与外界的联系被隔断,不知道事情进行得如何,也无法探知曼春与明台的安危,什么也做不了。 不明状况的猜测是最折磨人的,尤其是在夜晚。 从下班时起,明楼便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里默默凝视窗外。看夕阳西下,看彩霞满天,一直看到最后一丝光影消失,坠入黑暗,夜幕无边。 而阿诚,则是一声不响地从办公室的这一头踱到那一头,周而复始,来回往复。仿佛是在计算着步数和距离。 他们食不下咽,夜不能寐,一分一秒地熬着,等待着,等待一个谋划已久的结局。 直到太阳再度升起,藤田芳政再次坐在了明楼的会客室里。 “我们的案情有了巨大突破。”他告诉明楼:“对于汪处长来说,是好消息。而对于令弟,恐怕就不妙了。” 明楼静静等着他说下去。 “毒蜂已被成功策反。两份密码本的真伪,基本可以确定。缴获的微缩胶卷,昨晚已经由他和他的副官,分别送至第三战区联络人手中。同时,毒蜂也证实了令弟的军统毒蝎身份。” “明台是毒蝎?”明楼拿着茶杯的手一抖:“这是毒蜂交待的吗?” “是的,这是他在特高课亲口招供的。” “毒蜂,不是被76号提审的?”明楼表现出诧异。 “毒蜂自恃甚高,不屑于跟76号的梁处长谈,一定要直接和特高课交涉条件。所以,整个策反事宜及盘问取证,都是由高木负责,结果直接呈报给我。” 明楼想了想,问:“他的这些证词,藤田先生觉得可信么?我们怎么知道他的策反是真实的?” “这也是我感兴趣的。”藤田道:“不过目前为止,他的证词中没有找到丝毫破绽。至于令弟的身份,除了毒蜂的招供之外,76号也已向我们提呈了三样物证。” “第一,是您送给他的一块手表,在一桩凶杀案现场找到。第二,发现毒蝎电台的司各特路的房东,已经指认明台就是那里的租客。第三,梁处长带人查抄了明台的面粉厂,当场起获电台和密码本,还有部分没来得及销毁的电文。电文内容初步可以断定,都是跟第三战区来往的电文,跟这次更换密码本的行动有关。所以,令弟不仅是在案发现场被当场抓获,现在人证物证,一应俱全,没什么好怀疑的了。至于汪处长,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令弟在故布迷阵,刻意陷害。” “明先生,没什么可说的吗?”藤田紧盯着他问。 “这。。。”明楼显得迷乱而慌张:“藤田先生,明台还是个孩子。” “你并不真正了解你的弟弟。你心目中的孩子,只是你看到的冰山一角罢了。他真正的心狠手辣,你大概都无法想象。” “今早我们让毒蜂和他当面对质时,就是你说的这个孩子,竟然口衔刀片袭击毒蜂。身手之狠准快,同行之中也是佼佼者。” 明楼满脸震惊惶恐。 “毒蜂已被送去了医院,还不知能不能救回来。” 藤田叹了口气:“幸好我们的人动作快,而毒蜂当时戴着围巾。否则伤口再深一分,必会当场毙命。” 这师徒两个也真默契,演了这么冒险的一出戏,更坐实了明台的毒蝎身份和王天风的叛徒之名。 明楼表面惊恐万状,实则欣慰又心疼。 接下来明台会面对什么,他自然清楚。 “也怪那梁仲春的手下太过大意。据说,令弟被捕后,表现得非常害怕,不停地哭闹求饶,令他们都放松了警惕。以至于搜身时居然连他偷藏的刀片都没发现,真是一群废物!” 正说着,高木敲门进来,用日语对藤田道:“76号那边报告,毒蝎的审问,已经可以开始了。” 明楼默默望向跟在高木身后进来的阿诚。 二人对视,彼此汲取着力量和依持。 “明先生,一起去看看吧。”藤田发话。 “这不合规矩吧?我不是应该回避吗?” “不用。”藤田一面戴好帽子和手套起身往外走:“明先生一直都是新政府重要部门的长官,我相信你。” “请吧。”高木对明楼道。 明楼不得已站起来。 阿诚忍不住担心唤:“先生。。。” “走吧。去听听我这个弟弟怎么说的。” 一行人到了76号,直接被带到了电讯处监听室。 朱徽茵正戴着耳机准备做笔录。梁仲春则神气活现地手拄拐杖立于一旁,等着藤田吩咐。 藤田芳政进门后却并不叫开始,似乎还在等人。 “藤田先生?”梁仲春面露疑惑。 藤田挥了挥手,要他闭嘴静候。 这时后门打开。进来的人,是汪曼春。 梁仲春的神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明楼的心猛地颤了颤,屏息看她。 似乎是来得匆忙,她整个人像是裹在了一团寒风里,带着股冷峭之气进了屋。 她的眼睛对上他的注视,目光却是柔暖的。她给了他安心的一瞥。 她脸上的粉扑得很厚,眼影涂得极深,浓妆艳抹下看不出丝毫异常,仪态动作也并无异状。而明楼却清楚得很,如果不是为了掩饰,她何以会上比平日更浓的妆粉? 踏入屋中的汪曼春流目扫过屋中众人,点头对他们打招呼: “藤田先生,明长官。” 她一开口,明楼就变了脸色。 她妆容精致仪貌如常,可是她的嗓音完全变了,沉黯嘶哑得如一把利刃直刺进明楼胸口。 特高课的那些畜牲对她作了什么? 他刹那间怒火中烧,深邃眸底泛起森森寒厉。 仿佛感受到他的情绪,她的目光水波般轻漾过来。从心底映上眼中的静澈温柔,全是安抚慰籍之意。 “汪处长受伤不久,昨天又偶感风寒,本应好好休息的。” 藤田也觉察出屋里气氛的紧张微妙,开口道:“只是此案关系重大,汪处长不幸被牵扯其中,想必心中也有诸多疑问。请你过来,就是想让你,来担负审讯毒蝎的重任。” 此言一出,梁仲春立刻急了:“藤田长官,这可是我负责的案子!” “你负责这个案子,不代表只有你一个人可以参与其中。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们要学会团结合作。汪处长负责审问,你就可以全力负责分析情报,从缴获的断编残简里寻找我们需要的信息。这不是很好吗?” 一席话说得梁仲春无可辩驳,只得垂首应道:“是。” 汪曼春与明楼默默对视了一下,暗自握紧了拳。 “汪处长,你觉得呢?”藤田芳政转向汪曼春。 “承蒙藤田先生信任,我一定不辱使命。” “好,那我们就开始吧。” 汪曼春走出去时,忍不住又望了明楼一眼。 他神色严肃,眼中温情隐去,坚定的目光隐隐透出警示。 她明白他的意思。 藤田芳政让她亲审明台,不是没有试探的用意。不可流露软弱,更不能留情! 她深吸着气,大步往刑讯室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不好意思最近写的慢。因为这部分比较难写,总觉写得不好。暂且先贴上来,以后慢慢修改吧。 第38章 刑讯 明台已经一身是血,双臂被反剪身后捆绑着。见到她来,阴森森地笑起来: “汪曼春,日本人怎么没把你当抗日分子抓起来啊?可惜啊可惜!” 他边笑,边叹息着,悔恨着:“早知道我就该像对你叔父那样,一枪爆了你的头!又何必费这么大力气,绕这么多弯子?” “我叔父是你杀的?” 汪曼春一把捏住他的下颌,恶狠狠地盯着他。无名指顺势搭在他喉颈边,迅速以莫尔斯码叩下一条消息:曼丽已脱险,勿念。 明台面露欣喜:“对啊,是我。没想到吧?还有黑色星期五血案和日本领事馆行动,都是我。” 他故意没说出樱花号,因为那个案子汪曼春后来大做文章。借助南田洋子的支持信任,一并牵扯出76号和特高课内部数十名大小头目,造成了一时风声鹤唳人人自危的“樱花号大清洗”事件。明台当然清楚要保护曼春,就不能再引得敌人重翻已经了结的旧案。 汪曼春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 “怎么,不信?”明台笑得益发得意:“上次你的车子都被我打爆了,你以为我杀不了你吗?还有汇丰银行的那一枪,那都是我故意打偏的!” “我跟你无怨无仇,为什么这样害我?”汪曼春厉声叱问。 “无怨无仇?”明台咬牙切齿: “汪曼春,你手里沾了多少同胞的血,欠了多少抗日志士的命?我一枪毙了你便宜你了!我就是要让你,死在你卖命的日本主子手里。要让76号的这些狗都来看一看,叛国投敌的汉奸是什么下场!” “我以前对你不薄啊,明台。小小年纪,心肠竟如此狠毒!”汪曼春狠着心刷地一鞭子抽过去。 她已经放轻了力道,明台还是痛得一个哆嗦,但随即又倔强地高仰起头:“大义当前,别说你,就是我大哥,” 他口气讥讽,冰冷无情:“我上次执行刺杀他的计划,听说你生病了,让他临时改变了行程,算他命大!不过这样也好,把南田洋子送到了我的枪口底下,这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意外的收获。我还得谢谢你们做了我的同谋。” “可他是你大哥,我就不相信你能下手杀他。” “他要是我大哥为什么不出面让你放了我?我知道,他一直看我不顺眼。要不是看在我姐的面子上,他怎么可能处处顺着我?我猜他现在一定等着,等着看我上刑场,等着看我被你折磨死,他比我残忍多了!” 他停顿了下,面露鄙夷,讥诮道:“你跟他,还真是天作之合的一对汉奸狗男女!” 汪曼春一个耳光响亮地甩在他脸上。明台从嘴里吐出一口血沫,神色全是轻蔑和不屑。 “明台,你真不应该走这条路!” 汪曼春微眯起眼,一副阴毒欣赏的表情:“不过我希望你清楚一点:你如果愿意乖乖地配合,那我一定会善待你。只要你肯认罪,跟我们合作,你还是有出路的。” 说话的同时,她冰冷的手指从明台的面颊下滑到脖颈,又趁机在他的锁骨处敲出电码:楼诚都在此,已被监控。 “我还能有出路?”明台眼中流出担忧。 “当然。只要你告诉我,你的上线是谁。” “我的上线是谁,你不知道吗?”明台又爆发出一阵大笑:“曼春姐,我的上线就是你啊!” 汪曼春的目光是赞许和心疼,却又不得不一拳招呼上去,厉声喝道:“你打算让我花多少时间在你身上,才能解决问题呢?” “你把我杀了吧,你不要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我死了,就什么问题都不存在了。” 明台的眼神坚定镇静,清清楚楚地传达着一个信息:来吧,死生无惧。 “你不要犯傻。”汪曼春狠狠咬唇。其实劝说到这里就该结束了,下面要进行的就是酷刑。可她不忍。她还要再耗些时间,多费些唇舌。哪怕多几分钟,明台也可少受点折磨。 “你才多大呀,明台?你懂什么是救国?你以为就凭你,一个无知的年轻人,就能扛起所谓救国的重担吗?你也真是太自不量力,太愚蠢了!当你浑身上□□无完肤死的像条狗的时候,有谁会记得你?” “你是不是很害怕?”明台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你说什么?我害怕?” 汪曼春嘴上这样说,口气似乎是觉得他的话荒唐无比,实则色厉内荏,直视着他的目光几乎是带了求助的意味。 明台露出了然神情,对着她笑了笑:“你一定怕的要死。” 他在用眼神告诉她:不怕,曼春姐,我挺得住。 汪曼春揪住他的衣领做气急败坏状:“我警告你,在我好好跟你说话的时候,你最好不要跟我胡搅蛮缠!你以为你是在跟我作对吗?你是在跟新政府,和日本人作对!” 她的指下在连连叩击:好孩子,小心致幻剂! “你知道你为什么害怕吗?因为你不是在跟我一个人作对,你也不是在和这些被你迫害的同胞作对,你是在和四万万的中国人作对,你是在和你们汪家的列祖列宗作对!” “闭嘴!”汪曼春卡住他的脖子:“你现在还在这里喊口号,你不觉得你很幼稚吗?” “有人告诉我,作为一个军人最大的荣誉,就是以身殉国。” 他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我不需要别人记得我,我知道我在做什么,这就够了。” 他顿了顿,静静望着她:“当然,你会记得我,明楼也会记得我。虽然你们,只是两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汪曼春的眼里已经蓄满了泪,她在泪眼模糊中伸出两手拢住他的头,咬牙:“明少爷,这就怪不得我了。” 她叫的是:明少爷。 明台直直望进她的眼睛:“做你该做的,这样我大哥会很高兴的。” 监听室里,明楼默默拿下耳机。 藤田也摘下听筒。 “明先生听到这些话,内心一定非常痛苦。但是到现在他还在顽抗。这件事情有结果之前,希望你留在这里。” “当然。我会听从您的安排。” 这时有人敲门进来报告:“藤田长官,明长官,汪处长说,下面的场面您二位都不适合再听了。她让我请二位长官去她的办公室稍作休息。等有了结果,她会来向二位长官汇报的。” 藤田问明楼:“明先生,您是不是还有话想对汪处长单独说?我不介意。” “谢谢藤田先生的好意,不用了。”明楼婉拒,神色沉痛:“明台他犯了死罪,我实在,也无话可说。” 其实他怎么可能不想?只是他太了解曼春:她派人来传话而不亲自来,因为她现在根本就不敢见他。她的压力已经太大了,他帮不上忙,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干扰她。 藤田点点头:“那我们走吧。” 他说着,对一旁的高木使了个眼色,高木立刻带着两个侍从由另一个门出去了。 明楼冷眼观望,心中清明:他们一定是去了刑讯室。那里24小时不停的录音还不够,他们是在监视督察,看曼春上刑中有没有作假。 明楼猜测得一点不错。当汪曼春从西花棚下略喘口气回到刑讯室的时候,就发现高木正悠闲地坐在审讯桌前喝茶。而原本站在一旁的自己两个手下,换成了藤田身边的两个侍卫。 “高木君亲临刑讯室,是想替我来审这个犯人吗?”汪曼春从容走近,冷冷发问。 “看来,藤田长官还是信不过我啊。” “汪处长想多了。藤田长官是念及汪处长昨天在特高课太辛苦,对于施刑的事,怕汪处长有心无力。这才特意让我来看看,有什么可以帮忙的。” “那就多谢藤田长官的关心了。”汪曼春微微一笑:“76号从来不缺人手,我不需要帮忙。” “梁处长刚才来看了看,说汪处长审了这半天,犯人除了见点血就没别的了。身上一块骨头没碎,什么东西都没少。” 高木口气阴森:“我想,可能你那些手下也累了,我让他们去休息一下。有什么力气活,汪处长尽可以请我们的人来做。” “高木君可真体贴!我倒不是无力施刑,只是这个人和其他犯人不同,他是个娇生惯养没受过磕碰的少爷。我下手自然要缓着点,免得没问出什么,就给弄死了。” 汪曼春神情倨傲:“既然藤田先生要我负责审讯,问什么,怎么问,用什么刑,什么时候,我自有安排。还真是不劳高木君和梁处长操心。” 她说着,修长的手指缓缓掠过平铺在刑桌上的一件件医疗用具。最终,选了一把手术钳子拿在手中。 她原本还一直存了尽量减少对明台伤害的心思,但就眼下情形看,这是不可能做到的了。 她只能泯灭掉自己所有的人性以换取敌人的信任。否则,任务就无法完成,而解救明台也会变得难上加难。 和过往无数次一样,越是遇到巨大的压力和痛苦,她的头脑就越冷静清晰。 “你有没有想过,你会死的很惨?”汪曼春对被铐在椅子上的明台说:“最后一次机会,告诉我你的任务是什么?你的上线是谁?” 明台目光坚定,还是那句话:“做你该做的。” “好。”汪曼春点头。 她狠狠横下一条心,用钳子将明台的指甲边缘死死镊住。深吸口气,猛地用力一掀,一块血淋淋的手指甲连根拔起。 明台发出了嘶声裂肺的号叫。 拇指。 ——曼春姐,你爱吃的糯米团,快来咬一口! 食指。 ——曼春姐,我给你做了一个孔明灯。晚上我们去江边放,你的家人就可以看到了。 中指。 ——曼春姐,你带我去哪儿啊?我不认识路,你拉着我。 无名指。 ——曼春姐,你嫁给我大哥的时候,我来给你们端戒指盘子,好不好? 小指。 ——放心,我一定会说服大姐同意你们的,你可不许放弃哦!我们来拉勾。 十指连心,明台被折磨得数度死去活来。 他不是铁打的男人,但他是一个把自己当成死人的男人。 而汪曼春,她根本不再把自己当人。 她强迫自己关闭一切情感。忘了自己,忘了明楼,忘了一切的美好。 她告诉自己,她只是一件冷冰冰的武器。钢铁铸就,旨在击杀。 她进入了自己的角色,化身魔鬼,渐渐陷入一种近乎真空和虚无的状态。 刑讯室的火光暗影下,她的冷艳容颜苍白胜雪,更映得那一抹红唇殷殷艳艳。宛如地狱中掠出的夺命罗刹,残酷清冷,却美得不可方物。 “我知道,面对新政府的时候,有些问题我们无法强求观点一致。” “你现在最好求求我,我可以让你死得像个男人。没关系,你慢慢考虑,我们有得是时间。” “你去川沙古墙的任务是什么?你的上下线是谁?于曼丽身上的密码本是不是真的?” “那两份密码本我们都分析过,全都是假的。你们只不过是重庆政府抛出的棋子而已。何必为了出卖你们的政府而卖命呢?” 她故意在行刑之间絮絮叨叨地拖长每一次诱降劝说,让明台有尽量多的时间养精蓄锐。她淋漓尽致地表演着,收获着明台的怒骂和鄙夷,再无可选择地进入下一轮的残酷折磨。 几小时下来,明台的指甲全部脱落,十根修长的手指尖变成十个血洼洼的小坑。浸过盐水的皮鞭从上招呼到下,他体无完肤,奄奄一息。 汪曼春一刻不停地守着他,不敢离开半步,不放心把他单独交给任何人,生生看他被自己折磨得痛不欲生挣扎喘息。她自己也仿佛烈火焚身,噩梦轮回,精神和体力都已被逼到极限,痛苦萎顿到了极致。 最后一步,迷药诱供。高木拿出了特高课带来的绿色药剂。 汪曼春心中发寒,这是她最担心最害怕的一关。 此药是他们最近研发的新产品,高浓高效,号称迷药之王。昨天在特高课的审讯室里,她已经亲身体验到它的厉害。它会唤起一个人一生中最美好的记忆,让犯人在受刑的极度痛苦中,突然切换到最幸福最渴望的场景里,从地狱升入天堂。那种摄魂的迷乱和诱惑,远不是在军校里上过几次刑讯课就可以对抗的。 本来,她是想冒险在致幻剂上作些手脚的,稀释一下药量,或者干脆偷梁换柱。可高木亲自将药注入针管递给她,她什么也做不成。 汪曼春只能给明台注射下去,提心吊胆地注视他的反应。 在药效的作用下,明台坚韧不屈的面容现出了恍惚,开始有断断续续的真话流露。 “王天风为什么要出卖我?” “对啊,为什么?”汪曼春接下他的话诱导着:“当然是为了密码本。” “曼丽身上的密码本很重要,她宁可牺牲自己的命也要保住那个密码本。” “那郭骑云呢?” “他身上的那个是备份。一真一假,亦真亦假。” 情形不妙。 汪曼春不太敢往下问了。她不知道他是故意说漏,还是真被迷药控制了。 “明台,你看着我!”她狠狠扣住他的脖子,强迫他看住自己:“我是谁?” 明台眼光迷蒙:“姐姐。。。” 汪曼春心都碎了。眼前浮现的,是当年那个像极了曼廷的孩子清澈的眼眸甜甜的童音:“姐姐,不哭,从今天起我就是你弟弟。” 明台小时候一直叫她姐姐,唤明镜为大姐。直到她和明楼确定关系,在阿诚一再的坚持更正后,才改口叫曼春姐的。 可曾想过有一天,她这个“姐姐”竟然会亲手拿起刑具来摧残他? 汪曼春深吸着气,继续进行:“谁是你的上线,是我吗?” “你?”明台爆发出轻蔑的笑:“汪曼春你个狗汉奸在说什么呢?” 汪曼春略松口气,紧逼着问:“那谁是你的上线?王天风吗?” “王天风。。。他是我老师。他出卖了我。” “那是明楼吗?”汪曼春手下用力,将心一横终于问出来。 明台的神色又有些迷糊。 糟糕!汪曼春一颗心都快停止了。 “说啊,说出来!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她用力卡他的喉咙,指尖反反复复不停敲下一连串密码:不能说,不能说,不能说! “明楼,明楼他是。。。” “他是谁?他是谁?明楼是谁?” 她紧张得声音都有些发颤。狠下心一把握在他淌血的手指上,希望他剧痛之下神志能回复清明。 明台疼得浑身剧颤,却咬紧了牙没发出一声哭嚎。 “他是我——大哥。” 汪曼春长舒口气,冷汗涔涔,身子一软几乎要瘫坐到地上。 “明楼是我大哥,你是我大嫂。” 明台说这句话时,眼睛对着她的眼睛,目光清澈,神色认真,还是和当年一般模样。 汪曼春的泪一下子汹涌而出。她慌忙低下头,滴落的泪和明台的血交汇起来,在地上流成一道道水沟。 “你们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汉奸狗男女!”明台大声谩骂无情嘲讽。 明台已经完全清醒了,他居然战胜了那么烈性的致幻药。汪曼春从心底里为他骄傲:不愧是明家的孩子,个个都是铮铮铁骨的英雄好汉。 汪曼春迅速擦干泪,起身拔枪对准他的头厉喝:“我再问你一遍,明楼是不是你的上线?” “你怎么不开枪?为什么不打死我?” 明台直接把头顶到了她的枪口上:“你打死我吧!打死我,你就什么都知道了。” 汪曼春的手臂僵了僵,慢慢收回了枪,神色颓然。 “曼春姐,自从你当了汉奸以后,你就越长越难看!” 明台忽然看着她笑起来:“你现在,都不敢照镜子了吧?哈哈哈。。。” 汪曼春微怔,随即怒斥一声:“混蛋!”头也不回地疾步离开刑讯室。 第39章 断肠 洗手间里,汪曼春走到盥洗台前一照,果见自己的浓妆已有些花了,眼周一塌糊涂。 镜中的这个人,是人还是鬼? 汪曼春抬起手,那上面还沾着明台的血迹。 打开水龙头,她拼命擦洗着自己的手和脸,一遍又一遍。 湿乎乎地抬起头,卸妆后的自己,容颜憔悴。脸白得瘆人,眼圈发红,眼中遍布血丝,眼下大片乌青,满手满身的血腥气怎么洗也洗不掉。 怔仲之间,洗手间的门被推开,朱徽茵走了进来。 汪曼春瞬间收敛情绪,低头拿毛巾擦净手脸。 再一抬头,朱徽茵就站在她身后,目光灼灼,定定看着她。 “有什么事?”她摆出一贯的冷傲面孔,平静问道。 “汪处长,”朱徽茵目光锐利,不冷不热地开口:“需不需要我把您的化妆盒拿来?” “好的,谢谢。”她点头,看着朱徽茵走出去,暗暗呼出一口气。 看样子,朱徽茵对她的身份起疑了,所以才会有那样奇怪的神情。 想想也难怪,阿诚叫她将司各特路房子里的证据扣了一整天。以她的机灵,纵观事态发展,当然能逐渐猜出个大概来。 这样也好,有什么事不必再拐弯抹角。 “朱小姐,破获这么大的案子,我们76号的压力很大。劳烦你今天晚上加个夜班,不反对吧?” 等到朱徽茵回来,汪曼春吩咐道。 “当然,卑职自当尽力。” “非常好。”汪曼春微微一笑:“运气好的话,今晚就可以结束了。朱小姐,和我一起祈祷吧。” 终于又整好妆容,汪曼春满意地看着镜中精心描画毫无破绽的假面,活脱脱又是那个冷酷残忍心如蛇蝎的女魔头。 出了洗手间,和朱徽茵一起往办公室走,她远远看到走廊那端守在自己办公室门前的阿诚,脚下不觉停顿下来。 明楼一定还在里面接受着藤田的盘问和苛责。汪曼春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怎么都觉得无颜见他。 “汪处长?”朱徽茵在一旁轻唤。 汪曼春咬了咬牙,挺直背脊面无表情地走过去。 走了一半却被一个下属叫住:“汪处长,门口来了一个女人,说是明长官的姐姐,点名要见你。” 汪曼春大惊。 明镜来了?怎么可能? 她不是还在苏州么?明楼说过要想方设法瞒过她的,她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她有些乱了。 再瞥眼间,见到自己办公室的门打开,明楼和藤田芳政走了出来。 心念电转,她立刻调转头冲下了楼。 此刻她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明镜是明楼的死穴。这记狠招,她无论如何也要替他挡下来。 然而一口气跑到楼下院子里,看着那道阴森森的铁门和守在门边荷枪实弹的士兵,冲动退去,理智回归,她忽然觉得心虚无措起来。毕竟要面对的,是从小看她长大的明家大姐,是明楼最在乎的人。明镜的脾气她实在太清楚,要怎样,才能说服她停止搅局乖乖回家去? 她不知道,明楼此时心里比她更急千万倍。看着她那样不顾一切地就冲下去,阻拦都来不及,要不是藤田和那几个随从挡着,他真就要跟着追出去了。大姐的突然出现只有一个解释——孤狼。但孤狼一直只和曼春单线联络。所以这件事显然说明,孤狼已经越过曼春直接和特高课联系上了。要么是日本人还有其他方式联络她,要么是她怀疑曼春了而自己找到特高课。无论是哪种可能,曼春这样挡在自己前面去见大姐都太不理智太危险。现在藤田芳政肯定就在冷眼旁观,等她出错。 到这个时候明楼是真真后悔,实在不该一时软弱放纵了感情。如果曼春还是他刚刚回沪时的曼春,她只消拿出她一贯的狠厉绝情心硬如铁,眼前的情形应该难不倒她。可她现在偏偏已被自己融化,如何还能冷静应对不露破绽? 而他在藤田带来的日本宪兵密切监控下什么也做不了。只能站在这里眼睁睁看着曼春招手让门卫打开大门,看着大姐直直地走到她面前,第一次低声下气地跟她说话: “您好,汪小姐。” “您好啊,明大董事长。” 汪曼春双手插在裤兜里,摆出傲慢骄横的模样:“刚才门卫给我打电话,说您亲自到76号来,要见我,我还真是吓了一跳呢。” 明镜敛去一贯的傲气,垂眼客气道:“汪小姐,我本来是不应该来麻烦您的。但是我家明楼最近实在是太忙,人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我是不得已才来找您的。” “哦?”汪曼春故意问:“那我就不知道了,明董事长今天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呢?” “汪小姐,我刚刚从苏州回来,就听说我家明台不知道是犯了什么错,竟然被抓到你们76号里来了,还被套上了什么抗日分子的名头。您知道,我家明台虽然顽劣,但他一向胆子小,是做不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的。你们一定是搞错了。” “是吗,明大董事长?”汪曼春神色变得严肃,咄咄道:“您究竟是真不懂事呢,还是装不懂事?” “你!”明镜气结。 “我告诉你,你最好搞清楚了:明台被抓到76号来,有事实,有证据。他可不仅仅是你说的顽劣之徒,你想要带他走,没那么简单。” 明镜心里发慌,手足冰凉,一时无言以对。 “明董事长,76号是什么地方,相信您知道。如果我是你,我会先想想清楚再来这里说话。” 汪曼春紧盯着她说完这句,不出所料接收到她有些疑惑又有些明白的目光。话锋一转,缓和口气接着道: “再说,以明长官的身份和你明家的声望,你也应该相信:如果明台真是被冤枉的,那我76号也不会混淆黑白,一定会还你一个公道。” “如果每一个被76号抓来的人,他们的亲人都像您明大董事长这样,直接闹到我们的办公室来,那我看我们76号,要改搭戏园子了。您说是不是?” “更何况,您不止明台一个亲人。” 最后这句话汪曼春思量再三,还是豁出去说了。这意思再明显不过:明镜你别把那两个也给搭上。 明镜愕然看她,有些发怔。她不傻,她意识到了什么。 “明董事长,您请回吧。” 汪曼春趾高气昂得意洋洋地说:“看在您辛苦跑来求情的份上,我就送您一句保证:明台既然在我76号,我想把他怎么样,就能把他怎么样。” “你。。。”明镜满腹惊疑地望着她。 目光交接,她对明镜作出了一个“走”的口型。 见明镜毫无反应,她不禁皱了皱眉,再次用口型对她做出无声的暗示:走! “好,汪曼春。”明镜点头,伸手指着她一字一字道:“我记住你这句话了。明台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你!” 她说完便掉头要走。 “明董事长请留步。” 偏偏就在这当,高木追过来递给明镜一个打了结的手帕:“令弟明台有些东西,汪处长是不是忘了交给明董事长了?” 手帕上渗出斑斑血迹,汪曼春勃然变色。 高木交了东西,也不看她,径自扬长而返。 明镜难以抑制内心的恐惧,胆战心惊地打开手帕,随即惨叫一声,哆嗦着紧紧攥在手里。 手帕里包着的,是十块余温犹存的指甲,从明台手指上连根拔起的指甲。 明镜痛彻心扉。想着汪曼春刚还在说什么保证,原来只为骗她回去,他们好继续折磨她那苦命的明台。一时间真恨不得杀了眼前这个两面三刀的恶毒女人。 “汪曼春,你这个畜牲!你不得好死!” “骂我?骂我有用吗?骂我不能解决任何问题。” 汪曼春口气强硬,实则心虚:“我再告诉你一遍,76号不是大戏园子,你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在这里没用!明董事长请自重,回家静候消息。” 明镜浑身颤抖不发一言,双眼死死瞪着她。那种刻骨仇恨,仿佛要用目光将她碎尸万段。 与明镜这样对峙着,汪曼春忽地就想起了八年前最后一次去明家的情景。那天明台从寄宿学校跑来找她,哭着告诉她大哥阿诚哥早在一个多月前就离开上海远渡重洋,居然连个招呼都没打。而即使这样,她还是想做最后的努力。她鼓起勇气去找明镜,抹掉自己所有的自尊,就这样面对面地告诉她,她全心全意爱明楼,她会等一辈子。当时她分明从明镜眼中看到了感动与柔软。明镜说,你还小,一辈子太长。世间好男人很多,你会后悔。她回答,弱水三千,只取一瓢。大姐你看着,我会让你知道,汪家也有重情重义的人。她未曾放弃,虽然他已远走,她深信大姐会有回心转意的一天。她独自度过没有他在身边的每一个日子,默默在心底坚持,守候。一念执着,不肯放手。 直至,认识南田,接受任务。 她知道这一步踏出便永远无法在明镜面前抬头,她和明楼也就真的再无可能了。但她还是选择了,不后悔。 强敌环伺,国将不国。儿女私情何足道?她的意志,她的理想,她身体里流淌的血液,注定了这一生的不归路。 汪曼春猛地一凛。当年尚有那样的决心和志气,抛却个人感情义无反顾。如今,是失而复得的爱情令自己软弱了吗? 她很清楚:明镜为何这么快就得到消息赶了过来?一定是藤田和孤狼直接联系上了。而眼看着明镜被自己劝走,藤田却又派高木来火上浇油。事情明摆着:藤田就是要刺激明镜情绪失控,然后让明楼去安抚,借机来探查他们姐弟之间的秘密。所以她要取信于藤田撇清自己,应该做的是推波助澜羞辱明镜,而不是固执地劝她回家。 可眼下的处境,对明楼来说太残忍也太危险。明镜的直脾气她清楚得很,情急之下难保不说出什么要命的话来。死间计划再怎么重要也毕竟是军统的任务,而保护明楼是延安首长直接下达给她的指令。哪怕因此再增大藤田对她的怀疑,于公于私,她都想要替明楼解决掉这个问题。 可关键是,明镜现在恨她入骨,说什么恐怕都无济于事。 心中矛盾冲突,她一时无法决断。 “汪处长,电讯处有急事请您即刻去处理一下。” 汪曼春闻声回头,见朱徽茵毕恭毕敬站在身侧,神态语气却十分坚定。 她知道,这是明楼在叫她回去。他来解救她,可是谁来解救他自己? 看着明镜手捧明台血淋淋的断甲流泪的凄惨样,汪曼春实在不敢想,她见了明楼会做什么? “我知道了。”她应了一声,却并没有挪步。 “汪处长,请您立刻来。”朱徽茵颇有一副不把她带走决不罢休的样子。 你可真听话!汪曼春心想,嘴里说的却是:“好吧。” 其实她再怎样也拗不过明楼。而且,以明镜现在对她的恨恶,她实在也没把握能劝回她。 她转身欲走,不料手臂却被明镜拉住:“汪小姐!” 回过头来,令她震惊的事情发生了:明镜直直地跪在了她面前。 “汪小姐你行行好,不要为难明台。我知道你恨我,可明楼对你一片真心从未变过,明台更是一直把你当亲姐姐亲大嫂一般看待。你恨我你可以把我关进去,求求你不要折磨明台!” 汪曼春仓皇失措地退了两步,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这还是那个端庄持重,高傲强势的明氏大家长么? “明镜,你起来!你疯了么?” “汪小姐,当年的事,全都怪我!可你知道的,明台是一直支持你们,为你们说话的。求你看在他对你那么多年的情份上,放过他吧!” 汪曼春一时张口结舌。她明镜还真会找她的软肋! “还有明楼。汪小姐,明楼当年是宁死也不肯放手的,是我硬逼着他出国去。这么多年了,别的女孩子他正眼都没看过,他心里就只有你呀!就算你不在乎明台,求你看在明楼的面子上。。。” “够了!”汪曼春大喝一声,觉得自己简直要被逼疯了。这种话也可以拿到76号来说吗? “你以为这是私人恩怨?你以为76号是我开的?你再这么闹下去,就等着给明台收尸吧!” 明镜的心早被撕得粉碎,哪还顾得上去细思这话中深意,只觉得心寒绝望到了极点,痛不欲生咬牙切齿:“汪曼春,你怎么变成了这个样子?毫无人性,禽兽不如!我家明楼真是鬼迷心窍,到了现在都还惦记着你!” 汪曼春内心几近崩溃。 话已经说得明显到快把自己搭进去了,而明镜还是丝毫没有领悟。再不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她真不知道该如何收场了。 好吧,只能豁出去,恶人做到底。 “骂得好,接着骂。”她冷冷地,阴沉沉地,露出一个欣赏的表情:“这才是你明大董事长做事的风格,宁折不弯。” 她深吸一口气,绽放出恶毒无比的笑容:“你每骂一个字,我都会奉还在明台的身上。救,你是救不了他了,收尸还是可以的。你放心,我一定会给你这个机会。就看在,你跪下来求我的份上。” 说罢,她看都不再看她一眼,毫不迟疑绝然而去。只留下明镜伤心欲绝跪坐当地,捧着染血的帕子痛哭失声: “明台,明台,明台!” 第40章 脱险 一头冲进洗手间,汪曼春用身子堵住门,将头扎入臂弯中。 明镜简直已到了不可理喻的状态。她原本是要帮明楼挡住这一击的,不想事与愿违,反使局面变得更加被动糟糕。 师哥,真是对不起。 下面,明楼要面对什么?她真是宁死也想要阻止他们姐弟这次会面。 她的脑中突然闪出一个念头:拼了! 以她的身手,猝不及防间杀掉藤田芳政和在场的几个日本人绰绰有余。剩下76号的特务,能杀几个她都够本了。趁乱阿诚便可带明镜回家,而明楼也就安全了。 只是她一旦暴露,死间计划必然前功尽弃。第三战区的战事必将受到影响。郭骑云、王天风、于曼丽、明台,他们的罪就都白受了。明台能否被救出76号也成了未知数。而明楼肯定是逃不开嫌疑的,他的处境会很艰难。 不,不能轻举妄动。 汪曼春慢慢冷静下来。 现在她只能袖手旁观,她帮不上忙。 可是默默站在楼门口,看着明镜在瓢泼大雨中不停地问责明楼,她简直心疼得要控制不住了。 明镜啊明镜,亏你执掌诺大的明家产业这么多年,你的脑子呢?你要逼死师哥吗? 及至明镜盛怒之下说到最要命的那处,汪曼春已经在拔枪了。 她顾不上什么死间计划了,她拚死也要保住明楼。 然而就在那个瞬间,她已摸到枪的手却被人死死地按住。 愕然扭头,是朱徽茵。 她从不知道原来朱徽茵能有那么大力气,竟让她一时无法挣脱。 四目相对,彼此心思一览无余。 大雨中,情势又一个急转。 明楼的表演救了所有人,可他心里该有多苦多痛啊! 汪曼春这厢看得心如刀割,眼泪都要夺眶而出了。心里是一万遍地后悔,方才就算动强也应该把明镜弄走的。 这场戏终是演完了,很完美。 梁仲春走了,朱徽茵走了,观望的人群都渐渐散去。藤田芳政向明楼表示了遗憾,也和高木一行人坐上了车。 空空旷旷的院子里只剩下明楼一人,独自伫立在无边无际的茫茫雨幕中。 汪曼春紧咬着牙,等藤田芳政的黑色轿车一路驶出76号,这才终于忍不住撑了伞向明楼跑去。 而当她站到明楼面前的时候,却突然手足无措起来。 她不敢碰他,不敢开口唤他师哥,甚至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她终于把自己最邪恶最不堪的一面,在他面前展露无遗。现在沾着明台的血,背着明镜仇恨的自己,以何面目对他?又怎么敢去伸手触摸他? 不知道师哥心里会有多么憎恶她呢!她模模糊糊地想。 师哥,不要赶我走。其实,我只是想在这里默默为你撑一把伞。 而下个瞬间她已经被明楼紧紧地搂在怀中。那样热烈渴求的拥抱打消了她所有的忐忑惶恐自惭形秽。 她不知道她那噙泪含情又带着愧疚的怯怯眼神,撞进明楼心里带来的是怎样的疼惜和震撼。难道这傻丫头到现在还不明白?她总说阿诚和他是铜墙铁壁,那么她和他,原本就是一个人啊。上天把他们一分为二掷入红尘,就是要让他们在这乱世血火中彼此温暖彼此护持彼此安慰彼此救赎! 伞,早在不知不觉中落到了地上。二人在如注的大雨中忘情相拥,多层伪装下的本真,重盔铁甲后的柔软,终都在彼此的怀抱中恣意流露寻得依托。 朱徽茵站在窗口怔怔望着这一幕,眼中有泪,心里却升起一种莫名的,带着辛酸的释然。明镜的话和汪曼春的冲动让她明白了许多事情。原来如此。原来他们,一直并肩。 夜幕降临了。 “二春”在藤田芳政的办公室里,就明台的处置问题发生激烈争吵。 “藤田长官,事情已经很清楚。明台,作为军统上海站的王牌特工毒蝎,他所做的案子他自己也已供认不讳。” 梁仲春言辞凿凿:“卑职认为,他应当立刻被处决。一来震慑敌人,二来也免得夜长梦多。以明长官的身份地位,拖长了,难保他不会动用周先生,甚至汪主席的关系来求情。到时候,我们会很被动。” 藤田芳政点头。 “可是,密码本事件的种种细节,还有待查明。”汪曼春反驳道:“明台身上还有背景可以挖。” “明台要是个软骨头,他早就开口了。你留着他毫无益处!” 梁仲春口气逼人:“再说,面粉厂里缴获的通讯记录,已足以证实于曼丽身上的密码本是真本。这与毒蜂的口供也是一致的。而明台自己在迷药作用下的只言片语,也能够说明这一点。汪处长,你到底还要怎样的证据才算事实清楚?” “梁处长,你可别因为立功心切而毁了一条线索。明台被抓还不到一天,” “汪处长,”梁仲春打断她:“明台可是一心要把你诬陷成抗日分子,你还在这里保他的命?” 他略略停顿了下,故意做出一副耐人寻味的表情:“难不成,汪处长是怕明长官怪罪?” “梁处长,你不用在这里阴阳怪气地暗示什么。我汪曼春绝对没有一点私心!” “是吗?”梁仲春冷哼:“今天藤田长官走后,不知道是谁,在雨里跟明长官抱了足有一壶茶的功夫了吧?” “梁仲春,你!” “你们两个够了!”藤田芳政拍了一下桌子:“不嫌丢人现眼!” “藤田长官,请您相信我,我完全是出于公心。”汪曼春急切地表白: “这个密码本关系重大。藤田长官将审讯明台的重任委派给我,我自当尽心竭力,寻根究底,不敢轻易下结论。我并不是要保明台的命,只是觉得他还可以再审一审,说不定。。。” “说不定,明台哪天就被明长官给带走了。你也算是送给明家一个人情,从此明镜不再反对你跟明长官的大好姻缘。” “梁仲春!”汪曼春气得浑身发抖。 “好了,都别再吵了!”藤田制止他们,对汪曼春道:“汪处长,我觉得,梁处长说的更有道理。夜长梦多,而且,你再审明台,也未必还能得到什么有用的信息。” 汪曼春沉吟了下,气呼呼道:“好,藤田长官,既然您这么说,我服从您的决定。但是,我保留我的意见。” “嗯。”藤田拿笔签署了文件,交给梁仲春:“那就今晚处决吧。” 梁仲春接过文件,一脸得意地看向汪曼春。 “藤田长官,既然梁处长一直向您暗示我谋私,那就由我来亲手处决明台证明给您看。”汪曼春正色道:“我汪曼春一心为的是大日本帝国和新政府,绝没有一点私心!” “汪处长不必如此。”藤田起身安抚地拍拍她的肩:“梁处长一时气话。我们都是相信汪处长的忠诚的。” “不行,我汪曼春咽不下这口气!”她激动地坚持:“藤田长官不放心我的话,大可以派特高课的人来监刑,事后请陆军医院的秋田医生亲自来做死亡鉴定。” “您不答应,就是不给我证明自己的机会。如果76号的人都跟梁处长一般想法,那我还有什么面子什么威严再继续干下去?我辞职好了。” “汪处长请不要激动。”藤田也是知道汪曼春的脾气的。这时意识到事态严重,只得说:“好吧,那就由你来行刑。” 想了想,究竟还是有些不放心,接着说:“这点小事就不必特高课再派人了。梁处长,你带着你的行动队护送汪处长一起去。还有,验尸和拍照的事,给陆军医院打个电话吧。” 乱坟岗上,汪曼春一身军装,足蹬长靴,杀气腾腾。 她身后是十几名全副武装的行动处特务,以立正的姿势肃立在黄土堆前。 明台被梁仲春亲自押来的时候,汪曼春见到他身侧的阿诚,故作意外不悦状: “梁处长还带了外人来,这不合规矩吧?” “毕竟在明家长大的,让他们告个别,不违反纪律。”梁仲春答道,一副我说了算的架势。 “你,”汪曼春眉头一皱,正要反驳,被阿诚低三下气的求肯打断: “汪处长,请您高抬下贵手。明台毕竟是明长官的弟弟。临了,我替先生来送送他。您看。。。” 汪曼春叹了口气,摆摆手让他去。 告别完毕,阿诚红着眼睛走过来对她说:“汪处长,看在往日的情分上,求您给他个痛快的吧。” 说着,伸手往自己胸口的位置点了点。 “好。”汪曼春应得干脆,把手往梁仲春跟前一伸:“梁处长的佩枪,可否借来一用?” 梁仲春知道她是为了显示枪弹上没有作假,掏出自己的枪,拉开保险递了过去。 汪曼春接过枪来,略微比划了一下。猛地冲刑场中央五花大绑的人扬声叫道:“明台,站好!姐姐送你回家。” 话音未落,毫不迟疑举枪便射。只听得砰砰两声,子弹分毫不差俱都击中明台胸口。血花飞溅,明台向后扑倒,再无声息。 接下来的事,就是医生确认死亡和遗体拍照。由秋田从陆军医院带来的法医和摄影师按照程序严格执行完毕,黎叔开着殡葬车直接将明台的“尸体”拉去火葬。 天衣无缝,大功告成。 梁仲春一脸困倦,懒懒地问汪曼春:“我送你回76号,还是你跟着他们回去?” 他指了指行动队一行人坐的卡车,那意思再明显不过了。 汪曼春脸色铁青。 “汪处长没有开车过来啊?”阿诚连忙说:“这么晚了两位处长都辛苦了。梁处长您赶紧回吧,我来送汪处长好了。” 梁仲春巴不得早点回家。一面谢过阿诚,挥手打发了行动队的卡车,自己也招呼着司机上车走了。 只剩他们两人了,阿诚走近汪曼春身边赞了一句:“干得漂亮!” “我的手抖得厉害。”汪曼春低低道。 “开枪时那么镇定利落,现在居然手抖了。”阿诚笑了,怪不得她后来一直把手插在口袋里。 他把她的手抽出来握住,有些担心问:“怎么这么凉?” “有点冷,咱们回去吧。” “好。” 坐进车里,阿诚对她说:“大哥在上海饭店跟藤田高木他们喝酒应酬,现在也不知道席终了没有。” 汪曼春点头:“他自是想得周到,特高课没派人来最好不过。” “没事吧你?脸色很差。”阿诚见她神气不对,关心问道。 “累了,睡一觉就好。” 她勉强回答,递过一只口红:“这里面的东西,你回去给我师哥看一下。是有关孤狼的事。” “好的。” “那我睡一下,到了叫我。”汪曼春说着便往后靠闭上了眼。一直紧绷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她实在是撑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有没有BUG啊?如发现BUG请告知,我修改。 第41章 抱病 阿诚把车开进汪公馆,房里院里一片漆黑。 自汪芙蕖死后,汪曼春便遣退了所有下人,只雇了一个钟点工按时来做做清洁。 此时夜深人静,空荡荡的豪宅越发显得孤清凄凉。 想象着曼春姐每晚独自回到这所谓的“家”,不知道会不会觉得很冷。 阿诚有些心酸,轻轻唤了声:“曼春姐,到家了。” 汪曼春睡得很熟,没有应。 阿诚又提高声音叫了两声。她迷迷糊糊睁了睁眼又闭上,还是没醒。 “曼春姐。”阿诚觉得不对劲了,拉她的手摇了摇,又去探她的额头。 触手滚烫,阿诚惊得缩手。这哪里是在睡觉,她已经陷入昏迷了! 惊急中车门忽然被拉开,阿诚反射般地便去掏枪。及至看清楚来人,连忙叫了声:“大哥!” 明楼已经焦急地在这里等候多时。看着阿诚的车开进来却迟迟不见人影,忍不住直接上来查看。 “她怎么了?”明楼一看立时急了,一把将她抱在怀里连连唤:“曼春?曼春?” “事情顺利办完,她说累了睡一会儿,就成这样了。”阿诚也急:“烧得很厉害。要不要送医院,还是给苏大夫打电话?” “去陆军医院吧。秋田既然配合我们今晚的行动,现在应该还没走。” 明楼说着,抱起曼春坐到了后面。 阿诚飞快地发动车子往陆军医院赶。 “曼春,醒醒。”明楼的声音急切而温柔,不断地伸手抚摸她的额角面颊。 “她从一开始声音就不对,”阿诚边开车边说:“也不知道真是藤田说的感染风寒,还是在特高课被他们折腾的。” 一句话提醒了慌乱中的明楼。他小心解开她的制服扣子,上上下下地审视起来。 “除了手腕上这些瘀痕,没有外伤。”明楼眉峰紧蹙,神色忧虑地说。 “有些酷刑是不会留下痕迹的。没有定案的情况下,日本人总不能把个堂堂特工总部的处长弄得遍体鳞伤吧。” 明楼咬了咬牙,眼中怒焰冲天。只对阿诚催促道:“再开快点。” 阿诚想着昨天没敢告诉明楼特高课去找大夫的事,心中更是慌乱惶急。一脚油门一脚闸,车子开得摇摇晃晃。 又是一个急转弯,车里的人随着惯性倾斜,要被甩出去的感觉。汪曼春在明楼怀里动了动,忽然咳嗽起来,猛地挣脱他的手,把他用力往外推。 “曼春,是我。”明楼立刻伸臂环抱住她,气声温柔:“是我,师哥在这里。” 不想汪曼春听了这话,挣扎得越发厉害。脸上竟现出惊惧之色,紧咬住唇拼命抗拒他的触摸。 “曼春?曼春你怎么了?”明楼被她弄得不知所以。 她的眼中没有焦距,眸光是昏茫而散乱的,显然并不清醒。 “大哥,”从后视镜里看着他们的阿诚旁观者清一语道破:“她以为自己还在受刑呢。” 明楼霎时恍然,心疼得几欲落泪。 身为埋藏敌人内部多年的卧底,即使在神智昏沉间也不能丢弃特工本能。她怀疑这一切都是迷药所致的幻境,所以死死咬牙一声不吭,拼命地在克制对抗这种诱惑。 明楼只好放开她,任由她默默缩到离他最远的座位一角蜷成一团,半昏半醒间以从不曾有过的戒备神色对着自己。 而终究是体力不支,她很快就垂下眼又昏睡过去。 明楼这才抑制不住地再次将她拢入怀中紧抱着,把脸深深贴进她的颈窝里。 终于到了陆军医院,秋田果然还在。见此情形,好像早熟知病况一般立刻找来专科医生将汪曼春送进了急救室。 明楼和阿诚焦急地候在门口,没过多时秋田便气呼呼地出来,冲他们发脾气道:“怎么都这样了才送来?我告诉过她一有不舒服要立刻回来检查的!” 大概是确知了他们的身份,彼此由客气变成同志间的亲切,秋田一反平日的沉着冷静,也不管眼前这两人的反应径自数落着:“她心脏有问题你们知不知道?昨天都成那样了,她自己不上心,你们也不好好注意着点!现在肺部吸入水感染了,控制不好的话会很危险。” 明楼顿时脸色惨白,很多疑惑还未及问,阿诚已抢着先开了口:“肺部吸水?怎么回事?” “在特高课的审讯室里挨了一天,你以为好过吗?” 秋田的情绪越发激动:“除了水刑就是致幻剂,反反复复从清早一直折腾到半夜!她的心肺功能承受水刑很危险,所以还专门叫我们去在一旁守着,出现了窒息和心脏停搏就急救,救回来了再接着上刑。” 明楼听到这里眼前一片昏黑,身子晃了晃。阿诚连忙扶住他担心唤:“大哥?” 他咬牙摆了摆手,强忍着不让自己失控。曼春当时一再重复特高课在证据不足的情况下不会对她太过分,虽然明知那是为了安慰自己而故作轻松,但他内心里总还抱着一丝幻想。毕竟日本军部的高官里不乏她的仰慕者,而作为新政府特工总部的要员,藤田总该顾及各方面的影响。谁想他居然关起门来对她下了这么狠的手,如果秋田不说他们根本都不会知道! 明楼墨色深瞳泛起幽幽森冷。藤田芳政,我会让你付出代价! 秋田接着说:“后来总算承认是误会。本来她的状况是必须住院观察的,可她非坚持要完成了任务再说。逼得我也只好跟特高课说她的身体没问题,可以正常工作。” 阿诚到这时已是泪眼模糊。想着曼春姐这一天,狠着心刑讯明台,试图说服大姐,在倾盆大雨中淋了许久,又回来跟藤田和梁仲春周旋做戏,直至最后亲手处决明台。这个计划中她要承受的确实是太多太重,现在明台脱险,她终是支持不住了。 秋田见他们如此,缓和口气叹息道:“具体情况,等她稳定下来让心肺内科的医生来告诉你们。我天亮直接给藤田芳政打电话为她告假,你们让她好好休养一段时间吧。” 汪曼春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居然又回到了陆军医院的病房里。和前几次不同,这回她的指间很温暖,被紧紧地包裹在身边这个静静睡着的人手中。 也不知昏迷了多久,她的神志还有些模糊茫然,仔细回想了半天才彻底恢复清明。 窗外灰蒙蒙的,不知是傍晚还是凌晨。明楼只穿了衬衫和西装背心就这么睡了,会着凉的。 她心急地想为他披衣,身子才微微一动,明楼便惊醒抬头。 “曼春,”他凑过来握紧她的手焦急问:“感觉怎样?好些了没有?” “没事。”她不以为意地冲他笑了笑,撑着身子想坐起来。 他扶起她直接揽入自己怀中,一言不发地默默将她抱得紧到快要透不过气来。 她任由他抱着。虽然并不知道自己经历了怎样的凶险,但从他这个极少有的脆弱尽显,仿佛慌了神一般的举动中,她也大概猜出了缘由。有些吃力地喘息着,她将头贴上他的肩膀。胸口憋闷全身无力,心中却是无比安定踏实。 其实她想要的家,不过就是这个坚实的臂膀和温暖的怀抱。 她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等他的情绪慢慢平复才开口问:“我睡了多久?” “快三天了。”明楼回答得很简单,喑哑的语声却掩饰不住颤抖,依然紧抱着她丝毫不肯松手。 “好了师哥,别担心了。我这不是好好的吗?” 她对他安慰地浅浅一笑,伸手轻抚过他眼周的青痕,又摸了摸那冒出胡茬的下颌。一向注重仪表的他,这次一定是被吓坏了。 “师哥该刮胡子了。”她在他耳边吹气如兰:“还有,天冷,不许穿这么少就打瞌睡。” 这样的娇侬软语令明楼一下子红了眼眶,积攒得太满的温柔疼惜刹那间决堤。他忽地低头将脸抵在她的颈间,沉郁嗓音压抑地从她的肩侧传来:“你的心脏旧疾从16岁起就再没发作过,我以为已经不碍事了。” “是不碍事了啊!这么多年跑来跑去的都没事。”她口气轻松地尽力抚慰:“其实我就是累了,睡足了就好了。” “那天,真不该给你吃那个药的!”他自责地狠狠咬牙:“我怕他们万一给你请大夫来,所以只好做的真一点。我都没太考虑,你的身体。。。” 他的声音艰涩低沉,到后来就彻底哽住了。 汪曼春全没料到他突然说起这个。想必,是他心里一直存着歉疚而未曾出口。一时意外又感动,伸手环上他的脖颈连连安慰:“没事的师哥,没事的。都过去那么久了还想它做什么,你那点药量根本是完全无害的。” “师哥别担心了,我的身体没问题。我当初接受过药物耐受训练,成绩可比别人都好。你不要再耿耿于怀胡思乱想了,嗯?” 明楼没有言语,只是用尽全力地贴紧她。那样炽热的拥抱似乎要将他们熔化成一个整体。 汪曼春闭上眼,微微仰头,迎受着他的热烈渴求,沉醉在他鲜少流露的激情中。八年时空的间距,此刻回首竟似白驹过隙。再凝眸处,那人就在身边,从不曾远走。 直到所有的意乱情迷都终于沉淀下来,汪曼春才再次开口:“师哥,我渴。” 明楼听了,连忙斟水喂给她喝。看着她一口气喝了大半杯,问:“饿了吧?我去给阿诚打电话,叫他给你买吃的来。” “不饿。” “乖,这几天就只输液了。不吃东西病怎么能好?”他疼惜地轻触那苍白清减的面颊,软语哄着:“让阿诚去浦飞路那家广东粥店买你最喜欢的鸡茸粟米粥,好不好?” 汪曼春望了眼黑乎乎的窗外,问:“现在几点了?” “差不多七点。”明楼看了看表说。 “阿诚在哪?” “应该还在秘书处。” “你这几天就守在这里,没去上班?” “是啊。”他笑了笑:“反正我们的关系现在已是铁板钉钉,无须避嫌的了。” 汪曼春闻言,不觉晕生双颊垂下眼,又有些担心问:“不会耽误什么事吧?” “放心,日常事务阿诚都能替我处理。遇到紧急文件,他会拿来给我看的。” 汪曼春点点头:“那你不要打扰他。等他忙完了过来我们一起吃吧,现在真的不饿。” 其实她一直胸闷气促呼吸不畅,完全没有胃口。 “好,我先去跟他说一声,这些天他也急坏了。” 明楼想起阿诚一个人偷偷藏在角落抱头难过的样子,不由叹了口气:“一会儿我们监督你,一定要多吃一点。” 汪曼春微笑着应了。等他回来,关心问:“明台,还有大姐,都还好吗?” “都好。”他怕她辛苦,揽着她的肩让她靠在自己身上,继续说:“郭骑云进了梁仲春的行动队,当然目前还是在被监视的。” “郭骑云潜伏进76号行动队很好啊。他本就想留在上海,地下恋情这回也可以公开了。” 汪曼春显得很满意,又问:“那毒蜂呢?明台把他伤得怎样?” “疯子命大,险险差一点没有致命。就在旁边宪兵守着的那间病房里养伤呢。” “这么危险?”汪曼春有些心惊:“明台这孩子也真敢啊!” 明楼冷哼:“不是明台敢,八成是疯子自己还凑上去几分。他那个人,宁可把自己玩死也要做得逼真。” “这确实是毒蜂的风格。师哥,在事情真相大白之前,一定要让他脱身。” “放心,我当然会安排。” 明楼顿了顿,忽然问:“你很关心毒蜂啊。阿诚告诉我,你有意策反他?” “对呀。”她直言不讳:“这么条好汉不策反太可惜了。反正他已经知道我的身份,我正好趁着在医院这段时间开展工作。” “毒蜂是条好汉没错,可他对党国非常忠诚。”明楼微蹙起眉,脸现忧色:“我一直觉得你那么直接地跟他袒露身份,太冒险了。” “有什么冒险的?毒蜂明大义识大体。当时按照我的计划行事,对他百利而无一害。可他为大局着想,却一心想要保全我。无论策反成功与否,抗战胜利前,他是绝对不会出卖我的。” 明楼听她话中尽是敬重信任,不由得挑了挑眉。共事多年,他怎么不知道这疯子还挺有女人缘?他的曼春何等心高气傲,居然对疯子这般看重。而疯子说起曼春时也是一样的仰慕欣赏,还有从未流露过的怜惜心疼之意。明楼不禁暗暗咬牙:想他回国之前,这两个在上海明为敌手暗地里配合,默契神交了两年之久呢!现在他回来了,可要好好看紧这丫头。 汪曼春见他神情不悦沉吟不语,只当他还是因为明台的事而心存芥蒂。这对生死搭档之间的各种奇特微妙,她还是不去理会为好。于是很聪明地转移话题:“我让阿诚给你的东西,看了没有?” 作者有话要说: 有站冷门春风的吗?我觉得假设没有明楼,最配曼春的就是疯子了。个人认为他们是一类人,从性格到能力到做事风格都十分匹配。呵呵呵,明长官感受到威胁了? 第42章 移祸 汪曼春见他神情不悦沉吟不语,只当他还是因为明台的事而心存芥蒂。这对生死搭档之间的各种奇特微妙,她还是不去理会为好。于是很聪明地转移话题:“我让阿诚给你的东西,看了没有?” 明楼回过神来,对她会心一笑:“你的信息太及时,我们还真是想到一起了。” “这么说,师哥已经有打算了?”汪曼春面露期待,兴奋地坐直了身体:“说来听听。” “你还病着呢,不许劳神。”明楼爱怜地摸摸她的头,把她散落的长发拢至耳后:“我现在也只是有些初步的想法。反正还有时间,等你养好了身体再慢慢说。” “卖关子。”她娇俏地撇撇嘴。想了想,又乖乖道:“好吧,我等。上次是我心急考虑不周,幸好听你的话没有动她,否则可就麻烦了。” 她说到这里有些后怕。本来她以为,南田死后自己便是孤狼唯一的联络人,一心想替明楼除掉这个隐患。现在看来,高木早就接替南田在继续操控孤狼。而孤狼故意在她面前做出丧家犬模样,实则在替特高课考察她的忠诚。如果贸然动手,自己暴露了尚在其次,明楼可就更脱不开干系了。 明楼默默叹气。曼春这些年深入敌穴隐藏得滴水不漏,可一沾到和他有关的事就容易冲动犯糊涂。这是他最担心的一点,也是他坚持不肯说出当年真相的主要原因。而此时听她全是认错的口气,那种只对他才会流露的近乎崇拜的信服和骄傲,历经十几载风雨沧桑从未改变。明楼只觉得平生被强行压抑的所有柔软情愫怦然泛滥,完全不忍再说什么提醒她注意控制保持冷静之类的话,反是拥着她温言安慰道:“其实那个时候我就是有种感觉,想留着她再看一看,也许还可以为我所用。” “你的直觉一向准,现在机会来了。” “是啊。阿诚把梁仲春控制得这么好,让他当替罪羊太可惜了。我只是一直没找到合适的人来替代。大姐的事一出,倒是提醒了我。” “我们来个移祸江东。”汪曼春慧黠一笑:“梁仲春肯定想不到,我这个死对头,其实是要保他呢。” 梁仲春觉得,好运到来,挡都挡不住。自从把朱徽茵拉成了自己人,而汪曼春遭遇暗杀受伤之后,就该他鸿运当头扬眉吐气了。 毒蝎和密码本的案子他颇是费了一番心血,很快向藤田芳政呈上了一篇内容翔实,有理有据的工作报告。经特高课情报专员的核实分析,确认情报属实,藤田立刻将之上交日本军部。军部指挥官们对此十分重视,梁仲春功不可没,一时间风头极盛。他的亲信部下也都跟着鸡犬升天,在76号日益嚣张跋扈起来。 而汪曼春在医院卧病休养了两周之后,回到76号照常上班。病愈后的她虽冷傲骄横如故,气焰却大不如前。76号的上上下下开始暗地里议论,真是此一时彼一时啊。谁能想到目中无人的汪处长,也会有备受冷落的今天?但也有力挺她的下属坚持相信,汪处长决不会就这么甘拜下风,定是暗地里使着劲要扳回这一局。 对各种风言风语汪曼春恍若未闻不置一词。她现在除了有要紧事外不再加班,按时下班去医院复查,或是回家。于是底下的人又有了另一种推测:当时明镜在76号,将汪处长和明长官的过往□□和盘托出,又和明长官在雨中厮打决裂。那么,这一对很可能已经不顾家族仇怨私自在一起了。更有甚者,说明长官在汪处长生病时衣不解带地照顾,连班都不去上了。而汪处长出院回家后,明长官也跟着住进了汪公馆。汪处长毕竟是个女人,既攀上了明长官这样的高枝,自然不用再像从前那样苦苦打拼往上爬了。 朱徽茵把这些话告知汪曼春的时候,她淡淡一笑置之,直接转到了工作上:“你们侦听组,有一段日子没给我有用的信息了。” “抗日分子的电台最近似乎都在静默状态,没有侦听到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朱徽茵答道。 “不应该啊。”汪曼春颦起秀眉:“重庆那边,对于我们抓捕了毒蜂和毒蝎,竟会毫无反应?” 她还要说什么,梁仲春闯了进来。 “梁处长,进门前需要敲门,还是你告诉我的。”汪曼春沉下脸不悦道。 梁仲春毫不理会,径自开口:“汪处长,我想和你探讨一下,你对侦听组的运用是否合理?毒蜂毒蝎的案子已经了结,你却一直揪着不放是什么意思?我们截获了密码本,而你却对第三战区的战事漠不关心。你吩咐侦听组一天到晚地寻找隐藏的抗日电台,找到什么没有?” “梁处长,你不觉得这件事多有蹊跷吗?” “我觉得你多有蹊跷!”梁仲春哼着:“一心想要翻案来压倒我,未免也做得太明显。” “梁处长,同僚一场我提醒你,不要太得意忘形。” 两人冷言相讥闹得正凶,电话忽然响了。 汪曼春“喂”了一声,听到藤田芳政的声音:“汪处长,你还在追查明台那个案子吗?” “藤田长官,这个案子还有很多疑点,我们绝对不能放过。”汪曼春急急道:“还有,我现在” 话未说完便被打断:“放下明台这个事情吧。我们现在,应该把精力放在对第三战区电台的侦听上。否则,你们76号得来的密码本将毫无用处。做事要分清轻重。” 汪曼春气呼呼地扣了听筒,对一脸得意的梁仲春冷笑:“长本事了,挺会告状。” “过奖。”梁仲春神情倨傲,气派十足地转头对朱徽茵道:“传令侦听组,从现在开始,全部人员停下手里的工作,密切注意第三战区的来往电文。一经截获,立刻上报。” “是。”朱徽茵毕恭毕敬地立正,领命而出。 梁仲春只觉浑身上下飘飘然无比受用,全然没有发觉,朱徽茵临出门时与汪曼春交换了一个眼神,唇边溢出一丝神秘的微笑。 汪曼春再一次在烟花间里密会孤狼。 “你提供的信息帮助我们确认了明台的毒蝎身份,这证明你的确很有价值。” 高傲的汪曼春终于说了一句赞赏她的话,孤狼不觉有些得意。 “不过,”她话锋一转:“你并没有帮到我,反倒让梁仲春把功劳都抢了去。” “汪处长,这可不是我的错。”孤狼急切地要为自己辩解。 汪曼春挥手打断她:“是不是你的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怎么能帮我扳回来。我做了冷板凳,你也没什么好果子吃。” “汪处长想要我怎么做?” “我有个想法需要你来完成。如果做的好,绝少不了你的好处。” “汪处长请说。” “毒蜂向特高课投诚的时候,招认了明台就是毒蝎。但是明台的上线是谁,他并不知情。我本来想继续审讯明台,可梁仲春立功心切,说服藤田速速就把他杀了。所以军统上海站的这条大鱼,现在尚未落网。” “那么,汪处长觉得会是谁?” “是谁我不知道,但谁有嫌疑我们都很清楚。” “这个嘛,”孤狼阴阳怪气道:“我听说,明长官与您汪处长之间罗密欧朱丽叶式的浪漫爱情,现已尽人皆知。” “亏你还是做特工的。”汪曼春冷冷答:“有感情,和怀不怀疑,调不调查,毫无干系。我现在做的是公事。你以为我汪曼春,是陷在感情里就丧失了理智和嗅觉的无知少女?” “那万一查实了明长官的身份不简单,您能忍得下心来将他公事公办?”孤狼进一步试探。 “我汪曼春要的是整个76号。只要能建功立业,扳倒梁仲春,什么都不在话下。” 汪曼春目光灼灼,燃烧的全是欲望和怨恨:“再说,他明楼算什么?当年只为他大姐的一句话就抛弃了我,把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这里。现在又做出这副情深意切的样子,以为我汪曼春是他予取予求的玩偶吗?” 她的眼光愈加冷酷决绝,对孤狼道:“我很想给这自以为是自命清高的一家子一个终生难忘的教训,把他们一个个地打垮。你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此话说到孤狼的心坎里,强烈的共鸣感将她原先存有的疑虑全部打消。 “我定会尽我所能。”她回答得斩钉截铁。 “只是您也知道,明楼此人城府极深,为人处事毫无破绽。上次明台被捕,藤田长官甚至用明镜来试探,均无所获。特高课现在已基本打消了对他的怀疑。汪处长,您想要我怎么做呢?” “我自然有我的办法,不过风险先跟你说清楚。藤田长官对我执著于明台一案已表示不满,命令我放下此事。他不把你调回去,我想更多是一种警示姿态,并非真想得到什么。藤田长官的心思我也理解,毕竟明楼位高权重,若真证实为重庆卧底,那藤田长官不只是面子上不好看,恐怕更要负失察之责。想必内心里,他是不愿意我们寻根究底的。” 她说到这里略微停顿,观察着孤狼的神色继续道:“所以这必须是我们的私自调查。若是查出有价值的东西,我会直接上报军部,我们一荣俱荣。否则的话,也只能自认倒霉。此举不但没有特高课的授命,而且你要向我保证:对任何人,包括特高课,均不得泄漏半点风声。否则的话,你很有可能被立即召回,再度进入休眠。得失成败你仔细想好,若你不愿意,我决不强求。” 孤狼毫不犹豫点头道:“汪处长,我是南田课长派入明家的,目的就是窥察明楼和他家人的破绽。现在南田课长虽然玉碎,我定当完成她的遗愿,尽力帮助汪处长。不求别的,只为出我憋了二十年的这口恶气,报答南田课长的知遇之恩。” “好!”汪曼春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们都是南田课长带出来的,必当为她而战。既是她怀疑的,我们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说具体的:明台这条线索虽然断了,我们手上还有毒蜂。毒蜂作为军统元老级的股肱重臣,即使不确知现任上海站的各阶要员,必然还知道许多无法写在招供上的信息。比如明台的上线,我相信他自己也会有些猜测和想法。只是这些毫无凭据的东西,他是不敢拿到桌面上来说的。” “汪处长是想从毒蜂身上找线索?” “对。可问题是,毒蜂太过傲慢。他认为,即使是76号里军衔最高的梁仲春,原来在中统的职位都比他低了不少,完全不屑于理会,像我们这些人他更是爱搭不理。就只有日本军部和特高课的人他才会给点面子,所以我只好叫你去试一试了。毕竟你隶属日本方面,和我们特工总部不同。” “这。。。”孤狼面露迟疑:“没有通过特高课,你把我介绍给他,他会相信吗?” “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毒蜂非常敏锐,一开始他肯定不会信。你不要急,耐着性子慢慢接触,看能不能挖到些有用的东西。” 汪曼春笑了笑:“我们搞情报的,没有肯定成功,都是要试着来,走一步看一步。容易做的事,我还用得着你?” “好。那我怎么开始呢?” “毒蜂出院后,被安顿在贝当路一所豪华公寓里,有特高课的人严密把守。不过,他喜欢出去吃饭,看戏,不愿意人跟得太紧。我会找机会安排你们见面,你等我的消息吧。” 办公室里,阿诚走来对正在伏案工作的明楼道:“已经开始了。” 明楼停下手中正在批阅的文件,抬眼看他,略微颔首。 “曼春姐那边,一切准备就绪。毒蜂今晚撤离。” 阿诚接着说:“等到战报来了,我就去找梁仲春进行下一步的行动。” “好。”明楼唇边漾出一抹浅淡的笑意。 第三战区形势急转直下,丧钟真的敲响了。 阿诚推开梁仲春办公室门的时候,梁仲春正万分凄惨地瘫坐在桌前,眼前一片漆黑。他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费尽心思调查破获的有关第三战区密码本的全部情报,竟然都是敌人巧妙设计的一个骗局。如今日军在战场上连连失利损失惨重,他作为提供这项错误报告的罪魁祸首,军事法庭的制裁怕是在劫难逃了。 “阿诚兄弟,天真的是塌下来了啊!”他凄然长叹。 “梁处长,我记得我跟你说过:天塌下来,有高个儿的人顶着。” 梁仲春颓然道:“你有大哥,我可没有。” 阿诚神秘一笑:“大哥你没有,可你有贵人啊。” “贵人?”梁仲春莫名其妙:“什么贵人?” “孤狼。” “孤狼?” “对。你曾经告诉过我,孤狼是南田给汪曼春安插在我大哥身边的眼线。记不记得?” “那又怎样?” “现在南田死了,汪曼春又跟我大哥旧情复燃,孤狼也就成了一个多余的人。你何不把责任和祸根栽在孤狼错误引导假传消息上,正可以替你抵一部分罪责。” “阿诚兄弟,你可真是我的贵人啊!”梁仲春眼睛一亮,殷勤地拉着他坐下:“具体该怎么说,还请阿诚兄弟指教。” 汪曼春站在窗口,静静看着特高课的人将梁仲春押上了卡车。 朱徽茵走进来报告:“汪处长,藤田长官刚刚下达了最新命令:从现在起,暂时由您接手梁处长手上的所有工作。” “知道了。” “还有,阿诚先生临走时说,明长官今天一大早便被藤田长官请去了特高课,还没回来。” 汪曼春点头微笑。 是该有人来为藤田芳政理清楚所有线索了。 “这件事情不能责怪别人,只能怪我自己轻信。这个密码本完全是个圈套。” 办公室里,藤田芳政以手支额,痛心疾首地对明楼说道:“皇军各部在第三战区破获的大量电文,后来被证明全是陷阱。我方调整军事部署后进攻的时候,遭受到了巨大的损失。太痛心了!” 明楼仔细看完梁仲春的报告副本和上呈的种种证据,终于发现了疑点。原来那些从明台的面粉厂起获的大量密电信函,都是伪造的。 “这次截取密码本的行动,绝不是那么简单。”明楼总结道:“现在看来,整件事的目的只有一个:坐实这份伪造的密码本,就会导致我方在第三战区的大溃败。” “梁仲春他为什么要这样做?”藤田疑惑不解。 “工作报告是梁仲春写的,这些证据未必是梁仲春捏造的。我认为,他还没有这个胆子。因为即使是立功心切,梁仲春也应该明白提供假情报的后果。最大的可能,是他被人误导、设计了。我觉得,藤田先生应该把他叫来好好问个清楚。” 藤田默默点头。梁仲春他还是了解的,他最多是颗棋子,绝不可能是主使。 “其实对于发生的这一切,我也疑点甚多。比如王天风的反水,藤田先生,我可否问一句:此人现在何处?” “这个,”藤田满是尴尬气愤:“我手下的一群废物,让他跑了!出去吃饭居然全被醉倒,足足过了一夜才发现报告给我。实为特高课之耻啊!” “那么这件事情就更有趣了。确认这份密码本真实性的三大证据:与第三战区的密电是伪造的,提供口供的毒蜂在逃,而我家小弟在致幻剂作用下的只言片语含混模糊,更是算不得数的。” 藤田愧悔交集,沉痛无言。 “对于小弟被认定为军统毒蝎,我当日已跟藤田先生表明过看法,就不重复了。而毒蜂的失踪,颇值得深究。” 明楼接着说:“据我所知,王天风投诚后,只和特高课接触,与76号或其它部门并无交集。” “明先生的意思是?” “您不觉得,王天风出逃,同许鹤被杀有相似之处?他们二人,都是在特高课的看管下出事的。” “明先生怀疑,内奸在特高课?”藤田悚然而惊。 “我记得藤田先生曾经说过,潜藏在帝国内部的情报特工,沙鸥也好,汨玥也罢,或是眼镜蛇,都有可能是日本人。” 藤田思索着道:“可是,王天风是军统国民党方面的,不是□□。” “藤田先生把党派之隔想得太重了。他们都是抗日分子,号称什么民族统一战线。情报上互通往来,人员间互助为战,甚至双料特工,都是极有可能的。” “为了坐实密码本,他们设计了一出苦肉计,牺牲了于曼丽和小弟明台。而事成后的最后一项行动,就是转移毒蜂。现在,他们全都做到了。” 藤田神色凝重,沉吟片刻,问:“但是毒蜂的副官郭骑云,现在还在76号。是他劝降了毒蜂,为什么不把他一并转移呢?” “这个,您应该去问问他。不过我估计,此人和于曼丽、明台一样,都只是弃子罢了。他是真的降了,所知又有限,所以被彻底抛下了。” 藤田觉得明楼言之有理,继续问:“那依明先生之意,我该如何妥善处理此事?” “事已至此,首要之急是如何作弥补,揪出这个潜在的敌人。我认为,王天风的离奇出逃就是突破口。如果能查出是谁在幕后操纵这一切,拔除这个祸根,对上峰和前线死难的帝国军人,都算是最大的交待和告慰。” 藤田芳政听到这里,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想起前日在沪江饭店瞥见的那个和王天风说话的女侍。当时他便觉得那人的背影有些面熟,此时警钟大作。他匆匆送走明楼,立即打电话命令属下,将沪江所有女侍的资料速速送来特高课,同时传见梁仲春。 而梁仲春的说辞更是令藤田芳政意外和心惊。孤狼,是南田洋子很器重的人,他从来没有怀疑过她。但除了知道她曾经在关东军服过役立过功之外,对于她的详细情况他并不了解。藤田没有想到,此人除了汪曼春之外还私自联系了梁仲春,对于这种脚踏两条船的行径他从来是鄙视的,这是不堪信任的一大讯号。而沪江饭店的那个背影,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就是孤狼。如果是这样,那么。。。 藤田芳政想起,汪曼春其实早就向他提出过对孤狼的怀疑。可他当时只认为她是出于私心,想说服他将其撤出明家,所以完全没有让她细说。此时越想越是惶恐,连忙派人将汪曼春叫到办公室来,让她接着当日的话继续报告。 “孤狼奉南田课长的命令潜入明家,为的是搜集情报帮助我和76号。想必当时,南田课长对明长官和他的家人,疑虑很深。孤狼提供给我的第一份情报,就是明镜利用银行保险箱向□□传输资金。而我一直派人盯着那个保险箱,就只出过一次状况。” “明台来开保险箱,被你们抓个正着。”藤田点头道:“此事我听南田课长说过,为此你和明先生还大吵了一架。” “是的。当时明台的说法是:他缺钱花,想从他大姐的保险箱里偷拿一些。” “可明台其实是军统特务。后来梁处长发现的尸体,正是你派的银行职员小秦,旁边还有明台的一块手表。” “问题就在这里了。明台的毒蝎身份是我们最近刚刚发现的。在当时,弟弟去偷开姐姐的保险箱拿钱,这并没什么问题,他何至于要杀小秦呢?杀也就杀了,还粗心大意到遗留下自己的表在埋尸现场,这个特工是怎么当的?” 藤田芳政被问住了。 他当然不知道,其实小秦被杀,是因为当晚阿诚和黎叔接头恰巧被她撞见,和保险箱的事毫无关连。 “如果换一个角度想,除了明台自己,还有谁最有可能拿到那块表呢?” “你的意思是,孤狼偷了表来嫁祸明台?” “藤田长官,我没有结论,只向您叙述事实和推断可能性。” 汪曼春略停了停,继续说下去:“她送给我的第二个消息,就是彻查明长官送给明台的面粉厂。我按照她说的把面粉厂里里外外查了个遍,甚至从货源到买家能有牵连的都一一滤过,没有发现任何疑点。调查的具体细节和报告,您可以去76号亲自查问,绝对没有丝毫马虎。所以我奇怪的是,为什么后来梁处长再去查,就能得到那么多有价值的情报?如果说,面粉厂是毒蝎的大本营,那我去查的时候,就算还没有更换密码本的信息,但总该有些其它跟重庆的通讯记录吧?” 藤田越听越觉得事情不简单,急切问道:“还有吗?” “还有就是她告诉我,明台在司各特路租了房子,要我去查。这件事也很有趣:我刚刚从侦听处得到情报,司各特路发现不明电波,孤狼恰好就指出了明台租房的事。于是我派人去排查那个路段的房屋出租情况,却怎么也找不到137号的房东。而等到电台还有我的丝巾被搜出来之后,房东就又神奇出现了,顺理成章指认了明台。” “那你觉得,这一切的目的呢?” “不外乎两种。一是她跟我说过的,她恨明家当初赶走了她,使她沦落街头流离失所,所以发誓要报复。明镜不成,就换到明台身上。” “要说明台完全是被她陷害,不大可能。”藤田摇头道:“明台是抗日分子无可辩驳,好多案子都是他亲口招认的。” “那就只剩下第二种,也是最可怕的解释:她一直就是个隐藏的抗日分子,和毒蜂一起设计了整个骗局。抛出种种线索,就是要引导我们相信明台是毒蝎,从而确认密码本的真实性。” 藤田的面色越来越阴沉。 “另外,南田课长遇害之前,曾经不止一次跟我提过,她会利用孤狼提供给她的线索,挖出隐藏在我们内部的毒蜂的内线。” 汪曼春施出最后一击:“据查,南田课长当时接到了一份紧急情报急着要走,这才征用了明长官的车。所以,南田课长的不幸,极有可能也跟孤狼误传消息有关。否则您想,事情怎么会那么凑巧呢?” 藤田暗暗心惊。他早觉得那次事件阴谋重重,绝不可能只是一个意外。 汪曼春思索着说:“南田课长坐了明长官的车遇袭身死,明长官当然要被怀疑。而无论是明镜的通共,还是明台成了毒蝎,明长官自然都逃不开干系。甚至于明台想要将我诬陷为抗日分子,恐怕也不简单。因为我既是特工总部的情报处长,和明长官的私人关系也从来不是秘密。明长官作为身兼多职的新政府要员,信而见疑,忠而被谤,岂不正是重庆和延安方面最乐于见到的?” 藤田不觉长叹:“如果是这样,那就太可怕了。南田课长发展她为我们工作,已经十几年了啊!” “藤田先生,我并无权限调查此人详细资料。我认为,特高课应该对她这些年的行踪和业绩进行彻查。比如,她的家乡,亲朋,这些年执行了哪些任务,闲暇时在做什么,等等。我听说她的行为并不完全受特高课约束,所以,我们更应该摸清她全部的底细。” 当晚,藤田芳政一个人,在办公室里坐了通宵。 汪曼春说得不错,孤狼身上疑点重重。 她的祖籍在苏北乡下,但她生长的家乡是闽西清流,一度为中央苏区辖地。同村男丁,大部分在新四军中。她的几个堂兄弟,均在南京保卫战中阵亡。而她本人在东北执行任务的间隔中,几乎全是空白记录。 而沪江饭店的女侍中,根本就没有超过四十岁的。所以那日见到的,就是乔装打扮后的孤狼。 他已经吩咐宪兵队,将她押至特高课秘密拘捕。 然而,这是否就是全部? 孤狼一个人是绝不可能安排毒蜂逃出上海的。那么,特高课里还有谁参与了此事? 藤田芳政将最近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又过了一遍。 孤狼与自己的联系,是通过高木完成的。南田洋子在时,高木也是她最贴心的下属。而当时许鹤入院的安排,和这次策反毒蜂的事宜,都是由高木直接负责。 高木,应该算是他藤田的亲信。自从神户特工学校以第二名的成绩毕业,便一直跟着他在特高课。只是近来,他越来越觉得此人野心勃勃,常有不堪人下跃跃欲试之态。 他总爱和当年同期第一名的汪曼春攀比。认为汪曼春虽在他瞧不上眼的特工总部,但手握实权气焰嚣张,行动自由处事灵活,不像他必须时时俯首听从长官吩咐。 当时第一个向他指出汪曼春有抗日谍匪嫌疑的人,就是高木。 藤田眼前不由浮起那个骄傲的支那女人冷艳的面容。 汪曼春是个他拿不准的人。这个美丽、阴郁、冷酷、狠毒的女人,毫不掩饰地渴望权力,近乎疯狂地打击企图颠覆帝国的力量。而正因为此,她时有犯错。误杀错杀对于她是家常便饭。可她视人命为草芥,毫不在乎,依然故我。 藤田想起了死在她手下的众多特高课特务。她的嗜杀,会不会只是一个假相,一种姿态呢? 有没有可能,她确是抗日谍匪,被明台和王天风以先诬陷,再澄清的方法,巧妙地保护起来了呢? 但无法解释的是,他们开始并没有怀疑她,又何必冒此大险来做这场戏?她也应该没有本事,从特高课的监控下救走毒蜂。 那么,明楼呢?明楼说的每一句话都合情合理,他的种种行为也都无懈可击。但作为一个三十多年的老特工,他的直觉告诉他,明楼就是没有那么简单。 如果说,一切都是明楼设计的,明台可是他弟弟,即使没有血缘关系,毕竟也是二十年的亲情。他会狠心到牺牲了明台来坐实这个密码本? 处决明台的一切细节,他事后都详细地检查过。尸检是陆军医院的日本军医作的,绝无问题。 而且汪曼春若是和明楼同伙,他们应该尽量避嫌。曾经的恋人变成陌路,甚至反目成仇,都完全解释得通。但他们从来都没有避讳过彼此爱慕且依旧私交亲密的事实。 藤田芳政越来越觉得思路纷乱,无从理清。 作者有话要说: 卡卡卡,越来越难写了。请耐心等更文。我尽量自圆其说,各种漏洞和不合理处欢迎指教,我会修改。谢谢大家。 下卷:男儿到死心如铁 第43章 庆祝 明楼在特高课替藤田芳政分析密码本事件的同时,明镜终于被阿诚带到了黎叔住处看望明台。姐弟俩经历生死劫后再度团聚,热泪盈眶。 小阁楼上,明台忽然拉着明镜亲昵道:“大姐,我再求你一件事好不好?” “当然。有什么事情跟姐姐说,姐姐都会帮你。” “不是我,是大哥。”回想起刚才一提明楼,大姐还是明显的神色不豫,明台忍不住求情:“大姐,您不要再怪大哥了好吗?” 明镜果然又变了脸,咬牙愤愤道:“那个混帐东西,我决不会轻饶!” “大姐!”明台急了:“大哥也是实在没有办法。所有的事情都是我们商量好的,我心甘情愿。” “你愿意他就拿你的命来赌?”明镜满腔怒气不打一处来:“可真是个好大哥!” “大姐,他不仅仅是我大哥,还是个军人。我也是个军人。” 明台在明镜面前少有的郑重道:“军人为了完成任务取得胜利,任何代价都值得付出,包括生命。” 明镜瞬间哑口无言,内心震撼激荡。她从未像此刻般深切地感受到,她的明台是真的长大了。昔日牙牙学语的孩子不会永远困于她身边寸土,终有一日要海阔天空振翅飞翔。 “大姐,您要是一直这么责备大哥的话,叫我如何安心呢?” 见她沉默不语,明台满心替明楼委屈,情绪激动起来:“您知道吗,其实大哥都已经做好了准备替我去牺牲,要不是。。。” 他停了停,咽住下面一大段话,只低低续道:“如果真按大哥的计划,没人能救得了他。他现在早就。。。” 他说到这里,自己都害怕得不敢再想。明镜也刷地苍白了面色,眼中露出惊恐之意。 “大姐,许多劫数是无从把握的。大哥他尽了最大的努力,设计出牺牲最小、回报最大的万全之策。我们成功了。” 他笑着去握明镜的手,撒娇般劝道:“大姐您看,我们不都好好的吗?都过去了,您就不要生气了。大哥他,真的很累。” “他活该!天天装天天算计人,能不累吗?”明镜冷哼,神色声音却明显地缓和下来。 明台听她嘴上虽不甘示弱,话语中却不自觉地带出了怜惜心疼,还没来得及窃喜,手却又被明镜小心地捧起: “等等,什么成功了?什么好好的?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 她的脸色复又阴沉下来,突然间又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和怒气了:“他明楼现在住在什么地方?别以为我不知道,只羡鸳鸯不羡仙啊!他还记不记得是谁把你弄成这个样子的?” 明台愣了愣。这肯定又是孤狼透的消息吧,否则大姐怎么会知道呢? “大姐,其实。。。” 明台冲口就要不顾纪律不顾一切地对明镜摊牌了。大哥和曼春姐早就该在一起,他急切地想要为他们扫清障碍。然而话到嘴边,在最后一秒他还是迟疑了,改成含蓄的暗示: “您知道吗?开枪处决我的人,就是曼春姐。” “你叫她什么?”明镜心中一凛,敏感警觉。对于那天的事她一直存着某种模糊的疑惑,此时更是觉察到了端倪:“你想说什么?” “曼春姐,是她亲手开枪杀的我。可我这不还在吗?我就是想说这个。” 明镜明白了,一下子却还是惊愕难以接受。 “大姐,您也知道,这么多年了,大哥心里一直都爱她。除了她,大哥这辈子是决不会娶别人的。求您就成全了他们好吗?” 明镜心中百感翻腾。 她怎么会不明白?不管国恨、家仇,无论立场、阵营,这二人彼此爱得深入骨髓,不死不休。 可那女人是个十恶不赦的魔鬼。 有的时候她也会问自己,是谁把当年那个明丽单纯的少女变成现在的失心疯子?是她的错吗? 不,她不承认。一个人的本性是不会变的,哪怕遭受再多挫折。她更愿意相信是父亲的明智和自己的坚持,以至于让那个女人终于暴露出隐藏的性格和道德缺陷。她庆幸没让这样一个人成为明家的长媳。 更多时候她会觉得难以理解。自己那个明义晓理绝顶聪明的弟弟,一时糊涂错爱也就罢了,何至于到了今时今日依然放不开手?难道他还看不清楚她是什么人吗? 到头来,却是自己一直没有看清楚。 明楼,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还真能忍啊! “大姐?”明台见她神色变幻良久不答,紧张唤道。 明镜看着明台担心的样子,暗自冷笑。 明台都知道,阿诚就更不必说了。原来,又是你们几个串通一气,就只把姐姐我一人蒙在鼓里! 明镜不觉又赌上了气,不被信任的委屈感充溢胸膛。 “成全?”她板着脸气哼哼道:“想要成全,让他自己来跟我说!” 明镜心中的气恼,一直延续到小祠堂里,明楼向她坦白身份时。 好不容易都说清楚了,明楼松了口气准备要走,明镜突又叫住他。 “你就这么走了?”明镜直直盯着他的眼睛:“没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 明楼沉默,心中纠结。 原本,他是一直想找机会将曼春的身份告诉大姐的。可雨中的那一幕又让他产生了犹豫。大姐太过于情绪化,他不能为了一己私念而置曼春于暴露身份的危险中。 何况组织上的保密条例,除却直接上下线不得暴露真实身份。他今天已经算是大大的违例了。 明镜冷眼看他的神色,心里更是明白,也愈加气恼。 “现在梁仲春被抓了,汪曼春呢?”她索性直接挑明,咄咄逼问:“你说亲情爱情都不会再选,那汪曼春对明台如此狠毒,你准备怎么对付她?” 明楼内心本就矛盾未决,突闻明镜再次于这间小祠堂中问及他们的事,一时有些慌乱:“这。。。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以后慢慢跟大姐解释,好吗?” 他偷偷看了看表,语气急促起来:“真的没有多余的时间了,我得走了。等除掉了孤狼,家里安全了,我再回来跟姐姐仔细说这件事。” “好,随你。”明镜答应得很干脆。 她心里还是有气,但不知怎的,听明楼加快语速说完这些话,看着他隐忍真情再次将自己伪装好,她忽然满满的都是疼惜和爱怜。 为了理想,他宁可掩饰真心背负骂名。而一生唯一的挚爱近在眼前,既是同路,却不能光明正大地携手,却是为何? 明镜又气又怜地暗暗想:除非你一辈子不打算把她娶进门。否则,我看你还能再忍多久! 由于白天在藤田芳政和大姐那里耽搁了,明楼回到政府办公厅处理完当天的事务,已经是深夜了。 车子开进汪公馆,明楼跟阿诚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二人蹑手蹑脚进了门。 大宅的壁灯发出柔和的光晕,留声机里飘出悦耳的旋律,一股诱人的饭菜香味扑面而来。 阿诚不由咽了下口水:“大哥,我饿了。” 明楼“嘘”了一声,放轻脚步走到客厅沙发前。 汪曼春穿一件藕荷色碎花旗袍,全身裹在毛毯里,手上拿着看了一半的书,头靠在沙发扶手上睡着了。 明楼弯下身看她,不知不觉屏住了呼吸。 暖黄的灯光照着那张卸妆后皎洁的素面。她眉目安宁,神情怡然,清新似一株出水睡莲,静美如一卷淡淡勾勒的水墨画。 明楼情不自禁伸出手,却在将将触到她之前停了下来。强抑住泛滥心间的情动汹涌,改向去熄小几上的桌灯。深吸着气欲起身,脖子却被一双纤纤玉臂牢牢环住。汪曼春顺势坐起贴入他怀中,浅浅笑道:“回来了。” “吵醒你了?”他略带歉意地拥住她,低沉的嗓音说不出的宠溺:“早告诉你先去睡,等我们做什么?” “我不困啊,看着看着书居然睡过去了。” 她仰头看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他的额角眉尖:“熬这么晚累了吧?饿不饿?我做了红烧肉和腌笃鲜。” “曼春姐亲自下厨,怪不得这么香。”阿诚放下公文包从书房出来,听了这话立刻眉开眼笑,兴致勃勃地往厨房走:“这下可有口福了!” “你大病初愈,身子还弱,何必这么辛苦。”明楼微微颦眉,含忧心疼:“我们在办公室吃过东西的嘛。” “烧点菜又不累。”汪曼春站起身来,为他脱下大衣和围巾:“还不知道你?随便吃了点胡乱果腹的吧?瞧把阿诚给饿的!” 说着,对阿诚道:“菜一直小火煨着呢。等我把饭热一热,再炒个青菜吧。” “别别,我自己来。”阿诚回头调侃:“把你累到了,大哥还不知道怎么收拾我。” “我有那么弱不禁风吗?这些天都被你们宠坏了。”汪曼春将衣服挂好,也随之进了厨房。 明楼看他二人熟练地配合操作,溢出唇角的笑意越发爱纵温柔,不由也跃跃欲试:“我来帮忙。” “哎哟我的大少爷,您还是别来添乱了。”阿诚断然拒绝,对汪曼春道:“记不记得你生病那次,大哥为你炖鸡汤。” 汪曼春扑哧一下,忍俊不禁。 “整只鸡没摘取内脏就下锅煮,我们还奇怪什么东西臭烘烘的。浪费了我跑那么远买的活鸡!” “他没连着毛扔进水里就不错了。”汪曼春大笑起来。 “你以为他不会?是我先拔了毛,晾在那里准备开膛的。” “喂,你们两个越来越不像话了,十几年前的旧事还翻出来取笑。”明楼忍着窘迫,板起脸教训道。 “那这么多年,大少爷您有哪点长进啊?”阿诚笑嘻嘻地反问:“没了追女孩的心,你更连厨房的边都不碰了。倒是自告奋勇来给你做饭的女孩子不少。” “是吗?”汪曼春顿时来了兴趣:“漂亮吗?” “那是自然,不漂亮的明台根本不让进门。” 阿诚话未说完便被明楼打断:“你小子欠打了是不是?” “师哥你不许吓唬阿诚,你还有什么事不敢让我知道的?” “就是啊,我实话实说而已。大哥你紧张什么?”阿诚一脸顽皮。 “你小子仗着有人撑腰,无法无天了?”明楼俊挺的眉峰一蹙,还要说什么,被汪曼春截住话头: “我的明大少爷,劳烦您去我叔父的酒窖开瓶红酒来好不好?”她忍着笑将他往外面推。 “都半夜了,吃点东西还用这么郑重?” “毒蜂顺利返渝,孤狼被特高课拘捕。死间计划圆满成功,我们当然要庆祝一下。” 一天忙到夜,明楼和阿诚确实都饿了。再加上心情少有的轻松愉悦,饭菜很快被一扫而光。 酒足饭饱,阿诚意犹未尽:“曼春姐的厨艺最好了。我在国外,最怀念的就是曼春姐做的红烧肉。” “很少动手都退步了。”汪曼春微笑道:“我也好怀念当年过生日,阿诚的那碗阳春面呢。” “那有什么难的?你喜欢,以后我经常给你做。”阿诚爽朗一笑,起身麻利地收拾起桌上的盘碗狼藉。 明楼见状放下手中的红酒:“我来吧,碗我总是会洗的。” “忙了一天都累了,撂着吧。”汪曼春道:“明天早上叫徐嫂来清理。” 明楼轻轻勾起唇角:“饭后活动活动,有助消化。也免得你们说我十指不沾阳春水。” “随便开个玩笑还介意了?”汪曼春亲昵地挽住他的胳膊:“想活动,那就陪我跳会舞。” “闹到这么晚还不赶紧休息,你明天不上班了?” 明楼关心爱怜,对上她熠熠流彩的眼波,终是不忍扫了她的兴致:“好,就一会儿。” 汪曼春嫣然一笑,拖着他往客厅走。一面回头问阿诚:“你呢?要不要跳?” “不了不了。”阿诚望了望明楼,想起上次夜总会的事,连忙识趣地摇头:“我可没你们能熬夜,我先去休息了。明天给你们做早餐。” 汪曼春关掉大吊灯,悄悄换了一张唱片放进留声机中。 音乐再度响起的时候,明楼全身剧震。瞬间的恍惚过后,不可控制地将汪曼春嵌入怀中。 这支小夜曲,是他当日向她求婚送给她的山盟海誓告白之音,是他多年爱意毫无保留最深情的倾诉。 这是他后来再不敢听不敢碰,只在神智不清生死游离间才会在脑中回旋反复的舒伯特的“天鹅之歌”。 汪曼春一言不发任他拥着,依恋地将头贴上他的肩膀。 二人颈项交缠,随着旋律缓缓踏出舞步,在优美流畅的音符中悠悠摇曳静静旋转,恍如穿行在漫漫岁月的浮光碎影中。那一夜燃尽青春的恣情旖旎,任时空隔不断冷不却的痴爱缠绵。一诺,一舞,便是一生一世。 “对不起。”良久之后,他低低地,有些沙哑地在她耳边轻叹:“今天我回家的时候,孤狼还在。我是怕大姐见了明台后失去戒备,必须要把这个利害跟她讲清楚,万万不能露了破绽。所以,就没有多余的时间再说我们的事。” 汪曼春点头,丝毫不以为意:“这有什么关系?按纪律,你本也不该说的啊。” “我顾不了那么多了!”明楼一反平日的冷静,声线不稳带出些许懊恼和极力压制的渴望:“我要娶你。你不知道我有多想立刻就娶你!” 汪曼春忽然仰头,用唇堵住了他的话。 明楼窒了窒,揽在她腰上的手僵硬收紧。他有些狼狈地微偏过头闪避着,带着红酒余香的气息粗重暖热地喷洒在她的脸庞鬓边。 “曼春!”频临失控的他咬牙发出低低的警告,拼命克制着一触即发的冲动。 汪曼春皎洁如月的面上红潮泛滥:“那就不要等了。师哥,我现在就嫁给你。” 明楼刹那间无法呼吸。 与当年一般坚定的口气,诉说着只字不差的话语,恰如八年前一般将他所有的镇定和理智悉数摧毁。全身的血液怦然沸涌,压抑太久的爱欲渴求熊熊燃烧。他刷地拉开了她旗袍开口处的拉链,手指顺着纤细腰肢摸索而行,不受控制地,从温柔若水变得无比热切。所触之处,光洁柔韧的肌肤随着心脏的悸动剧烈收缩颤栗,熟悉独特的幽淡体香一波波地缓缓漾开。。。 汪曼春紧咬双唇合上眼,在他炽热而又轻柔的触摸中神思恍惚载浮载沉,仿佛沉醉于一场经年不醒的盛大梦境。明楼,她的最初,也是最后,这辈子最固执任性的执着和苦守。做梦都不再期盼的绸缪缱绻,未料有生之年还可再重来。 人生至此,死而无憾。 她的泪忽然洋洋洒洒地落下,无声汹涌。 疯狂游移的手蓦然停住。他定了几秒,指尖轻轻抚过她湿漉漉的脸颊,将她的头深深拢入怀中。 “抱歉,我不该。。。这么急。”他努力调整着杂乱的呼吸,语声变得庄重严肃,透出一股不可更改的决然:“天一亮我就去找大姐,我要名正言顺娶你过门。” “不,师哥。我不在乎。”她贴在他胸口低喃,声音很轻,却万分坚决。 “可我在乎。”浓浓的内疚在他深不见底的眼中凝聚。他狠狠咬牙,艰涩道:“当年。。。我以为所有的事都可以控制。早一日,晚一日,我总归是要娶你。” “我知道。”她抬眸直视他的眼睛,水雾盈溢的漆黑瞳仁清晰地传递着一个信息:“不要自责,我从未后悔。” “曼春!”他闭了闭眼,忽然间无法承受她清澄目光中那种刻骨的浓情和纯然的信任。脑中挥之不去的是明镜在沙龙上对她当众的蔑视和羞辱,而他当时竟未挺身而出维护她的名誉,没勇气对大姐说出一直揣在心里的那句非她莫娶。 “这一生,我明楼的妻子只会是你,也只能是你。我发誓,我一定要给你这个名分。” 汪曼春泪光莹然,抱紧他道:“此番心意,你知我知,今生足矣!” 她静了静,再开口来语气平和得如同在说一件最自然不过的事:“只是这个名分,你给不了我。至少,不是现在。” “就算你跟大姐说清楚所有的事,可明面上,再怎样也是我亲手处决的明台。你大姐怎么能允许我嫁入明家?藤田芳政他们不起疑才怪!” 明楼闻言一惊。犹如冷水泼面,霎时失落怅惘。是梦了太久期盼太切么?心思缜密的他居然没有想到这一层! 汪曼春见他怔怔出神,神色忽现凄落伧然,满心感念酸楚,急切地安慰道:“名誉身份,不过身外之物。世间各种骂名我早习以为常。师哥,不必强求。” 明楼默然不语。多年生死博弈,算计筹谋。无数次绝地反击,以一己之力扭转乾坤。哪怕是疯子这样注定了惨烈牺牲的死间计划都能完美收场,却偏偏无法实现一个简简单单的愿望。 他那种歉意悲伤交织漫溢,情深如诉却又无奈不甘的目光,笔直地刺入她心灵深处最柔软的地方。汪曼春再顾不得什么矜持含蓄,禁锢了太久的激情如滚烫炽烈的岩浆喷薄而出。 “不要形式,不要婚礼,不要名分,我只要你。师哥,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早就是,一直是,永远都是!” □□。她急切地伸手去解他的衣扣,将自己的唇印上他的面颊,从耳根滑至颈项,一路亲吻下去。温软的触感琴弦一般划过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拨出一圈圈涟漪回旋,悠悠荡荡。 急促的心跳和狂乱的喘息声打破夜的静寂。她吻落如雨,在他身上恣意吮吸舐咬。明楼勉力维持的最后一丝自制轰然崩塌。多年相思成狂中的禁欲苦忍,此刻终于在深爱刻骨的心上人面前彻底瓦解。男人本质里所有的原始欲望和侵略性毫无掩饰地释放出来。 他猛地横抱起她向卧室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对不起,这次用了这么久才更新。一直是清水文的,还是忍不住遐想了一下。写得不好,总觉得写不出那种感情来,以后再慢慢修改吧。 家里事情多,还没处理好。最近生活工作都乱糟糟的,思路经常被打断,找不到感觉就写得慢了。估计下面一个月都会如此,望谅解。但我保证会努力抽时间写的,不会辜负大家。谢谢亲,一一抱过。 第44章 谈情 明楼是被剧烈的头疼痛醒的。 冷汗淋漓地睁开眼,天还没亮。一室漆黑中,只有星星点点的月华淡淡洒在窗前。 这些年的头疼发作他早就习以为常,但除了受伤最初的那段日子,严重到在睡梦中被痛醒却是极少发生的。一般出现这种情况他会第一时间找止疼片吃,可这次。。。 悄无声息地抬手,用力按压住两侧额头,他默默咬牙忍耐着。身体因疼痛而紧绷,却维持着一个姿势不敢稍动,连呼吸都尽量保持平稳,生怕惊醒了怀中睡得香甜的人。 一番云雨温存后,她整个身子都是火烫柔软的,连向来冰冷的双手都温热起来。她依恋地贴着他,几乎是半趴在他身上睡得像个孩子。粉唇微翘,呼出暖暖气息。 静静望着那精雕细琢的玉颜,明楼紧蹙的眉稍稍松开,唇角轻扬了扬。随之心间却又蓦地腾起无限郁郁怅然。十三年的旧事一一在眼前掠过:玉兰花影下初相识的怦然心动,无言等一颗心开启的漫长期待,心心相印情投意合的相依相许,还有那场撕心裂肺的自我放逐。。。每一次似乎都是他挑起,然后辜负。 他是男人,乱世家国,责任担当,一言九鼎。却偏偏对她盟约枉负,诺言空许。 一波波的疼痛排山倒海般压来,一次比一次剧烈。耳边嗡嗡鸣响,眼前眩晕昏蒙。明楼紧按着太阳穴的手指战栗收紧,合上眼默默承受。汗水迅速濡湿了衣衫,紧咬的唇也渐渐溢出腥涩。 “怎么了?”怀中人若有所觉地动了动,睡音浓浓地问了一声。 “没事,继续睡吧。”他努力维持着语音平稳如常。 汪曼春迷迷糊糊往他怀里又凑了凑,觉得又冷又硬不对劲。顺着胳膊去拉他的手,摸到僵硬的手指和粘腻的冷汗。 “师哥!”睡意顿消,她一个激灵爬起来,伸手抚上那汗湿的额头,感觉到他的太阳穴突突跳得厉害,惶急道:“又头疼了?” “没关系,过会儿就好。”他微微睁眼勉强安慰着,声音低哑无力,整个人已有些虚脱。 “怎么没吃阿司匹林?也不叫我!”她忍不住埋怨,慌忙跳下床去给他拿药,倒药出来的时候略微迟疑了几秒。都已疼成这个样子,吃两片阿司匹林怕是压不住,想想却也不敢让他再多吃。 汪曼春暗自咬了咬牙。她知道,夜半凌晨时分是一个人精神和肉体最脆弱的时刻,此时发作的病痛是最折磨人的。而自己明明就在身边,他居然一声不吭地独自苦撑,要不是她自己醒了,都不知道他还要再忍多久!汪曼春满腔的疼惜气恼却怎么也舍不得对他发火,只是红着眼睛拿手帕为他细细拭汗,小心抱他的头在自己怀中轻轻按摩。 “吵你睡觉了,老毛病而已。”似乎是缓过来些,他合着眼歉然笑了笑,不自觉地贪恋着她的温柔呵护,心中甜暖:“大概是这段时间太累太紧张,突然放松下来就又犯了。已经好多了,别担心。” 他说得云淡风轻,汪曼春却敏感地觉察到指下那些凸胀颤动的青筋并未消退,可还是温顺地“嗯”了一声。手中毫不停顿地来回抚揉,直至感觉他额角的抽搐渐渐平歇,一直绷得僵硬的身子终于放松下来,这才心疼地吻上他的发,将唇抵在他的头顶柔声问:“好好的怎么发作得这样厉害?又多想了是不是?” 明楼心中万马奔腾,霎时涌起无数的话想要对她说,却是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 “其实男欢女爱两厢情愿,本是世间最自然的事。师哥,我们都不是封建守旧之人。我只想和你在一起,从不需要什么一纸契约,更不必有负疚感。” 她越是这样说,明楼就越是难过。 “爱就是责任,这不是封建守旧。”他叹息着拉过她的手,无法掩饰惭愧和悲伤:“身为男人,无法给心爱的女人一个家、一个名分,甚至。。。眼见你为此受到羞辱都缄默不敢言。。。” 汪曼春怔了几秒。 这是明楼第一次碰触到两人间的这个禁忌。 当日明镜伤她到骨子里的“翻书论”,为了明楼,她宁可放下自尊隐藏伤痕不再提不敢想。而直到现在她才明白,原来那番话也一直戳进了他的心里,连带着所有的苦闷愧疚和负罪感一齐横亘郁结在了心头。 “师哥,你不要太介意。明镜姐她就是那个性子,嫉恶如仇。” 汪曼春突然间感觉释怀开朗,反过来安慰他道:“她其实是爱护你啊。你回来那么久,没打招呼没回家,又在新政府谋事,她心里不知道有多害怕你真的误入歧途,所以一定要严厉地点醒你。话虽尖锐刻薄了些,她的心情也是可以理解的。我都不在乎,你也不要耿耿于怀了。” 她冲他傲然一笑,一贯的自负坚强:“你知道的,我汪曼春认定的事才不管别人怎么看怎么说怎么想,我一点都不委屈。” 明楼眼中隐现水光闪烁。他闭了闭眼,深深吸气: “可我想要你冠上我的姓氏,光明正大地在我身边。我想要告诉所有的人,汪曼春是我明楼的妻子。不为什么道德、礼教,我就是简简单单地想要在婚礼上牵你的手,当着天地神佛列祖列宗许下我的一生。” 汪曼春的呼吸有刹那间的停顿。向来点到即止的他如此激烈直白地袒露心声,她简直震呆了。 他的胸口剧烈起伏,深压在内心的愤懑不甘终于迸发:“曼春,从懂事起我就知道,先有国,然后是家,最后才能考虑自己。其实这么多年,我单纯地想要为自己做的,不过就是这一件事而已。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流着泪紧紧拥住他:“你也要知道,名分形式对我都不重要。书里说,人生不如意事十常□□,而人生最大的慰籍和最后的救赎,是生死不寂寞。” “师哥,你是俯仰天地的男儿。家国天下,搏尽无悔,不要给自己不必要的压力和负担。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生死,你有阿诚,你还有我,你永远都不会寂寞。” 清晨阿诚做好早餐去推明楼的门,发现里面空无一人,心里便明白了。 时间已经不早,他犹豫着踱到汪曼春房外,正考虑着该不该敲门,便听见汪曼春在里面叫: “别动,你让我再试一试。我以前明明会系得很好的嘛!” “我的汪大小姐,你再这么试下去我们都要迟到了。”明楼低沉的声音全是柔软宠溺。 阿诚不由在门外叫了一声:“大哥,曼春姐,该吃早饭了。” “阿诚你快进来,”明楼隔着门扬声喊:“曼春把我的领带都拧成绳子了。” 阿诚笑着推门而入,便见明楼立于穿衣镜前一脸无奈,领带挂在竖起的衬衣领口。汪曼春手揪着两头正在试图为他打领结,却怎么也弄不对,悻悻撅嘴道:“怪了,我记得很容易的嘛。” “你后来没给别的男朋友系过领带啊?”阿诚冲口一句,惹得两人俱都目光凌厉地对他怒目而视,连忙讨好地笑起来:“那个,说错了。曼春姐你以后慢慢温习吧,现在再不吃饭就没时间了。” “好吧。”汪曼春只好松了手,看着明楼熟练地对着镜子打领结,说:“那我跟阿诚先吃了,你弄好赶紧来。” 明楼点头。 二人走到餐桌前坐下,阿诚问:“怎么了?” 汪曼春颦眉现出忧色:“他昨晚头疼得很厉害,没睡上一会儿。今天你注意着点,别让他太累,没什么急事的话尽量叫他多休息。” 阿诚听了,皱眉叹气:“真不巧,今晚季度报表出来,大哥肯定是要盯着的。” “又要熬夜啊!从经济到情报到海关,所有的事都让他一个人忙了。” “是啊,有什么办法!”阿诚无奈。 “嘀嘀咕咕说什么呢?”明楼穿戴整齐走过来问。 “阿诚说你今晚要加班等报表。”汪曼春心疼地看着他青黑的眼圈和憔悴的倦容:“休息不好,我怕你又头疼。” “不要紧的,累了我可以在办公室沙发上睡,别担心。”他抿唇微笑,轻轻拍了拍她的手:“倒是你,今晚我们不回来,你自己早点睡。” 汪曼春点头:“我正打算去看曼丽,也许就在她那儿睡了。” 她喝着牛奶,又想起什么,放下杯子来问:“对了,她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下面究竟是要回重庆呢,还是去哪?疯子让你决定,你想好了没有?” “她自己想去哪?” “这还用问?当然是跟她的生死搭档一起。”汪曼春不由有些负气:“可人家都有未婚妻啦,我可不想她这么好的女孩在一根树上吊死!” “曼春姐,你收了这个义妹立刻就向着她了。”阿诚道:“看你这样子!程锦云不好吗?” “没感觉。” 如果还有别人在,汪曼春会考虑一下措词。当着他们俩,她就直言不讳了:“我只知道曼丽太好。明台这孩子真没眼光,不惜福。” 明楼知她二人投缘。曼春从第一次见于曼丽便对她赞赏有加,如今更是结义金兰姐妹相称。所以对于明台的选择,曼春自是为于曼丽不平。当下只是笑笑,聪明地不搭话。 “你还笑?”汪曼春不满地瞪他,语气懊恼:“都是你!好好的派个什么女的去策反。明台思想一向进步,还用得着美人计?早知道我自己去跟他谈,还怕他不跟我走?” “这怎么能怪到我身上?”明楼一脸无辜,瞥眼间见阿诚在一旁偷笑,连忙道:“我只跟阿诚说要策反他,又不是我派的程锦云。要替于曼丽出气,你去找阿诚。” “也不是我派的程锦云啊!”阿诚立刻澄清:“大哥的命令一级级传下去,就执行成了这个样子。不高兴,你去找明台他亲爹。” 明楼的眼睛在听到“亲爹”这个词的时候黯了一下。 阿诚自知失言地闭了嘴。 汪曼春默默握住明楼的手,不让他多想难过,接着刚才的话软语道歉: “好了是我任性,不该埋怨师哥的。都是明台自己选的,他高兴就好。” 明楼对她暖暖一笑,问:“那依你看,于曼丽去哪里最好?” “我希望她能够走出来,不要一直跟在明台后面。”汪曼春思索着说:“可惜她暴露了,不能留在我身边。但她说过想要入党,只是思想上并不成熟,不如先送到苏北根据地培训。以后可以回她老师那边,一起在军统卧底。” “好,听你的。”明楼颔首。顿了顿,又说:“我还真没想到,疯子那么顽固的人,居然轻轻松松被你说动了。大概是我一直以来自我保护,太谨小慎微了。” “你跟我不同。当然要事事衡量,处处谨慎,不能冒险。” “曼春,你也不许胡来。”明楼严肃起来:“还有你,阿诚。你们两个,以后胆敢再背着我抗瀣一气。。。” “师哥,你最多收拾收拾阿诚罢了。”汪曼春冲阿诚眨眨眼,笑嘻嘻道:“至于我,要告状,你得直接报告到中央七号首长那里。” “曼春,不许顽皮,我说正经的。” “好了明长官,我知道了。”汪曼春连连应着,拉起他道:“昨晚密报,七号首长最近会来上海,你真想揭发告状也有机会的。现在呢,明长官你该上班了。” 沪北“小东京”的虹口茶社,是秋田毅夫领导的日共组织在上海的一个秘密联络点,也是于曼丽受伤获救后暂时的栖身之所。 “嗯,比上次来气色红润多了。”汪曼春满意地掐了掐于曼丽的小脸,问:“日语学得怎么样?” “还好吧。”于曼丽用日语答道:“成天没事烦死了,什么时候安排我走?” “应该很快了,你准备一下吧。先去苏北培训,再决定你的具体任务。”汪曼春边说边从包里拿出各色食品点心给她。 于曼丽忍不住问:“明台也会去吗?” 汪曼春摇头:“不会。” 于曼丽失望地叹了口气,幽幽道:“真想再见他一面。” “好妹子,我也想过让你们见面,明台也很挂念你。可是,实在是不安全啊。”汪曼春歉然地抱了抱她的肩:“别难过,既然你们选择了同一个阵营,以后总还是有机会见面的。” “其实,就算见了面又能怎么样呢?”于曼丽神色凄然:“他有程锦云陪着,我不过是那个多余的人罢了。” “曼丽,别这么说。”汪曼春受不了她的自怨自艾:“明台不爱你是他的损失。你这么好,一定会找到那个真爱你,懂得珍惜你的人。” “可是,我觉得我忘不了他。” “现在忘不了,不代表以后不会。时间会冲淡一切的。” “时间冲淡了你的爱情吗?” 汪曼春沉默了。 “说实话,一份爱能够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有人朝秦暮楚,有人时过境迁,也有人生死不渝。唯一能给我们答案的,只有时间。” 曼丽看着曼春,既有羡慕,也有心酸感慨:“可惜不是谁都能有你的福气,最初就是最好,一次就是一辈子。” “是,我承认我幸运。最美的年华里,遇见了最好、最值得的人。”汪曼春的眼中是毫无掩饰的自豪与满足:“而更让我觉得幸运的,是重见他以后,我的爱情和信仰合二为一。” “曼丽,人的一生需要比爱情更大、更重要的东西来支撑,这样我们的年华才不会虚度。爱情可能褪色枯萎,信仰却是永远的矢志不渝。就算你对明台爱而不得,却又割舍不掉,我也希望你振作起来,挺起胸膛为了信仰去奋斗。” “阿姐,像你这样独立自主,坚强勇敢,多好啊!”于曼丽由衷感佩道:“难怪人家那么爱你。” “你也是一样的啊,你一直都在战斗。” “我怎么能跟你比呢?”于曼丽黯然低下头去:“你是出身名门的大家小姐,我是人尽可夫的风尘女妓。满大街行走的女子,模样再不济,都比我干净。” “曼丽,你是读过书的,脑子里哪来这么多封建余孽?”汪曼春生气了:“你的出身你的过去,不是你的错,是这个腐朽黑暗的社会的罪恶。什么高低贵贱,贞烈节操?我们信奉共产主义,就是要打破这些该死的旧观念旧礼教,建立一个自由平等的新社会。” “你绝不比任何人低贱。曼丽,给我把头仰起来!你是一位抗日战士,年纪轻轻为国家抛头颅洒热血,奉献青春生命义无反顾,没有人可以看轻你。相反,你是美丽,高贵,值得任何人尊敬的新时代新女性!” 一番话说得于曼丽眼中重又燃起光芒:“是吗?我是吗?” “当然!”汪曼春口气坚定:“把你的心态改正过来。把你的自卑自怜通通给我清除干净!曼丽,爱是平等的,是纯粹的。我告诉你,就算我们身份对换,我也不会觉得在师哥面前低微下贱。而师哥对我的感情,也决不会因此而少一分一毫。我有这个自信,因为这才是爱。” “你记着,如果谁因为你的身份和过去而畏缩不前,那么这个人根本不值得你爱。至于明台,我相信他绝不是为着这个,你自己心里也应该明白。明台自小被百般娇惯着长大,性格飞扬跳脱,或许真的跟程锦云更适合些,能够稳得住他。而你一直饱受摧残伤害,应该找一个成熟体贴,懂得珍惜宠爱你的人。” 汪曼春略略停顿,又加了句:“说实话,我怎么也看不出来那小屁孩有哪点值得你这样倾心!” 于曼丽忍不住笑起来:“那是自然。在他大哥的光芒下,全天下哪还有男人能入得了你的眼?” “小姑娘,我这可不是偏心。”汪曼春神色认真:“明台实在被宠惯了,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等一个男孩长成男人太漫长,你要是真跟了他有你累的。你现在热恋之中无怨无悔,几年后也许就不同了。” 于曼丽不觉低下头去,沉思不语。 “你遇人不淑,这才把明台当个宝。我告诉你,把眼光放宽广些,比他好的男人有的是。你看看阿诚,才比明台大几岁啊,成熟机警又善解人意。他大哥那样的光芒也掩盖不住他的闪耀吧?我跟你打赌,谁有福气嫁了阿诚,绝对比嫁给明台要幸福!你还小,过几年就明白我说的了。” 两个女人相见恨晚秉烛夜谈的同时,明楼在他的办公室里,倦极而眠。 一轮满月静静悬挂在静夜苍穹,却被突然涌起的层层乌云遮盖。 “大哥,大哥!”阿诚推开门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不好了,孤狼越狱了!” 作者有话要说: 又看了一遍曼春在狱中同梁仲春对话的那场戏,还是好难过。 那日在雨中,抱住了明楼仿佛抱住了全世界。此刻意识到被骗的这个瞬间,是不是整个世界都崩塌在眼前?无论她怎么坏,还是觉得好可悲哦! 所以我的平行世界,一定要给她最完美的爱情。 第45章 珍惜 “大哥,大哥!”阿诚推开门慌慌张张跑了进来:“不好了,孤狼越狱了!” 因为正在日共的联络站里,汪曼春得到消息比明楼要早。最初的震惊过后,她连打电话都怕来不及,直接揣了双枪往明公馆赶。及至阿诚带着人从政府办公厅出发的时候,汪曼春已经大摇大摆闯进明家控制了明镜。 “汪曼春,你要干什么?昨晚日本人来时都比你有礼貌!” 见她居然嚣张到闯来家里拔枪对着自己,明镜简直怀疑自己昨天完全会错了意,这女人分明就是日本人的一条疯狗。 “明董事长,你家佣人桂姨是抗日分子,刚刚从特高课越狱潜逃。您既然是她的主子,我有义务请您去趟76号协助调查。” 汪曼春强压着满心的焦躁不安,挥枪摆出一贯的傲慢姿态:“请吧。” 孤狼居然跑了!而现在家里只有她和阿香两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明镜心里有些明白,却还是气不过汪曼春的骄横无礼。她不会缓和口气好好跟她说吗?真是做恶人做上了瘾! “大小姐!”吓得发抖的阿香试图挡在明镜身前,汪曼春立刻将枪对上了她的头。 “汪曼春你别胡来,我跟你走!”虽然猜出她是在虚张声势,明镜还是有些紧张地直冲阿香摇头,示意她退下。 汪曼春这才放低枪,对着受了惊吓的小丫头道:“胆子太小。不过,还有些舍身护主的劲头,也算难得。告诉你家先生,大小姐是被我汪曼春带走的。” 她特别强调了汪曼春三字后,伸手抓住明镜的胳膊往外走。 “你别碰我,我自己会走!”明镜气呼呼地挣扎。 汪曼春也不理会,径自拉扯着她塞入车里绝尘而去。 明镜揉着被她拽痛的胳膊,见汪曼春冷着脸默默开车,倒像是在生气。这女人的脾气简直就是阴沉莫测嘛!一时心中愈加恼怒,两人俱都静默不语。 无言坐了半晌,明镜终于忍不住了:“你想把我怎么样?我警告你,我家明楼。。。” “你家明楼?原来你还知道有明楼这么个弟弟啊!” 汪曼春一下子打断她的话,冷冷道:“我还以为,在明董事长心里,就只有明台一个亲人呢!” 明镜隐约意识到她是为什么生气了,张了张嘴,却是无话反驳。 汪曼春憋了很久的火气终于找到出口:“怎么样,这次到了76号,您还想出什么惊人之语?或许,您应该把您上次没说完的话,全都说出来。” “‘你就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投机分子!’我记得没错吧,明董事长?” “还有什么来着?‘你当初在家里是怎么跟我说的?你说你是。。。’明董事长,我师哥是什么?你想说什么?要不要我再把藤田芳政请过来,听您说完这句话?” 明镜这时彻底明白了:他们就是一路人!汪曼春这几乎已经是跟她挑明了。 “我现在很想知道,明董事长是怎么十七岁就执掌明家的?这么多年又是怎么死里逃生活过来的?” 明镜终于现出了愧色。 汪曼春狠狠咬牙,难掩神色激动。 明镜带给她的所有痛苦和伤害,她都可以忍,也都能理解。包括那个羞辱至极的“翻书论”,她都默默收下不作辩白。但她无论如何也没办法容忍她居然威胁到明楼的安危。再怎样担心焦虑到失去理智,她也该明白一旦说出那样的话明楼会面对什么,她怎么就会糊涂到那种地步! “明镜,你也真可以了!好一个长姐如母,姐弟情深!明台还没死呢,你就要拉你们一家子人给他陪葬!你还怪他们一个个地做事都瞒着你?如果不是瞒了你这么多年,都不知道会被你害死多少次了!” 明镜一反常态,在她的激烈言语下垂头不语,多年养成的大家长气焰荡然无存。除了上次明楼不得已在雨中做戏外,还从没有人敢如此放肆地当面指责她。而不同于那次的惊愕心寒,明镜此时心情渐渐沉淀,感觉愧疚的同时竟涌起了莫名的欣慰释然,连她自己都不明白这些复杂的情感源自何处。听任汪曼春忘形发泄,明镜忽地回想起当年那个目光静定,口气倔强,说要等明楼一辈子的小姑娘。原来那个最真实的她,从未改变。 如此,也不枉明楼当日的血染重衣,多年的默默坚持。 汪曼春冲明镜发了一通脾气过后,心情完全平静下来。其实她并非不能控制住自己的怒火,只是有些明楼不愿或者不忍跟她说的话,必须有人来跟她厉言讲清,辨明利害。好在明镜的沉默可以看出她终于领悟到自己的错误,引以为戒才能不再重犯,这对于汪曼春来说是最重要的。至于明镜怎样看待自己,她早已无所谓了。 车子开进76号,汪曼春一眼便见朱徽茵候在楼门口。等她带着明镜下了车,朱徽茵急忙上前来报:“汪处长,明长官要你回来后立刻给他打电话。” “知道了。”汪曼春将明镜和办公室的钥匙交给她: “朱小姐,这位明董事长你是见过的。她现在是特高课越狱案的重要证人。请你把她送到我的办公室里好生看护,决不能有半点闪失,也不要和其他人接触,等我回来亲自问话。明白吗?” “是,汪处长。” 汪曼春看着她们上了楼,自己走进门口的通讯室,遣走值班人员拨通了明楼的电话。 “师哥,大姐在我这里很安全,你不要着急。” “我知道。大姐就留在你那,你现在赶紧过来。”明楼的声音失了稳定,急急地叮嘱道:“不要一个人来。带足人带足枪,开两辆车。” “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孤狼袭击了梁仲春的住处,杀了他的二太太。” 汪曼春赶到明楼办公室时,他正神色严峻地对着一屋子人训话。 “传我的命令:一旦发现她的踪迹,无需申请,立刻击毙!” “是!” 汪曼春等一众人鱼贯退出,跟过去关上了门。还未及回转身,便被明楼紧紧地抱在怀里。 “没事吧?”他轻声问。 “没事。阿诚呢?” “去梁仲春家了。”明楼叹了口气:“梁仲春还关在特高课的监狱里,没想到孤狼竟然报复到他家人的身上。” 他俊朗容颜憔悴不堪,分明心力交瘁苦苦支撑。汪曼春连忙拉他在沙发上坐下,自己跪坐在旁,揽过他的头来一下下地揉。 “是高木。”汪曼春口气肯定:“孤狼不知用什么方法说服了他。” “我知道。”明楼闭着眼睛似在养神,紧蹙的眉却并没有松开:“藤田芳政急着撇清自己在密码本事件上的责任,而高木却是巴不得他的责任越大越好。本来我是想把藤田怀疑的目标引向高木的,可还是低估了藤田对他的信任。没想到藤田刚去南京,立刻就出事了。” “这不正好坐实了高木的不忠?不完全是坏事啊。师哥,不要着急。” 明楼默默握住她的手:“曼春,谢谢你那么及时地保护了大姐。” 汪曼春浅浅一笑:“谢什么,大姐安全,我们做事才没有后顾之忧。76号的人也都全部安排出去了,撒网追捕。现在没有别的可做,你休息一下吧。” “这些天你千万不要独来独往,无论去哪儿都要带上人。知道吗?”明楼握她的手紧了紧,神色忧虑:“孤狼现在最恨的人应该是你,幸好你今晚在于曼丽那里。” “我可不是梁仲春的小老婆!”汪曼春挑了挑眉:“就算我一个人在家,她也未必能把我怎样。” 明楼从她怀中坐直,一脸严肃地嘱咐道:“曼春,听话!她在暗我们在明,决不能大意。” “我知道了。”汪曼春听他说得郑重,心中涌起暖暖的感动,却也不由为他担心起来: “师哥,你自己也要小心。这个女人睚眦必报,当年是你做主将她赶出明家,现在又和我联手将她玩弄于股掌。旧恨新仇,她绝不会善罢甘休。” 明楼点头:“我宁愿她来找我,而不是滥杀无辜。” “你家那个小姑娘,”汪曼春忽然紧张道:“我故意留她在家里给你们报信,该不会。。。” 明楼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别担心,阿诚已经安排人把她连夜送回乡下老家了。” “那就好。小姑娘挺有情义的,吓得要死还拼命护主。” 汪曼春松了口气,重又伸手抚上他的额角,落下一吻在那不曾舒展开的眉心:“好了不要再想了,睡一会儿吧。天都快亮了。” 于是阿诚回来的时候,见到的就又是两人相拥而眠的温馨场面。 一向清冷自持的大哥彻底沦陷了啊,在办公之地都不能稍微收敛下吗?这要叫他这个适龄未婚的弟弟如何熟视无睹!当时执意告知曼春姐真相时,可曾想到过如今的尴尬么? 阿诚苦着个脸,小心翼翼为他们盖上毛毯,熄灯而去。 当晚明楼秘书处的加班人员都得到通知:明长官累极休息,任何人不得打扰。所有事宜,一律须通过明秘书长转告。 天亮时分发生了两件事。一是去南京述职的藤田芳政紧急回沪,在市政厅的会客室里和明楼密谈了快一个小时。之后梁仲春便出了狱,料理完家中后事,回76号戴罪留职任用。 第二件便是孤狼越狱的消息出现在各大报纸号外,沸扬全城。所幸识破此举用意的明楼立刻派阿诚及时阻止了明台的冒失现身,将他拖回黎叔住处着实教训了一番。 接下来一连两天,异常平静。孤狼自越狱当晚作案后,竟像是人间蒸发一般。任明楼调动一切资源全城搜捕,却是一无所获。越是安静,明楼心头就越不安,对曼春的守护也就愈发严密细致。无论晨跑,上班下班,还是吃饭外出,即使抽不开身亲自陪伴,也必令阿诚或者76号的属下随侍一旁,决不让她有片刻的落单。 到了第三天,汪曼春实在忍耐不住了。 “这样下去不行。”她认真对明楼道:“铁板一块,孤狼无从下手。拖得越久对我们越不利。” 明楼听她口气便猜到她打什么主意,当即板起脸问:“那你想怎么办?” “简单啊,她不是最恨我吗?我来把她引出来。” “不行!”明楼呼地从椅子里站起身,一字一字严肃道:“你给我听清楚,不许冒险!” “师哥,你听我说。。。” 虽然料到明楼肯定反对,她还是没想到他的反应如此激烈。正要软声软语细细劝慰,话头却被他挥手打断: “不要跟我讨价还价,这事没商量。” “师哥,我要是再不把明镜姐从76号放出来,下次你见了她怕是又要跪小祠堂了。” “跪就跪呗,又不是没跪过。” “那你们家的生意谁管?你想累死阿诚啊!” “你还说?汪家那么一大摊子产业,你甩手就丢给了阿诚!他要累也是被你累死的。” 汪曼春愣了愣,只好换一个方向: “那程锦云不能一直不见明台吧?孤狼若是盯着她,发现了明台怎么办?” “特殊时期只好委屈一下了。明台很快就会撤离,程锦云晚些再走。” “那梁仲春呢?他可是我们计划里最弱的一个环节。” 说不过他,汪曼春又转了一个角度:“要知道,梁仲春从一开始就怀疑你们是重庆分子,现在他心里应该已经认定了。万一他落到孤狼的手里。。。” 明楼不觉蹙起了眉,思索片刻还是说:“他又没有具体证据。再说他跟你不同,前呼后拥小心得很,孤狼没机会下手。” “时间拖得太久,警惕会慢慢放松的。防得了一时防得了一世吗?” 汪曼春掩不住焦虑:“师哥,如果藤田芳政听到梁仲春的坦白,必会起疑。即使没有证据,或许他顾忌你的身份地位不会动你,可阿诚呢?他要是把阿诚带到特高课去,你怎么办?” 明楼有些变色,低头沉吟不语。 “孤狼既拿走了录音机,是决不会默默消失的。还有你这里那个刘秘书跟高木的关系,也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师哥,总这样耗下去真的不是办法,你的处境会越来越危险。我们需要主动出击。只要我引孤狼现身,你和阿诚就有机会了。” “不行,我不同意。”明楼还是语气强硬地断然拒绝。 “你放心,她想要录下我们的话来澄清自己,所以决不会直接上杀招。”汪曼春轻轻握住他的手:“师哥,不要这样,你向来都是最理智的。” 明楼默默揽她入怀,低头将脸贴进她的颈窝,感受着她的气息她的温暖。就这样静静拥着她,一如拥抱着——醉里梦里恍惚求乞千万遍的最深渴望。 “你们都以为我钢铁所铸,百毒不侵吗?” 和着叹息的气声幽幽掠过耳际,他的吻细密无声落在她的肩头: “我已经失去你一次,我不能再失去你。” 汪曼春在这一刹那,完全忘了自己要做什么。 从小到大,明楼一直都是坚毅如山,无所畏惧的。没有什么他不可以面对,没有难题他不能够解决。 所以他绝少流露的软弱和依赖,是令她惊心动魄,无可抗拒的。 “你从来没有失去过我,从来没有。以后也不会。” 闭上眼,任泪花盈溢浸湿长睫,她伸手牢牢回抱住他:“我们失去的,只是时间。” 结果,他们还是谁也没能说服谁。 明楼要赶去周公馆开会,坚持要阿诚亲自送曼春回76号。而汪曼春则一直看着他和自己亲自调派的保镖一道上了车,这才放心坐进阿诚车里。 “孤狼的事,我们不能就这样等下去。阿诚,你帮我去劝劝师哥。” “不。这次,我随大哥。”阿诚的回答同明楼一样坚决。 “你动脑子想想,再这样下去我们太被动!”汪曼春急了:“一味防护,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会做出什么来,我们大家都会有危险。” “那也比用你作诱饵安全!” “但至少我们能控制局面啊。而且,我们完全可以像上次一样,再设一个完美的局。可师哥现在连考虑一下都不肯!” “上次差点把你的命都搭进去,大哥吓坏了!你以为他还会再来?” “再说,你不了解孤狼的丧心病狂!”阿诚咬牙切齿:“没有人比我更清楚,大哥他也清楚。所以,我们绝对不会拿你去冒险。” “阿诚,”汪曼春还要继续劝说,被阿诚突如其来没头没脑的一句问话打断: “大哥最近变了很多,你感觉出来没有?” 汪曼春知道他想说什么,点头不语。 “这么多年了,我从没见他这样开心满足过。” 阿诚的语气有欣慰亦有担忧:“所以曼春姐,你绝不能有事,就算是为了大哥。” “你知道吗?对于大哥坚持隐瞒当年的事,我一直都不理解。到现在我终于明白了:他不只是怕扰乱你的情绪,他是害怕他自己失控。这份感情在他心里压抑了太久太久,失而复得的幸福,若是再失去一次,即使对大哥这么坚强的人,也必是万劫不复。” “曼春姐,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大哥。你若出事,大哥他——承受不了。” 汪曼春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心情无法平静。 或许,那一晚她对于曼丽说的,并不完全准确。 爱得太深,其实无法平等。在她生命中太强太亮太耀眼的这道阳光下,她终究是卑微的。 她会毫不吝惜地将自己燃烧殆尽,哪怕只得以保全他一刻的平安。 所以她总是会忽略掉,她仰望着崇拜着、强大到坚不可摧的师哥,内心最大的恐惧是害怕失去她。 他不要她为他赴汤蹈火,他只要她好好地陪在身边。 可继续这么拖下去,她是真的担心他和阿诚会有危险。 怎么办? 没来由的心绪不宁,让她觉得度日如年。 “明董事长那里怎么样?”她问朱徽茵。 “像是转性了一样。”朱徽茵笑着说:“很平静,也很配合。没有闹着要你把她放出去。” “真是难得。”她也不由笑了笑。看来,上次的猛药有效,明镜是彻底想通了。 “梁处长的情绪恢复些了没有?” “好些了。梁处长一直在率人尽全力搜捕逃犯。您放心,会找到她的。” 汪曼春点头道:“梁处长行动不便,你注意一下,多派人跟着,一定要确保他安全。” “是。” 汪曼春沉重的心情在朱徽茵走后稍稍好转。看了看表,明楼的会应该开完了,不知有没有空闲可以共进午餐。 即使只分开这么一小会儿,还是不可抑制地想见他。想念他温暖的怀抱和令人安心的笑容。 汪曼春想拨电话过去询问,又怕打扰了他的工作。她知道,除非有重要饭局或是事情急得走不开,一般只要她开口,明楼都不会拒绝。只是会在陪她之后,再默默加班把要做的做完。从当年上学时便是如此。 正在迟疑不决,电话铃声大作。汪曼春立刻拿起听筒:“喂?” “汪处长,我是明长官办公室的刘秘书。明长官在从周公馆回来的路上遭遇袭击,伤势危殆!” 作者有话要说: “错了也不怕,只要活下去,我就原谅你。”——总觉得这应该是楼春彼此说的话,真的。 第46章 危局 正在迟疑不决,电话铃声大作。汪曼春立刻拿起听筒:“喂?” “汪处长,我是明长官办公室的刘秘书。明长官在从周公馆回来的路上遭遇袭击,伤势危殆。明秘书长要我来通知您速去陆军医院,也许还能赶上。。。” 对方话未说完,汪曼春已撂了听筒直冲出去。 黑色汽车有如一道闪电,飞驰在行人稀少的马路上。 汪曼春双唇紧咬,面无表情,两手死死扣着方向盘,油门几乎一踩到底,以从未有过的速度发疯般地飚车。 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谁干的?不会是自己人,也不会是重庆方面,那么就只有日本人和街头锄奸队了。 但是锄奸队不可能将明楼的行程掌握得这么精准,日本人更是毫无理由要这么做。 而且在这个风声鹤唳的当口,不仅仅是76号,全上海的执法机构都处于一级戒备,处处密布关卡暗哨。谁会猖狂到选在这个时机暗杀行刺政府高官? 至于孤狼,就算她有这个胆子,就算她通过高木借调了特高课的帮手,她的首要目的是为自己洗清冤屈,又怎会直接痛下杀手? 汪曼春默默盯着前方的道路,两侧的景物因她的行车飞速而模糊变换。 此时正是午饭时间,为了避开人流尽早赶到医院,她选择了这条远离闹市,人少绕道的路径。 惊悸昏茫中遗落的理智慢慢回复,汪曼春突然意识到不对。 为什么打电话来的是刘秘书?明楼被送去陆军医院,来通知她的应该是秋田的人。阿诚就算再慌再乱,也绝对不可能叫刘秘书来传话! 警钟大作,汪曼春下意识地要刹车。然而就在这个瞬间,剧烈的摩擦声中,车身突然猛烈震动着向一侧歪倾,车子因速度太快而失控地冲向路边。 车胎爆了! 汪曼春牢牢把握住方向盘,极力控制车行走向。迅猛的颠簸摇摆和一连串小规模碰撞后,车子终于在直撞上街墙前将将停了下来。 温热的液体顺着发梢流淌下来,汪曼春强忍晕眩抬起头,本能地伸手拔枪。 四下里涌出的特务霎时已围了上来。 汪曼春只来得及在最后一刻将一枚袖珍刀片含于舌下。。。 明楼极少会有控制不住自己大发脾气的时候,尤其是在外人面前。 所以朱徽茵此时完全懵了。 阿诚在一旁同情地看着饱经历练处变不惊的夜莺,在明楼的盛怒下惶恐无措得几乎发抖,想帮她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他知道,原本明楼过来,就是想见一见曼春。因为开了一上午无聊至极的会,大哥已经好想念她了。 或许是不该在路经乐圃阆时动了心,想起还欠她一顿草头圈子红烧肉的大餐。正值饭点人满为患,即使是打包外卖,排队等下来也耽搁了不少时间。 曼春姐开出去的那辆撞得稀巴烂的车业已找到。车窗破碎的玻璃和方向盘上,到处沾着斑斑血迹,简直触目惊心。 明楼在见到这些的时候,手里那瓶她爱喝的汽水直直掉落,在地上摔成了一滩汪着水的碎片。 那是一双持狙击步/枪,一公里外远程射杀例不虚发的手。阿诚还从未见过大哥失控到这种地步。 “你没有监听她的电话吗?”明楼沉声问朱徽茵。他的声音并不大,只是冷冽得仿佛将她的整个世界冻结。 朱徽茵嗫嚅着:“听。。。听了。” “那为什么不阻止?” “她走得太快,来不及。”怯生生的声音越来越小,几近耳语。 “不会派人追上去跟着她?” 明楼一掌拍得桌上整齐罗列的文件全部震散开来:“我的命令不清楚吗?你就这样执行的?” “我。。。”朱徽茵满眼噙泪,无言低下了头。 叫她怎么说啊!怎么说? 她自己听到那个消息的时候都已经六神无主快崩溃了,哪里还能再想到别的? 因为她的心,其实跟汪曼春是一样的啊! “好了大哥,都已经这样了。”阿诚自是一目了然,实在忍不住插话进来求情: “朱徽茵是有错,可您现在再怎么责骂她也没用。我们还是赶紧想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刘本纯打完电话就消失了。现在除了等孤狼来提条件,还能有什么办法?” 阿诚不敢再作声了。 明楼心里自然也明白:关心则乱。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 叹息着揉了揉又开始作痛的额头,他抹着脸努力振作自己,重新整理混乱的情绪和思路。 外面有人敲门,明楼示意阿诚开门。 “明长官,”梁仲春恭恭敬敬站在门口报告:“藤田长官来了,在会客室里。” “来的正好。”明楼深不可测的眼底隐隐透出凌厉的冷光,一整神色恢复到平日的从容静定。 “那就这样吧,有什么新情况立刻报告。” 缓和了语气,却不带丝毫情感,他对泫然垂首的朱徽茵撂下这句,大步离开。只留给她一个永不可企及的挺拔背影,有生之年终是不可磨灭地印刻在了心间。 会客室里,明楼对藤田芳政摊开手掌:“这是我在汪处长被损坏的汽车车胎中发现的。” 藤田芳政一脸惊疑地接过那个银光闪亮的小东西,仔细察看。 “这种精钢所铸的军用小钉,藤田先生应该很熟悉吧?” 明楼神色冷峻口气逼人:“就是它们引起的车胎爆裂,导致汪处长的汽车失控。只是我不明白,日方军火库里专用的限定物资,是如何流入市面上的?而孤狼区区一个逃犯,自顾不暇自身难保,又如何闹得出这么大的动静,光天化日之下绑架了堂堂特工总部的情报处长?” “特高课里有抗日分子的内线,这一点已经毋庸置疑。”藤田缓缓开口,郑重而肯定:“我这边已经掌握了一些线索。明先生请放心,事情很快会水落石出的。” “原来,藤田先生是在欲擒故纵。”明楼立刻听出端倪,强抑怒火冷冷道:“那我倒是该提前恭喜您大功告成了。” “对于汪处长的事,我很意外,也很遗憾。”藤田芳政连忙安抚道:“明先生请不要着急,特高课会竭尽全力协助您的营救行动。汪处长乃帝国训练出的优秀特工,聪颖机智,身手不凡,必能转危为安。我向您保证,这件事我一定会彻查清楚,给所有人一个交代的。” 放下孤狼的电话,明楼强忍着眼前明明灭灭的眩晕下令撤掉关卡。待梁仲春率手下领命离开,终是一个趔趄,后退着倚在桌边稳住身形,一手撑在桌上,另一只手紧紧地按压住痉挛抽痛的额角。 “大哥!”阿诚担心地扶住他的肩膀。贴近了,才发现他头上早蒙着层层细密的冷汗。 “要不,再来两片阿司匹林?”阿诚只好询问着去摸药瓶。 本来这些日子有曼春姐在旁监督,严格控制大哥的止疼药用量。很多时候,她只要抱着他揉一揉就能挺过去。可眼下情势紧急,大哥头痛发作成这样是无法去见孤狼的。 明楼服了药,合着眼调息片刻,轻轻拍了拍他的肩安慰道:“不碍事,很快就好了。” “大哥,让我去吧。”阿诚还是忍不住说。 “孤狼等的是我。她要的是我的命。” 阿诚无言以对。默默望着眼前过分苍白的倦容,忧心如焚。 “刚才曼春在电话里,只说了一句,是对你说的:‘阿诚,记着我说过的话。’” 明楼忽然抬眸盯着他问:“这是什么意思?” 阿诚的神色有瞬间的震动,低头想了想说:“她是要我打狙击。” “还有呢?”明楼的目光是了然一切的透彻:“说实话!” 阿诚只得据实作答:“她曾以中央特派员的身份提醒我,南方局赋予我的使命高于一切,凌驾于你的任何命令之上。” 其实,她的原话还有一句:“如果有一天,我威胁到了他的安全,你知道该怎么做。” 阿诚有意将这句略掉,但明楼已经明白了。 南方局直接下达给青瓷的指令只有一个:不惜代价保护眼镜蛇。 “你给我记着:你不仅仅是南方局的青瓷,你是我明家的阿诚。” 明楼一字一字,字字千钧地吩咐:“如果不能把她平安完好地救出来,以后就不要叫我大哥了。” “桂姨,我来了。”明楼推开了面粉厂仓库的大门。 “你终于肯出现了,大少爷。”阴恻恻的声音从阁楼上响起:“我等这一天等了很久了。” 明楼闻声回头。 汪曼春被五花大绑着拖到窗边,头上的血迹还没有干涸,嘴里被塞了布条无法出声,神色苍白却是从容无畏的。仿佛是站立不稳,她软软地倚着窗棱,孤狼在后面揪着她,枪口笔直地抵住她的后脑,整个人隐蔽在她身后不敢露头。 这样的姿势,阿诚是无法狙击的。 明楼双手收紧,心中抽痛:“曼春你没事吧?曼春?” 探询关切的目光直撞进她的静澈眼瞳。她对他微微示意,眸光沉稳坚定,默默传递着一份让他安心的力量。 “大少爷不必紧张。我只是给她打了一针麻痹剂,一时半刻使不出力气而已。汪处长的身手我是知道的,自要小心谨慎,以防意外。” 明楼深深吸气,极力维持着镇定:“你不要激动,有什么话我们好好说。” “当然,我们有很多话要说呢!不过,请大少爷先把枪拿出来扔掉,免得我心慌手抖走了火。” 孤狼说着,故意将手中的枪狠狠顶住汪曼春,逼迫得她低了低头。 “好,好。你不要胡来!”明楼连忙道,毫不犹豫地掏出枪缓缓置于地上:“我的枪在这里,你看清楚。” “不行,踢走。”孤狼犹自不放心地命令。 明楼一脚将枪踢开好远,并慢慢解开衣扣,一层层展给她看:“桂姨,我身上没有武器了。” 汪曼春四下里游走的目光此时落回他身上,似歉疚似嗔责,平静无波的神色终于透出温柔牵念。 “很好。”孤狼满意地点头:“看来,我赌得一点没错。大少爷,汪处长,你们还真是好演技!只可惜你们机关算尽,却割舍不了感情。仅凭这点就足够我翻身了。” “你想翻身,这很容易。”明楼抓住机会引诱道:“我在外面给你准备了一辆车和一笔钱,阿诚会持特别通行证把你送到码头,让你离开上海。好吗?” 孤狼轻蔑地大笑起来:“大少爷,凭我能逃出特高课的监狱,你以为我就逃不出上海吗?你太小看我了!今天把你叫到这里来,就是想要让你告诉我你的真实身份。因为只有这样,你才会对我说真话。说,密码本是怎么回事?毒蜂是怎么出逃的?你到底是谁?” 四处巡视的汪曼春又将目光调了回来,变得锋利的眼神里清清楚楚写着警告。明楼知道,她一直在搜索录音机的可能藏匿点。 而孤狼完全不给明楼思索和拖延的时间,一枪托狠狠砸在汪曼春受伤的额头,连声逼问:“说!你是谁?” 刚刚止住的血流一下子又涌了出来。汪曼春痛得身体一颤,却倔强地一声不吭。 “曼春!”明楼失声大叫,本能地想上前阻拦。 “不许动!”孤狼立刻将枪口对准了他。 汪曼春趁这个时候猛地挣扎了一下,却力气有限只露出了孤狼的半张脸。 明楼在下面看得清晰,她的眼睛在对仓库上方的一面窗口示意,那必是阿诚狙击的方位。 明楼的心突地收紧:这个角度难度太大危险太高,阿诚万不可妄动! 只一瞬间,孤狼就又将虚软无力的曼春拉回原位。 明楼只觉得冷汗涔涔。还好什么都没有发生,否则,阿诚的一枪会直接射进她的头颅。 他不由得暗暗蹙眉咬牙。这丫头什么时候才能多珍惜下自己,不要冒险! “曼春,别乱动!”他忍着火气低低告诫。 “是啊,我的汪处长。你看,不用我说,你的师哥都着急了。”孤狼冷森森地说,枪口更紧地贴住她的头:“既然他这么在乎你,我想他肯定会告诉我,他到底是谁。” “我是中国人,这就是我最真实的身份。我告诉你,即使今天你赢了,不久的将来也是你的末日,是侵略者的末日,因为你们注定要失败。” “不要跟我喊口号。具体说:你的组织和职务。说!”孤狼厉声喝道,又是一枪砸下去,汪曼春顿时血流披面。 “住手!”明楼的声音都有些抖了。 他深吸口气平复了一下自己:“我就是军统上海站情报科科长,毒蛇。” 汪曼春闭了闭眼,心中惶急。 虽然舌下暗藏了刀片,但她全身使不出一丝气力,就算拿在手里都很难挥起,更别说口中又被塞了布条。她一直在暗暗试图吐出布条,期待着时机衔刀制敌。可明楼居然明知孤狼的意图还对她坦白了身份,这下即便是杀了她,找不到录音机也是枉然。 “你终于原形毕露了。”孤狼志得意满:“大少爷,你果然是重庆的人。” “桂姨,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曼春并不知情。你要算账找我,把曼春放了。” 听着熟悉嗓音平静逾恒的这句话,汪曼春漆黑瞳眸浮起了泪光。她再一次凝神细细打量这间仓库的每一个物件,不敢忽视任何细节。 孤狼嗤笑:“说汪处长并不知情,这话谁信?你们分明就是一伙的!到现在还想帮她撇清,大少爷可真是用情至深啊!不过你别白费力气了,今天你们两个,谁也别想走出去。” “我既然敢来,就没有打算活着走出这个大门。但是你应该明白,我明楼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你认为我会一个人简简单单地来吗?你对曼春开枪,接下来倒下的就是你自己。放了她,我放你一条生路。” “放我一条生路,你有资格说这句话吗?你还看不清现在的形势吗?”孤狼冷笑着,满脸恶意扭曲的洋洋自得:“你最爱的人在我手上,我轻而易举就可以要了她的命。你尽可以杀死我,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 “你疯了吗?”明楼终于露出紧张惶急:“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证据。放了曼春,你可以活着走出这里。何必一定要鱼死网破?” “我是疯了,我就是被你们逼疯的!”孤狼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我为明家卖命地干活,得到了什么?你大少爷轻松一句话,就可以把我扫地出门。我找不到工作,流落在大街上,谁肯帮我?是南田课长收留了我,赏我饭吃,重用我,让我重新认识到自己的价值。” 尖锐的警笛声远远传来。汪曼春心中一紧,知道是特高课和76号的人正在赶来。一旦录音机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她暗暗估摸了一下距离和时间,盘算着几分钟内该如何让明楼安全转移。再抬头看表,不觉一怔:悬于梁上的那个大挂钟,一直没走! 汪曼春恍然大悟。没错,录音机一定是藏在了钟里! 孤狼还在愤怒地发泄:“可南田课长被你们杀了,责任还赖到了我头上!密码本,毒蜂,你们一步一步地算计我,一步一步地把我逼向绝路!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大少爷,你没有想到有一天你也会自食恶果吧?你也会看着你心爱的人死在你的面前!” “桂姨,桂姨我求你,我求你放了曼春!” 情绪激动神情狰狞的孤狼令明楼徒生恐惧。情急之下,他终于不顾一切地开口恳求:“所有这一切都是我设计,我布置的。你恨我你可以开枪杀了我,我求你放了曼春!” 泪水夺眶而出的同时,汪曼春只觉胸中一股火焚般的痛怒交织直涌而上。明楼是何等骄傲的人哪!纵忍辱负重周旋各方却从不失尊严自重,怎忍心见他为自己低眉折腰苦苦哀求? “呵呵,现在知道求我了?大少爷,您不是从不低头的吗?天下只有你算人,几时轮到人算你?” “我告诉你,今天我来这里,就是想跟你们明家做一个了断,给你这个清高倔傲自以为是的大少爷一个教训。你们两个,今天谁也别想活着离开!不过我不会杀你的。我要让你生不如死,让你后悔莫及,让你一辈子都忏悔你亲手害死了你最爱的人!” 明楼听着她几近疯狂的嘶喊,霎时明白已无计可施。心脏猛烈地抽动,绝望的痛楚似要挣破胸膛。 “怎么?巧舌如簧的大少爷无话可说了?”见到他再无法隐忍的悲伤无措,孤狼笑得愈加痛快,言语间更是肆意折辱:“继续求我啊!跪下来求我啊!我的大少爷,说不定我看在你情真意切的份上,就好心给她一个痛快,不必弄得七零八落太难看。” 明楼狠狠咬牙,裹在大衣里的身躯几不可察地颤抖。全身气血翻腾逆转,一股强大的灼流蓦地涌上喉间。他硬生生地强自压下,只仰头默默凝视那窗边的人。 熊熊烈焰与水样柔情交相汇映,在他深邃似海的如墨眼瞳静静流转。二人目光交缠,浓烈到化不开的刻骨缱绻缓缓沉淀,千言万语皆尽了然于心。 “呵呵,好一场两两相对,生死相许的诀别戏份!”孤狼仍在得意忘形地尽情嘲弄:“大少爷,还不跪下来求我给你心爱的人一个全尸?你最后还可以抱在怀里唏嘘怀念。否则,残缺不全血肉模糊看都看不得,连最后的念想都没剩下。” 汪曼春迎着明楼情深如诉的目光,暗地里积攒全身所有的力气。即使是这样俯视的角度,他的俊逸身姿依然高大挺拔如树如山。这是一个可以撑得起天地的男人。高高窗口折射下来的阳光洒在他的发梢,映着那棱角分明的脸庞刚毅俊朗到令人窒息。耳边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汪曼春最后一眼贪婪凝视,只知道这茫茫世间,众生芸芸,再没有一个男子有这样的风华。 作者有话要说: 有亲称拙作为原剧向同人文。那么,我是否要沿原剧向让春儿光荣面粉厂?谁让原剧中的明长官对春儿那么狠呢!没有什么比痛失所爱更大的惩罚了吧?不过还是有些舍不得。纠结啊! 第47章 挽留 下面发生的一切,对明楼来说都是快到了模糊混乱的。 他只看到曼春突然吐出了口中的布条,随即便是银光一闪和两声枪响。孤狼向后倒下的同时,他的曼春却是身子朝前,直直从窗口摔落下来。 明楼心胆俱碎地扑过去抱住她,颤抖着扯开绑缚她的绳索。她的头上身上全都是血,一时分不清是流出的还是溅上的。慌乱中也完全看不清楚伤在何处,严重与否。 “曼春,曼春,曼春!”明楼的声音都变了,一迭声地呼唤着,抖得难以自持的手轻抚上她的面颊。 汪曼春迷迷糊糊睁开眼。杂乱喧嚣的警笛声人声脚步声纷沓而来顷刻将至,昏茫的目光瞬间恢复清晰。明楼方才踢开的枪正落在几步之外,她突生一股力气,猛地翻身冲去迅速拾起,对准梁上大钟连扣扳机。 “大哥,76号的人来了!” 与此同时,阿诚收起步/枪跑进来扬声喊道。一扭头却正见垂死挣扎的孤狼摇摇晃晃地从阁楼上爬起,举枪向正在凝神射击的汪曼春瞄准。 “曼春姐小心!”他大叫着拔枪射向孤狼。 一连串的枪声中,吊钟轰然坠落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露出里面的录音机碎片和被子弹打出火星嗤嗤燃烧的磁带。 汪曼春还未及放下空枪,肩头却突地被撞了一下。一个身躯重重地压靠上她的背,大股的热流从脖颈间直灌下来。 惊愕回头,孤狼黑洞洞的枪口依然笔直对着自己,她的人却已身中数弹,满眼恶毒不甘地瞪着她,缓缓扑倒。 从未有过的巨大恐惧,令汪曼春的脑中有霎那间的空白。 一群荷枪实弹的特务冲进仓库,她全无所觉。 “大哥!” 阿诚狂呼着奔将过来,扶起倒在她背上的明楼,徒劳地试图阻住从他胸口狂涌而出的血流。 “去叫救护车,快!”阿诚红着眼睛发疯般地对冲进来的众人狂吼。 “不,不,不!”汪曼春蓦地发出一串痛极的颤音,狂乱地扑上去,伸出手却停在了半空。 大量的失血令明楼的身体不可控制地抽搐颤抖。他费力地呼吸着,每喘一下便呛出殷红的血沫。 淋漓的鲜血将汪曼春眼前的一切都染作绯红。她知道,这是打穿了肺——凶险无比的致命伤。 “不,师哥,不要,别,你别,吓我。。。”瑟瑟发抖的她已经完全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明楼还是清醒的,浸血的双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却根本无法出声。只能轻轻勾出一道安慰的浅弧,与不断溢出的鲜血一齐凄艳艳地绽放。 汪曼春战栗着咬牙,根本无法直视他的伤口,仅凭着多年训练的本能和阿诚一起,用手掌紧紧按压住伤处止血。 明楼用最后一点力气,抬起冰冷的手覆上她的手背。他的心脏在一阵飞速的跳动之后,无法负荷地衰竭下来。游丝般的气息越来越细弱,迫促而艰难。 他的目光一如往昔般柔暖疼惜,静静地、无限依恋地落在她脸上。却正渐渐地、渐渐地淡去神采。 “大哥!大哥!大哥!” “不要啊!师哥,求求你,求求你,不要!” 溃散飘逝的意识中反复回旋着伤心欲绝的哭喊。他拼命强撑着想让自己清醒,喉间苦苦挣扎的那一缕气丝却已续不上来,微弱起伏的胸膛渐渐平息至不可察。 那双盛着浩瀚寰宇、凝着日月星辰的眼,慢慢地失却光泽黯淡了去。终于,缓缓闭合。 汪曼春在那一刹那平静下来,目光空洞。 仓库里的窗,很高。从窗上投下来的阳光,依旧灿烂温暖。一地的碎片和弹壳狼藉中,成卷的磁带已被幽蓝的火苗吞噬成黑乎乎一团粘稠的泥灰。她不惜一切要毁掉的证据,如愿尽毁。 俯下身,她凑到他耳边,很轻很轻地说了一句:“师哥,如果没有你,那么这一切对我还有什么意义?” 说完,她整个人便如被抽空一般地倒了下去。 入夜了。 陆军医院的特护病房里,明楼无声无息,静静地躺在一堆针管仪器的包围中。 他刚刚捱过了又一轮凶险万分的急救。阿诚心有余悸地守在床前,捏得死紧的手心中全是冷汗。 昏暗灯影映着那如画眉目苍茫静寂。微弱到难以察觉的气息,仿佛时时刻刻便会随风飘逝。 “大哥,我知道,你既能撑到现在,就一定会挺过来。一定会的!” 阿诚语气笃定,分不清是在跟他说,还是在安慰自己。说着说着,声音就哽住了。 明楼在他心里,永远是那个砸开了门锁,在刺痛了眼的阳光中将他紧紧抱入怀中的温暖胸膛。这一生他只想跟在他身后亦步亦趋,从未想过有一天大哥会怎样。他不能,也不敢想——没有了这个人的世界哪还成世界? 汪曼春昏倒前的那句话,何尝不是他心中所思! 他吸吸鼻子,静了片刻才缓缓续道: “你替曼春姐挡了子弹,那就一定要为她活下来。曼春姐的性子你可是知道的。” 他说到这里又停了停。大哥最痛恨被人威胁,可这次他顾不上这么多了,他就是要赤/裸裸地威胁。 “她为你拚死一搏毁了录音带,但她可是挨了孤狼一枪摔下楼的。她现在就在隔壁病房里,浑身是伤。如果你有什么事的话,我怕她再不愿意醒过来。” 阿诚边说边注视着那张苍白透青的脸,期待着明楼有所反应。然而,没有。他依然了无生气地一动不动,那样安静得仿佛被凝固在一片永恒的时空里。 “我知道,你听得到我说话,你只是没有力气回应我。” 阿诚执拗地自顾自说下去:“大哥,你累了就歇一会儿,可是不要太久。大姐和明台那里我还瞒着呢,因为我知道你肯定不想他们看见你现在的样子。等到明天藏不住了,他们脾气上来非要过来,我这个仆人可是拦不住的。大姐要是为此再迁怒到曼春姐身上,我更是劝不了。到时候天下大乱,我没本事替你收拾烂摊子!” 他故意赌气这样说着,却再等不到大哥板着脸训他说话没规矩。他听到的,只是无比静寂中氧气瓶里的气体不断送出的轻微声响。刺痛眼的,是满满悬挂了一架子的各色血浆药瓶,大小导管。上一次大哥这样命悬一线,还是在八年前,还是为的一个人。阿诚的眼泪不争气地直往下落。他深知,不同的是,多年来的旧伤折磨,长期服用止疼药的损害,夜以继日的殚精竭虑,以及强自克制压抑自己的隐忍。如今的大哥,早已没有当年青春正盛未经耗损的硬朗身体了。 “你手术之后,秋田先生给了我一件东西,一件本不该还存在的东西。” 阿诚抹了把泪,将床头桌上的一个旧本子拿在手里。他明白秋田此举的用意。现在,能挽留住这副千疮百孔衰败残躯的,也只有靠大哥自己的心间不舍一念坚持了。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牺牲的日共,北野清源?这是他的遗稿,本该被销毁的。但他是秋田先生最心爱的学生,秋田待他如亲生儿子一般。所以只将能联系到我们的最敏感的几处毁去,其它的便冒险保存了下来。” 阿诚说到这里,起身走到病房门口张望了下。走廊里的护士缨子小姐冲他点了点头,他便放心地回到床前,翻开本子。 “大哥,你不是一直都很想知道曼春姐在你离开的这些年经历了什么吗?你听听北野是怎么说的。听完了你要是觉得可以再离开一次的话,就随你。” 阿诚平静了一下自己的情绪,用纯正流利的日语轻轻地朗读起来。 仿佛是怕明楼昏迷中听不清楚,他俯下身贴近床边,一字一字读得缓慢而清晰。每读几句,便停下来仔细观察他的反应。本子里写的东西阿诚是已经看过的。可读着读着,他还是再次被打动了。 他细细读着曼春的八年,想的却是大哥的八年。不同于曼春的慢慢变冷,大哥永远是可以代替暖阳的那一道光辉。无论身体有多痛,内心有多苦,只要还是清醒的,大哥总是在微笑。他对依赖着他的家人笑,对学校里的学生们笑,对共同战斗的同志笑,对街头流浪的乞儿笑。那和煦温暖的笑容感染支撑着所有的人,以至于有时连他都会忽略掉,大哥每每转身后孑然失侣的荒寒背影,以及昏迷中反复叨念那个名字时再无法掩饰的刻骨思念和痛心。 “如果你们当时能见上一面……”阿诚含泪叹息。 他知道,那次回国虽有任务,但大哥一直都在等她。所以不顾劳顿地来回奔波,常常连夜从南京赶回上海,第二日又启程去北平。事情办完从不肯稍作休息,即刻便又要返沪,生怕错过了。没有任务的时候,除随大姐必要的应酬,大哥一直守在家里。表面上看着书,而每每电话响起都会身子一震,满怀期待地一把抓起,却从来不是那个人。及至启程那日船已开出了码头,大哥都一直站在甲板上,久久顶着冷风凭栏而立。直到对岸已完全消失在视野里,依旧默默凝视滔滔江水不肯回舱。仿佛那道倩影还会奔跑着赶来,扑进怀中甜甜地唤他一声师哥…… 大哥的身体,那时也才刚刚恢复得行动自如。此番折腾下来,当晚便又突然昏倒,高烧不退。船在海上漂了一路,大哥也昏昏沉沉地病了一路。回到巴黎又静养了好几个月才勉强复原,却从此落下了头痛的病根。 “当时我真是恨死她了,一直恨了这么多年。”阿诚抱着本子深深吸气:“如果不是见到这个,我都想象不到她原来竟也那么苦,那么苦……” 阿诚哽咽着轻声自语,沉浸在逝者留下的忧伤凄美的文字中。他没有发现,床上那只插满针管的手在微弱地颤动,几行晶莹的泪从紧闭的眼角淌落下来。 汪曼春仿佛又回到了那间明亮的小教室里。 轻盈的少女腰身,被那双熟悉有力的手臂牢牢环住。他贴在她耳边轻轻问:“你想要什么样的婚礼?” “新时代了,不要太麻烦。一个简单的仪式,然后我们就去周游世界。” “好。那家呢?你想要什么样的家?” “这没得选吧?咱们要是不住在明公馆,你大姐会伤心的。再说,你家本就很好啊!” “可你自己呢?你自己心里,最想要的家是什么样子的?” “嗯,其实我最向往那种乡村小屋。” “在一大片树林边上,后门出去是一个小湖。可以坐在湖边看书,钓鱼。院子里种着各种各样的花草,还有蔬菜。门前的树下吊着一只大轮胎,给孩子们当秋千荡。还有两只大狗,金毛巡回犬。我说的对吗?” “你怎么知道?” “你小时候住的纽约近郊的房子,你跟我说过的。” “我说过吗?” “你不记得了?不记得没关系,我记得就好。” 温柔宠溺的声音犹在耳边,明亮的教室却切换成阴暗潮湿的地牢。熏天的恶臭和凄惨的哭号声中,她一个人慢慢步下台阶,走进76号的刑讯室。 血迹斑斑的地板正中是一方染血的白布,白布覆盖下的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她忽然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她想要立刻转身离去,身体却不由自主地一步步走了上去…… 周围突然变得很静很静。 幽暗的牢房忽又变成医院雪白的四壁,却依旧恐怖阴森。 她发觉自己就站在停尸台前,簌簌发抖。 神志似乎游离于肉体之外,她看见自己的手完全不听控制地去揭那方白布。 然后,她便见到了那张依旧英俊,却已全无生机的脸。唇角抿起的温柔弧线,永恒地静止在那苍白如纸的睡颜。 那一瞬,无悲无泪,无痛无惧。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是整个世界刹那间分崩离析的全然的空白。 汪曼春猛地从床上直坐起来,杏眼圆睁。 “曼春,小春儿?” 顺着声音来源茫然望去,没有焦距的目光渐渐聚拢,她愣了好几秒才不可置信地开口:“叶叔叔?” “醒了,还认得人,很好。”对方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温和道:“脑震荡加上极度的刺激,医生还怕你精神上会出问题。” “我师哥……”汪曼春蓦地回想起面粉厂那撕心裂肺的一幕,霎时惨白着脸揪住他的胳膊,声音颤抖:“叶叔叔,明楼,他……他……” “他还在,你别急。”叶风安抚地环住她的肩膀轻轻拍着:“他就在隔壁的特护病房,明诚一直守着。情况已经稳定下来了,慢慢休养会好的。” 汪曼春闻言稍稍定了定神,掀开被子就要起身:“我去看看他。” “他还没醒呢。你这孩子!” 知道拦不住,叶风只好扶着她站起来:“你自己也伤得不轻,小心点!” 汪曼春一心挂念着明楼,径自腾腾地往外走。 快到门口,她突然想起什么,停下步子回头问:“您不是应该先去南京么?过来上海,是有任务要传达?” “还没有具体任务。昨晚刚到南京,收到秋田急报说你和眼镜蛇同时出事。我不放心,赶过来看看。” 汪曼春眼睛一热:“谢谢首长。” “叫首长也太生疏了吧。怎么,怪叶叔叔没早告诉你眼镜蛇是谁?” “没有啊。这是组织纪律,我懂。” 叶风幽微叹了口气,带些歉疚道:“难为你们这么多年了,不怪叔叔就好。” 他慈爱地揉了揉她的头发,目光亲切:“我小春儿眼光一流。你父母还在的话,会很高兴的。” 汪曼春含泪点了点头。 叶风微笑道:“不是急着要去看他吗?去吧。我也要找秋田聊几句。” “那您接下来,还是回南京?”汪曼春问。 “是啊,你们没事我就安心了。你们两个可都是我党的宝贝,一定要小心保重。” 叶风恢复了平日的严肃:“此次会议,是关于后方军用物资的问题。开完会后,我再给你们布置新的任务。” 汪曼春不知不觉挺直腰背站成立正的军姿,端肃应道:“是。” 汪曼春是经历过无数次枪林弹雨大风大浪的。无论实战,还是审讯室和刑场,她见识过太多的鲜血,创伤,和死亡。有敌人的,也有同志和挚友的。可即使是做足了心理准备,待到真的站在明楼的病房前,透过窗子见到那个旭日和风般的男子,单薄如影地陷在一堆毯被靠枕里,虚弱得全靠那些瓶瓶罐罐的液体注入体内维持,她的情绪还是无可控制地崩溃了。 明楼在她心里,从来是强大到神祇一般的存在。为了保全他,她可以不惜一切牺牲。可现在偏偏是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这里,为的却是护她周全。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吧?第一次,竟连她自己都毫不知情,被蒙在鼓里足足怨了他八年! 眼前割碎了心的一瞥,勾起了无数的前情旧事。那些无人陪伴无人倾诉,伤重异乡行动受限的日子,她只稍一思及都会痛到发疯难以自持。而重见后面对她掩饰不住的怨气,他竟执意选择沉默和隐瞒,不曾为自己辩解一字。却在她每一次经历危险时,毫无例外地舍身挡上,从无一丝的犹豫和顾惜。 汪曼春一直以来强自维持的冷静坚强彻底崩塌。心,痛到无法承受,似乎积攒了八年的脆弱都于此刻爆发。她固执地不肯接受镇定剂,逃命般躲回自己房间缩成一团,哭得昏天暗地,哭得眼前一阵阵地发黑,哭得完全没有力气再站起来。 最后,还是阿诚一脚踹开了门冲进去,将她拥入怀中抚慰良久才平复下来。 重新将自己收拾一番,汪曼春在镜子前站了很久,反复确定不会再次情绪失控刺激到他的时候,才终于敢踏进那间特护病房,坐到了明楼的床前。 他依旧昏睡未醒。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在脸上,映着那苍白面色几近透明。他无声无息地躺着,厚厚的被毯下完全感觉不到胸口的起伏。汪曼春不自觉地屏住呼吸,颤巍巍地伸手去探他的鼻息,直至感觉到浅弱如丝的气流一下下地拂过指间。她闭了闭眼强压下升腾的泪雾,稍稍心安。 连大气都不敢出,就这样安静地守在他身边,痴痴看他。 点点闪亮的光晕在如画的容颜勾勒出一道道深刻优美的线条,却染不上半分暖色。 汪曼春忽地心生惶恐,害怕着太阳落入黑暗,会将他一并带走。 再一次畏畏缩缩地伸手,她小心翼翼避过那些针头滴管,轻轻摸了摸他的手。 向来温暖的手现在却是冰冷的。她不由加重了力道,握住他的手指印在自己掌心,就像以前每一个冬日,他为她暖手所做的一样。 然后,仿佛做梦一般,她感觉到了指尖的轻颤。 猛然抬眸,望进那深邃无底如星如海的波光潋滟。一时间恍如隔世,无语凝咽。 “师哥,你醒了。”仿佛过了很久,她终于开口。 淡淡的陈述语气,掩饰去所有的痛彻心扉惊恐惶然。她努力微笑,却还是有一行泪抑制不住夺眶而出。 “你……没事吗?” 他吃力地移动视线,将她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审视一番,犹自不放心地挣扎着问。喘息渐急,低弱的气声几不可闻。 “我没事,都是轻伤。” 汪曼春立刻伸指压住他的唇,拼命克制着汹涌的泪意:“你不要说话,慢慢吸气。” 方才秋田和心肺专科的医生来做例行检查,已经向她说明了他伤势的具体细节。虽已平安度过最凶险的一夜,但她知道,如此严重的肺功能受损,他现在每一下呼吸都是煎熬。更不用说艰难吐字需要花费多大力气,忍受多少痛苦,却还是一定要问清楚她有没有事。 他确已无力再出声,只凝神看她忍泪含笑的楚楚情态,眼中的疼惜温柔弥漫成一片醉人的湖光。 四目相对,视线胶着。明楼轻轻抿唇,徐徐漾出一抹淡静安抚的浅笑。 那一瞬,光影浮动,他眼中的熠熠流彩令艳阳都不再耀目。春回大地,所有的花都开了,素白病房里荡起七彩的虹光。 汪曼春的心在那刹那莫名安定。樱瓣轻勾,还他以巧笑嫣然。 明镜是在快下班时随朱徽茵陪着来到陆军医院的,距离明楼受伤整整二十四小时。 即使电话中一再强调明楼已经脱离了危险,当两个女人从车上下来时,候在医院门口的阿诚见到她们惨白如魅的面色和红肿的眼圈,心中还是抖了几抖,连忙迎上去唤: “大姐!” “他在哪?醒了没有?情况怎么样了?” 明镜仿佛溺水的人抓稻草一般地拉住他,一连串地紧张发问。 朱徽茵也在明镜身后泪眼盈盈地望着阿诚,神色惶急地等待他的答复。 “大姐您别担心,大哥已经醒了,没有生命危险。” 阿诚连忙安慰道:“刚才藤田芳政在这里,还有周佛海他们一堆子人接连地来探望。我只好等他们都走干净了,这才请您过来。” “快带我去!”明镜急切地吩咐。 “是,我带您去。不过您要冷静一下。大哥现在非常虚弱,您注意千万别刺激他,不能让他太激动了。” “好,好,这我当然知道。不能哭不能叫,对不对?” 明镜说着,便风风火火自顾自地往医院里走。却在人来人往的大厅中,被一个擦肩而过的身影吸引得停步。惊诧回头,似悲似喜,神色刹那恍惚。 阿诚下意识地扭头去看。那个戴着礼帽的高高瘦瘦的背影,已经淹没在人流之中。 “大姐,怎么了?” 阿诚问,总觉得那个影子似曾相识。 “没什么。好像……见到故人。”明镜依然怔怔地,喃喃答道。 阿诚脑中浮起一个个问号,却忍住没接着追问。 明镜突然间回过神来,仿佛从一个悠长的梦境醒转。她掩饰地清咳一声,拽着阿诚道: “啊,好了,我们去看明楼!” 作者有话要说: 我是亲妈,我真的是亲妈! 想想原剧有多么的虐,再看看那些同人文,各种孤独痛苦,受伤病痛,迫害早逝,甚至连挫骨扬灰(WG中)都出来了!我这里再怎么虐也是心心相印的两个人,共同的信仰,共同的理想,志同道合,并肩战斗。没有丝毫的猜忌怀疑,欺骗利用,算计陷害,有的只是全然的信任,用生命来守护对方,彼此倾尽此生至爱至诚。 所以我觉得,无论最终是分是合,是生是死,他们不会失去对方,他们永远在一起。 “知你知我的眷恋,独自白首也不孤单。” 对于我来说,这就已经是大大的HE了。 第48章 夙愿 知道明镜要来,明楼执意拔掉了插在身上的各种吊针,怕吓到大姐。 由于过度失血不能饮水,又断了输液支持,他极度口渴,削白无色的双唇如枯萎的叶瓣一般,干裂得沁出点点血丝。 所以明镜急匆匆地赶到病房门口时,透过窗户看到的,便是汪曼春拿着消毒棉签蘸着温水,小心地在替明楼浸润口唇。 明镜一下子愣住了。 从得到消息她便无法控制地在脑中想象,重伤的明楼是怎样被包裹在层层染血的纱布绷带中,气若游丝地躺在冰冷的病床上,一个人默默咬牙承受痛苦。所以,她几乎是疯了一样地要赶过来陪伴他,照顾他。而此时终于见到他软软地半卧枕上,虽苍白虚弱形容枯槁,却分明漫溢着一脸的恬适和满足。 而那个杀戮成魔的汪曼春,坐在床沿用她那惯持双抢,拔人指甲的手,将湿药棉轻柔地敷在明楼唇上,居然带着些微的颤抖。那种生怕弄痛了他的小心翼翼,和氤氲着雾气满是疼惜爱怜的眼,简直柔得要滴出水来。 不知她正在说什么,明楼唇角弯起的那道暖暖的浅孤,一直不曾散去。他们笑意盈盈地温柔对视,亲密默契得仿佛连呼吸都融合在一起。 明镜的心猛地被揪痛了。她终于意识到这些年来,她从明楼的生命里剥夺去了什么。 “对不起大姐,您稍等下,我把曼……汪小姐叫出来。”阿诚见状连忙紧张地说。 “不用了。”明镜边说边调整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悄无声息地推开了门。 汪曼春这时将水换了蜂蜜,细细地涂在明楼渐已恢复柔软的唇上保湿,嘴里不停地安慰着:“你忍着点,不要舔,越舔越干。我给你擦点蜂蜜会好过些……” 明楼敛眸微笑着任她摆弄,却总忍不住要悄悄去舔舐,竟是一副小孩子自得其乐的顽皮神色。 明镜一刹那间湿了眼眶。她多少年没有见过这样的明楼了! 耳边听得是汪曼春的娇嗔:“喂,都说了不许舔!师哥你再闹,再闹我不给你弄了!” 跟在后面的阿诚见了这一幕都不由得低头连连干咳。这还是他那个心深似海不露声色的大哥,和那个杀人如麻冷厉无情的76号女魔头吗? “大姐。”明楼抬眼见到明镜,轻轻唤了一声。 “明董事长!”汪曼春猛地惊跳而起,慌乱困窘。 这回全因自己的疏忽而被孤狼劫持,明楼为了救她而重伤至此。所以此刻在明镜面前,她是无论如何也无法理直气壮了。 她忍不住对阿诚投去埋怨的一瞥:怎么做事的?不知道在明镜来之前知会一声吗? 阿诚回视过去的目光尽是不服:不会自己估摸时间啊?大姐到了哪还有机会先来通报?你想多粘着大哥一会儿就给我出难题呀? 明镜只管快步上前一把抱住了明楼,忍着泪道:“怎么这样不小心!伤到了哪里?快让姐姐看看!” “没……没事!”明楼身子一震,气息立即失了平稳。胸口起伏渐快,呼吸又变得凌乱而艰难。 “大姐!”阿诚连忙提醒:“大哥需要卧床静养……” “哎呀,你给我躺好!不许说话!” 明镜慌忙扶着明楼端端正正靠回枕头上,满脸心疼地为他轻轻顺气。 汪曼春默默放下手中的东西,淡淡说了句:“我先出去一下。” 她举步欲走,手却被明楼牢牢地抓住。 仅咫尺间的距离,这样一个小小的动作,于明楼来说却仍是太剧烈了。再是极力隐忍,那道英挺眉峰依然不自觉地蹙了蹙,又是一阵深深浅浅地喘息。 “你不要用力,小心扯到伤口!” 汪曼春惊急之下忙弯下腰来审视,所幸那厚重绑带下并无鲜血渗出,方稍稍松了口气。见他又是一脸冷汗涔涔,连忙拿丝绢替他细细擦拭。忽地感觉到明镜一直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不觉甚为窘迫地直了身,悄悄捏了捏依然紧握着自己的手,示意他松开。 明楼全不理会,神色平静从容,望向明镜的目光坦荡而坚定。 汪曼春不觉有些惶然。她明白他的意思,可都伤成这样何必急于一时?万一明镜的脾气上来,她倒不在乎再被辱骂,但明楼现在的状况是绝受不得刺激的。 她不由求助地望向阿诚。 阿诚也正万分紧张地观察着明镜的神色。他知道,大哥这是在对大姐表明心意了。趁着最病弱的时候恳求大姐遂了他的心愿,似乎没有比这更好的机会了。阿诚暗暗思量着该如何帮大哥过了这一关。 “听说汪小姐也受伤了,还好吧?” 明镜突如其来的一声问候令汪曼春一惊,还未及作答,门口突然传来有节奏的叩击声。 除了明镜,所有的人脸色都是一凛。 藤田芳政去而复返,说是听闻汪处长醒来,特意慰问。路经明楼的病房,正听得明镜大声训斥: “她杀了你弟弟,毁了我们家,你为了她居然连命都不要了!你是罗密欧,家族所不容的恋情,你会成为经典爱情小说上的点睛之笔。你太伟大了,你是个情圣,我是巫婆……” “大姐,大姐您冷静一下。”阿诚从后面搀扶住明镜,拼命劝阻:“大哥都这样了,您就少说几句行么?有什么气,发什么火,等大哥好些了再说……大哥,大哥?” “明楼,明楼你给我醒醒!”明镜蓦地捶胸顿足地大哭起来:“我们明家到底是得罪了谁啊?老天,老天爷你不长眼啊……” 阿诚慌慌张张地奔出来叫人,秋田等一众医生鱼贯而入,拉上帘子关上了门。 哭成了泪人的明镜被阿诚扶到了走廊的长椅上。一面哭,一面仍在呜呜咽咽地狠狠咒骂:汪曼春,你杀死了我的明台还不够,现在又来祸害明楼,是不是不把明家人全都害死你不甘心哪?红颜祸水,蛇蝎心肠啊…… 夜幕再次降临了。 身着白色护士服的缨子轻轻地拉上窗帘,扭亮电灯,仔细检查了各种输液的流速后,拍了拍守在床前的汪曼春: “别太担心了。失血过多身体虚弱,这个阶段情况有些反复也属正常。这样重的伤这么多次抢救都能挺过来,他一定会没事的。” 汪曼春默默点了点头。 “他一时不会醒的。回房去吧,你自己也需要休息。” “我不累,再坐一会儿。” “饭和药吃了吗?” “都吃了。” “那好吧,有事情的话叫我。” 缨子知道劝不动,只好又嘱咐了几句,出去了。 汪曼春的眼睛一直离不开床上的明楼。 他静静沉睡,容颜安详。眉峰舒展开来,不复先前的痛苦神色。 那些刺目的针管又都插了回去,只多不少。轻轻将手覆上他的额头,依然是烫的。 汪曼春幽幽叹了一声。 本来只是做戏。藤田走后,他还微笑着陪明镜呆了一阵,听她满是疼爱的一顿数落。直到天色不早阿诚将明镜送走,这才终于露出体力不支,一睡便直接人事不省,还发起烧来。 “曼春姐!”刚回来的阿诚推门而入,急急问道:“大哥怎么了?” “你小点声。”汪曼春指了指床上的人:“一直昏迷,烧还没退,但愿不是肺感染。” “送大姐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呀!”阿诚顿时红了眼睛,泪都要掉下来了。 “他你还不知道?强撑的嘛。” 阿诚咬牙:“就不该依着他拔了那些吊针!” “现在说这个,当时你怎么不阻止?” “我……” “咱们在他面前都是狠不下心的,谁也别说谁。” 阿诚垂头不语。过了一会儿,才问:“现在情况呢?” “还算稳定。”汪曼春叹着气道:“希望等这些药打完,烧能退了就好。” 阿诚也在床头坐了下来,声音温柔起来:“我来陪着大哥吧。你有伤,回去好好休息。” 汪曼春苦笑:“他这个样子,我回去能睡得着吗?还不如守在这里安心。” 阿诚低头看着明楼毫无血色的脸,沉默半晌,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汪曼春。 “做什么?我又没哭。” “你自己打开看看。” 汪曼春接在手里便闻到了浓重的血味。展开帕子,红到发黑的丝线层层缠绕下的那团沉甸甸的物事,她已猜到了是什么,眼中一下子泛起了泪光。 “从买回来的那天起,它们就一直在大哥的胸口口袋里,八年来从未离过身。昨天手术后,我从大哥的那身血衣里把它们摸出来了。” 丝线饱浸了鲜血后又自然风干,拿在手里硬涩涩的。她慢慢地将丝线一圈圈地拆开来,露出里面的对戒,轻轻地拿手帕擦试。由于染血而有些乌钝的戒面很快恢复了光泽,在灯光下熠熠生辉。 是她最钟爱的铂金,永不磨损,永不褪色。是她最钟爱的款式,素净圆环,没有多余的图案和花纹。她说过的话他都记得。而每只指环的内侧,都还刻着一行不易察觉的小字。此时却因浸过血的缘故,变得异常清晰。 汪曼春只看了一眼便再克制不住泪如泉涌。 “大哥偷偷去订制的这对戒指,我都没有仔细看过。我以为是刻了你们的名字,原来是两句话。” “Una in perpetuum”(注:拉丁文,英译为——Together forever.) 汪曼春轻轻地念,将自己的那枚指环套在了左手无名指上。 “Amor vincit omnia”(注:拉丁文,英译为——Love conquers all.) 又将他的那枚帮他戴好,然后握住了他的手。 两支戴着婚戒的手十指相扣,铂金纯净的白光在二人指间流淌。 “好看吗?”她问阿诚。 “当然。”阿诚含泪点头:“可惜大哥还睡着,等他醒了你给他看。” “明台的微型照相机呢?拿来谋一回私,给我们照一张好不好?” “好啊!”阿诚兴致勃勃地拿出明台的打火机按了几下,笑着说:“大姐今天的态度你也看到了,她心里大约是明白的。等大哥好些了,跟她说清楚,你们去郭骑云那里好好照些相片来。” 汪曼春没有答话,恋恋不舍地又看了一阵,俯下身去在明楼的手指上吻了吻。神色一敛,又将戒指轻轻地退了下来,笑笑道: “好了,这辈子许下了,现在戒指也戴过了,我的心愿已经得偿了。” “曼春姐……” “藤田芳政不声不响去而复返,这说明什么?”她忽然问。 “嗄?”没料到她突然转移话题,阿诚顿了几秒才回答:“他对你们还是不放心?” “对。”汪曼春神色严肃:“虽然他秘密处决了高木和他的几个包括刘秘书在内的心腹,但高木死前,必定对藤田芳政说过孤狼的推断。而面粉厂里电话线被剪,录音机损毁,虽然没了证据,但并不能就此打消藤田的怀疑。” 阿诚点头。 “还有就是,这陆军医院里必定有藤田的眼线。所以你大姐前脚来,藤田后脚就跟到了。” “他就是故意要来看看大姐的表现。” “对。师哥现在伤重,姐姐疼惜弟弟,就此和解无可挑剔。所以,你大姐对我的态度是最关键的。明台到底死了没有,密码本事件中有没有阴谋,还有,孤狼在明家帮佣多年,又是抗日分子,挟持了我这个76号重要人物,师哥为了救我差点没命,大姐怎么可能不加倍地迁怒于我?要骗过藤田芳政,至少不加大他的怀疑,都要看明镜对我如何恨之入骨了。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曼春姐,你是说……” “师哥想在这个时候对大姐坦白我们的事,实在不是个好主意。大姐没受过我们的训练,又是那样的直性子。” 汪曼春叹了口气:“我都后悔我上次跟她说多了。好在对于我的身份她应该也只是疑惑,没有坐实。所以,下次师哥要再对大姐流露出这个意思,你一定要阻止。” 她边说,边把那双对戒包回手帕中递还给阿诚:“既已留了这么多年,不在乎再多等些时日。抗战总有胜利的一天,不是吗?” 明楼再度睁开眼睛已经是第二天中午了。 与上一次一样,他依旧是在熟悉温暖的触感中苏醒的。勉力抬眼,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只毛茸茸的小脑袋。汪曼春长发披垂遮住了脸,一只手握着他的手,另一只手环着他的腰身,热乎乎的粉腮贴在他的肩臂旁,趴在床边睡得正酣。病号服外被人加盖的毛毯,歪歪斜斜地倒有大半拖到了地上。 而床的另一边,阿诚连外套都没披,仰面靠着椅背打瞌睡,居然发出轻微有节奏的鼾声。阳光照着那张英俊帅气的脸庞,他整个人都散发出一种亲切温暖的热血朝气。 明楼的心瞬间胀得满满的,如墨深眸泛起盈盈水光。眼前的画面太过温馨甜美。其实他一生所求,不过是这幅岁月静好。——是全中国四万万同胞,每人每家,都能和所爱的人,守一份岁月,享一世安稳。 作者有话要说: 作者陷于严重卡文期,更新暂缓,请耐心等候。 第49章 故人 接下来的几日,明楼仍是睡时多,醒时少。本已积劳过度处于透支状态的身体,经此重创更是雪上加霜虚弱至极,就连从伤处席卷全身的疼痛也未能敌过大量失血和持续低烧带来的昏沉困顿。所幸此间除股市有些波动外并无其它乱子,新政府办公厅和76号的日常事务,阿诚和汪曼春便全权处理了。明楼难得清醒时,只握着他的手拣要紧事说给他听。而他时常听着听着,就又不知不觉敛睫倦倦睡去。 如此安静地休养了一周多,明楼的精神和体力总算是恢复了些。 待到他又能够比较连贯地说话,不再成日里昏晕不支时,便再不肯安心静养。吩咐着阿诚将每日积攒的各种文件拿来读给他听,靠在床头一忙就是大半天,比上班时也轻松不到哪里。每每惹得汪曼春红着眼睛发了脾气,却总被他温言软语安慰得破涕为笑,然后依然故我。 这日到了午饭时间,汪曼春破天荒地没有来催他吃饭休息,忙了一个上午的明楼从成堆文件中抬起头来,问阿诚道:“几点了?” 阿诚看了看表:“快一点半了。阿香来给你送饭应该等了很久了,我去看看。” 明楼不觉有些心虚:“曼春到现在都没有露面,是不是生我气了?” 阿诚伸手去接他处理完的文件,哼了一声道:“生你气没关系,每次都迁怒于我,怪我不该把这些东西拿给你。我找谁诉冤去?” 明楼顺势在他手上就是一下:“你小子不帮忙,还净说风凉话!去,看看她做什么呢。” “我才不帮你哄老婆。” 这句很轻的嘟囔并没有逃过明楼的耳朵,他危险地眯起眼睛:“你说什么?真以为我受伤了没办法治你?” “不敢不敢!”阿诚立刻摆出讨好的笑,坦白:“曼春姐说今天七号首长要来。她先回76号处理好事情,就不用朱徽茵过来了。” “怎么不早说!”明楼松了口气,不再掩饰地揉着额头,沉吟道:“南京的会开完了。关于前线物资供给的问题,组织上有什么指令?” “南方局让我们静默等候。七号首长会直接给我们安排新的任务。” 阿诚理好文书,一抬头,眼前的人气色灰败到令他立刻紧张起来:“大哥,你又头疼了?” “有点晕,没事。”明楼强打精神挥挥手,却掩不住语声虚弱。 阿诚连忙为他整理背后的靠垫软枕,扶他半卧得更舒服些,心疼道:“我把饭拿来,你吃完赶紧休息。免得曼春姐回来见你累成这样,少不了又得骂我!” 明楼抿唇浅浅一笑,苍白倦容终于映上几分温柔暖意。 从能够恢复进食起,明镜便叮嘱阿香变着花样地送来各色温和补养的汤水羹粥。无奈明楼的胃口一直不好。此时疲惫难支,他更是很快便放下了调羹,热腾腾的一碗粥几乎就没见少。 阿诚忍不住皱眉叹息,一筹莫展。自上次大哥当着大姐的面不忍拂逆,勉强多喝了两口汤便呕得吐了血之后,谁也不敢再逼着他多吃。也就只有曼春在时还能哄他约摸再吃个一两成。 阿诚觉得挫败的同时突然有些害怕:以大哥现今的身体状况,若是离了曼春姐可怎么办? “想什么呢?” 温和低缓的声音拉回他飘飞的思绪,阿诚压下慌乱随口问:“大哥,你见过七号首长没有?” “没见过人。” “可他好像认识你啊。你受伤当晚,他来看过你。我怎么觉得,他对你很熟悉的样子?”阿诚掩不住好奇。 “是么?”明楼有些意外,低头想了想:“曼春说他曾经悄悄来上海看望她,应该是见到过我们在一起吧。” 阿诚点了点头,撤去两个靠枕扶着他躺低了些,说:“我把文件送回办公厅,你赶快睡一会儿吧。” 明楼不由自主沉沉合眼,轻应了一声。 等阿诚收拾好托盘餐具回来病房,见他头微侧在枕上,眼睫静静垂敛,呼吸匀缓,已然睡去。 明楼这一觉睡得很沉。恍惚醒转时,觉得自己那只被一周多静脉滴注打得冰冷僵硬的手臂上一阵阵的暖。睁眼去看,汪曼春正一面对它呵气,一面小心翼翼地抚揉着那上面的片片瘀青。 明楼不由扬起唇角,抬手贴上她的面颊。 “醒了?”她立刻神色一整,掩去所有的温柔疼惜,沉着脸凶巴巴道:“我一个没注意,你就又把自己累到发烧!真是气死我了!” “好了别生气了,是师哥不对。”他乖乖道歉,宠溺又无奈:“这点低烧来来去去的没有大碍,别担心。” 带些沙哑的嗓音缱绻如丝酥软入骨,汪曼春鼻子一酸,满腔的责备气恼霎时丢到九霄云外。指尖轻轻拂过他手背上的累累针痕,声音软得透出了哽咽:“什么没有大碍?低烧不退对身体损耗很大。一会儿怕是又要输液,手都打肿了。” “打打吊针而已,我的汪大处长不至于要哭鼻子吧?” 见她泫然欲泣,他故作轻松地调侃,唇边的笑意和眼中的爱宠满满地倾泻。 “谁要哭了?哼!”她复又强硬起来,虚张声势道:“我和阿诚都拿你没办法。不过,自有人能看得住你。” 明楼顿时苦起了脸:“曼春,你饶了我吧!” 对于这个遍是日本人的陆军医院,明镜可以说是深恶痛绝。一直闹着要明楼转院,或是出院回家去休养。他们自然不能告诉她,这里也是日共的联络站。趁着养伤的当,在敌人的心脏,没有比这更安全隐蔽且方便开展工作的地方了。于是,每日敷衍明镜成了明楼和阿诚最头痛的事。 “知道怕了?”汪曼春扬了扬眉:“下次再把自己累成这样,就让明镜姐把你接走。” “你舍得吗?” 明楼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令汪曼春瞬间无语失神。 她从来不敢说,虽万般心疼他不得已和姐姐决裂,可之后他搬入汪宅与她形若夫妻,她心中有怎样的欢喜。从十五岁的灭门惨案到如今,她第一次有了家的感觉:在每一个黎明和他拥吻着双双出门,在每一个傍晚走出魔窟,洗尽铅华,细细泡一壶香茗,精心烧几个小菜,放一张唱片,选一本闲书,坐在沙发上静静等他。无论多晚,满心都是温暖的期待。 只是她一直都知道,再美的梦终是会醒。他总是要回家,回到疼爱和依赖他的姐姐身边。而那个地方,是她无法跟随的禁土。再怎么强作潇洒,终难掩饰心底的怅然。 明楼看在眼里,心中泛起强烈的酸楚,一把将她揽入怀中:“曼春,等我出院了,你跟我一起回家!大姐要是不答应,我们就继续住你那里。” 汪曼春叹着气摇头:“你不要冲动。现在的状况,我倒不是怕你大姐不答应,我是怕她答应!” 曾经,隔着他们的是明镜的怨恨,是他舍不掉的亲情和她放不下的自尊。而现在,日本人的怀疑,他们的身份,他的安危,反是生怕明镜对她恨得不够、不真。由从前的被迫变成了如今的主动,她更是不能露出一丝的软弱和动摇。 明楼咬了咬牙:“那我跟大姐解释一下,先不回家了。” “说什么呢!你当然要回去。明台走了,你还不回家,她一个人孤零零守在那栋大宅子里,该多难受啊!” 明楼不说话,只默默将她抱得更紧。 忽地一阵敲门声,阿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曼春姐,秋田先生找你。” 汪曼春出去没多久,便带着一个鬓发微霜,目光炯炯的中年人回到病房,给明楼介绍道:“师哥,这就是中央七号首长。” 明楼从手中的一摞报表中抬起头来。那般从容镇定不动声色的人,此刻居然露出惊异震动神色。 汪曼春不由回头去看叶风:“原来,你们认识。” “岂止是认识?”叶风的声音里透出无限感慨怀念。 “那你们谈,我出去一下。”汪曼春识趣地退了出去。 “一晃你都这么大了。”叶风认真看着明楼,忍不住感喟:“二十多年的光阴,白驹过隙啊!” 明楼努力收拾着情绪:“我怎么也没想到,七号首长竟会是你。” 叶风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问:“你姐姐,她还好吗?” “她一直没嫁,也一直在为我们做事。这些,你会不知道?” “我的意思是……”叶风说得有些困难:“这些年她一个人,过得好不好?” 明楼默然片刻,低低道:“这你要去问她。” 叶风笑得苦涩:“她大概早不记得我了。” “不记得?一个人一生中最美的时光,你说她会不记得吗?” 良久的沉默中,叶风忽然问:“如果我现在去找她,你觉得是个好主意吗?” 对上明楼探询的目光,他简单明了地解释:“我们的前线供给非常匮乏。日军的连续大轰炸,使我们损失了很多货源和运输线。组织上希望借助你们明氏家族庞大的生意网,开拓新的源头和途径,向根据地运送物资。当然,如果你认为我去不妥,也可以派别的同志,或者自己去做你姐姐的工作。” 叶风说到这里,爽利的口气忽地纠结起来:“主要是,这么多年杳无音讯,我现在还该不该再出来打扰她的生活?” 明楼前思后想,终是揉着眉心叹道:“说实话,我不知道,也无权干涉。” 叶风眼中隐有无限柔情流动:“你知道吗?现在我闭上眼,还能见到她当年在火车站送我的样子。人来人往的月台,被风扬起的发,那件青色碎花旗袍还是她十七岁生日时,我送她的……” 明楼垂下了眼,心中沉甸甸地痛:“当时我太小,是我欠你们的。” “不,是这个乱世欠我们的。”叶风顿了顿,缓缓加了一句:“其实很多时候,我倒是庆幸她没跟我一起走。” “曼春说,你经常来上海。”明楼忽地若有所悟:“这么多年来,你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不全是,我只是做我力所能及的。”叶风自嘲地笑了笑:“我没那么万能。自顾不暇的时候,哪还顾得上护她周全?再说曼春回来上海以后,就更不必我操心了。” 明楼蓦然间酸楚难言,垂首凄然道:“你做的,比我好多了。” 寥寥几字,道不尽的沉沉歉疚刻骨深情。叶风心中一软,知他话外之意,不由叹气道:“对不起,你姐姐当初对曼春的事,我知道得太晚了。” “小镜向来知书达理,我怎么也没想到,她会把她这辈子所有的遗憾和不甘,所有的账、所有的恨,都算在了汪家头上。如果我早知道,回来劝劝她,春儿也不至于落得那般孤苦伶仃……” “你不用说这个来安慰我。”明楼的手紧紧揪着被单,闭了闭眼:“当年我们分开,其实跟大姐的反对毫无关系,全都是我一个人的错。” 他重重喘息着,胸口剧烈地起伏。叶风疼惜地上前来扶着他的肩劝慰:“你当时的处境和心情,我完全能够理解。都过去了,你也不要太过自责。好在一番兜兜转转,你们终究又在一起了。假如爱有天意,这便是上苍给你们最大的恩赐。” 明楼深深吸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 “曼春是个好孩子。她父母都是我党伟大的先驱,怎能跟汪芙蕖混为一谈!”叶风接着说:“你放心,我会让你大姐明白的。” “你怎么和曼春的父母……” “当年离开上海一到广州,就遇见了春儿的父母,使我免走了很多弯路。多年来他们对我亦师亦友,好几次救过我的命。” “可你,却还是把他们留下的唯一血脉拉下了水。”明楼忍不住冷冷回了一句。 “怎么,怪我让她走了这条路?” “她本来可以出国留学,成为一名出色的医生。安安稳稳,受人尊敬。而现在呢?” 明楼无法掩饰满腔怨怒,语声激动:“好好的小姑娘做了这个,出生入死就不说了,还沦为千夫所指人人唾骂的汉奸国贼!什么时候才能洗刷得干净?” “给春儿指了这条路,你以为我就不难过,不为她担心吗?”叶风也沉痛起来:“我知道你当年,跟上海党组织打过招呼。你以为你能够阻止她的选择,就像我当初试图阻止你的选择。” “你……”明楼闻言一惊。 “你姐姐为了你,牺牲了自己的爱情和理想。在我的私心里,自然也想尽力保全你。希望你平平安安地守着姐姐,不要去涉险。” “原来我入党拖了那么久,都是你!”明楼顿悟:“我一直以为,是因为我的家庭出身。” “是我一直在阻挠。可结果呢?不但没能打消你的决心,你得知我党需要有人打进国民党内部,居然偷偷跑去参加了蓝衣社!当时,我真恨不得把你揪过来揍一顿!” 明楼不说话了。 “你自己尚且如此,以曼春的个性,我们谁能不尊重她的意愿?她的志向和追求,是从小和父母一起就立下的。她自己选的路,哪怕是刀山火海,有去无回,我们谁又有这个权力阻止她?” 叶风停顿片刻,注视着他的眼睛:“而你,如果她不是这样的人,你又怎么会对她经年不变,这般固执热烈地深爱不渝呢?” 明楼神色震动,无言以对。 “好了,我们不说这个了。”叶风神色一整,看了看表,回复了七号首长的身份,简洁清晰地交待道: “还有一项具体任务。下周,藤田芳政要回南京去述职,顺道押送运往满蒙的一火车军械和生铁。这批物资对我们来说太重要了。党委研究决定,要在苏州段进行列车接轨行动,截走这批货运往苏北根据地。” 明楼点了点头,问:“需要我安排行动细节?” “不,你重伤未愈,不要操心。关于这批货押运的具体信息,曼春会打探清楚的。我们只需要你作为曼春的顶头上司,找一个无可推托的理由,安排她去南京公干,和藤田芳政一同登上这趟列车。到时候,她会接应我们在苏州的同志,将后面装货的车厢脱钩,尽量不惊动车上的宪兵,保住车上的旅客,把行动连带损失降到最低。” 明楼不觉蹙紧了眉:“以曼春的身份,直接参与这样的行动,太冒险了吧?” “她又不是第一次做这种事。”叶风有些好笑:“别紧张,这对她来说绝对是小菜一碟。你去问问秋田,在日本的时候,她什么凶险的任务没完成过?” “那不同。”明楼咬牙:“现如今,有我在。” 叶风不由得严肃起来:“眼镜蛇同志,我要提醒你……” 他说到这里却又打住,暗暗叹了口气。 劫火车的行动不是第一次,危险性也并不高。但是,谁能夸下海口保证万无一失,谁又能确知下一秒的结局? 无论在外面多么的威风能干,他们两个,都是他从小看着长大,从心底里珍视爱护的孩子。他们之间的感情明眼人看得一清二楚,又怎忍心责备他此刻的过分保护和担心? 换回柔和的语气,叶风低低续道:“放心吧,行动方案我会再三斟酌,不会有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写得很不满意的一章,以后有待修改吧。欢迎大家提意见哦! 另外,有大大提到时间线的问题,我仔细想了想,还真是有问题哦!明镜17岁执掌家业,根据原著,当时明楼10岁。姐弟俩相差7岁,可以解释长姐如母抚养幼弟(要是年龄差缩小到五岁以内似乎就没这种感觉了)。问题是,如果收养明台是在差不多同一时间,且不说□□尚未成立的问题,那说明楼台最多差7、8岁。而剧中开头明台档案上显示21岁,那明楼岂不是还不到30?曼春却已经28了。所以合理的解释为:明镜执家,放弃爱情和理想时,还没有明台,纯粹是为了明楼。收养明台应该是几年后的事情了。汪芙蕖发现明镜小姑娘非但没搞垮明家,反而把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于是贼心不死,再次作案。这样设定,也更能理解明楼对姐姐的歉疚,不奇怪他为何那样姐控了。诸位以为如何? 第50章 比心 刚送走叶风,阿诚就急急进来对明楼说: “大哥,我刚去见了一下黎叔。明台这孩子闹得不得了了。自从知道你受伤他就坐不住了,忍到现在简直要炸了。黎叔怕他溜出来惹事,就差拿绳子绑了。你说,要不要安排他过来看看你?” “不行!”明楼断然拒绝:“你糊涂了吗?在这间医院里,也就这一段走廊是安全的。外面全是日本宪兵,还有藤田芳政的眼线,明台怎么来?” “那,让曼春姐去见见他?有曼春姐说话,他总该放心了。” “还是我自己去吧。他就要走了,很多事也该跟他说清楚。下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明楼顿了顿,忍着心酸道:“你尽快安排我出院,然后,去找个安全的地方。” “出院?”阿诚立刻皱眉:“可你的身体……” “没关系,我已经好多了。” “什么好多了?”阿诚气呼呼地瞪起眼,眼圈却红了:“说几句话就喘,一直发低烧。你这样子要出院,跟曼春姐说去!” 明楼对上他愠怒的神色,实在没有力气跟他辩驳,波澜不惊地回了一句:“好,那你把曼春叫来。” “大哥!” 耳畔被阿诚吼得嗡嗡响,眼前忽然模糊晕眩起来。明楼低头抚额静了静,放柔声音慢慢劝道:“出院去,也一样可以休养啊,定时回来换药复查便是。你们若不放心,还可以请秋田和苏医生随时过来嘛。” 阿诚像根木棍般站着,面容冷峻一声不吭。 明楼吸着气,闭了闭眼,强打精神继续解释: “这里虽安全,可总不能住一辈子。藤田芳政虎视眈眈,大姐也越来越不好搪塞了。安安静静不管不顾地在这里养伤,实在不符合我的习性风格。藤田芳政一旦起疑,连秋田都会被连累。” 阿诚的眉蹙得更紧:“你这可是穿透了肺的枪伤,离心脏只差那么一点点!这才过了几天啊,有什么好怀疑的?” 他说到这里就打住了,没有忽略明楼极力隐忍的喘息疲惫力不从心。不由分说拿走撂在床上的那摞报表,扶着他躺下来:“曼春姐跟七号首长出去了。你先休息一下,这件事我听她回来怎么说。” 明楼瞟着他哼了一声:“你小子行啊,现在学会拿她来压我了?” 阿诚整理着手上的报表不吭声,露出一副你奈我何的表情。 明楼想了想,确是如此。只得合了眼,手按着额头,乖乖仰躺在枕头上养神。就在阿诚以为他已经睡着时,却又听得那因为虚弱无力而显得异常温柔的气声低缓地响起: “大姐天天来,在日本人眼皮底下,不知道会出什么纰漏。明台也不听命令闹着要来。眼下,这里真的呆不住了。” 他停了停,幽幽叹了口气:“这些考虑,曼春肯定都已明白,所以刚刚跟我提过回家的事。只是,她心里舍不得跟我分开。我原本,也想再拖些日子……” “大哥。”阿诚一阵酸楚,忙安慰道:“那你就快些把伤养好。等到能下床了,像以前一样约她出去,大姐和日本人都说不出什么的。” “其实这样也挺好啊。记得在法国的时候读过一本书,说两个人的最佳关系,是永远保持在热恋状态。我看,你们就是。” 他边说,不觉微笑起来。看向明楼,发现他已经静静睡熟了。 正如明楼所料,对于他执意要出院的事,汪曼春只黯然点了点头,一句反对的话都没出口。 到了秋田那里,这位帝国首屈一指的外科医生板起了脸,摇头,又摇头。无奈在病人和家属的一再坚持下,最终也还是在出院书上签了字。 于是,明楼便被明镜欢天喜地接回了家,放下生意一心一意地呵护照顾。每日端汤送药,嘘寒问暖,任何文件公函都休想送到他手中。如此过了数日,明楼实在耐不住了,悄悄吩咐阿诚想办法带他出门。 结果,眼镜蛇约见明台那日,恰好明镜也收到了一个电话,一大早便神色匆匆出门而去。 天台上的风,很大。明台的拥抱,很暖。 明楼强忍心酸推开他时,眼底有泪。从此天高水阔,烟雨迢迢,却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了。 身后传来明台压抑的涕泣声,明楼狠着心不回头,紧咬着牙走到楼梯口。不过数步距离,额上已沁出密密一层冷汗,无数金星璇舞让他眼前阵阵发黑,混沌一片。靠着栏杆急促地喘息,他努力定了定神。再抬眼间,蓦见那道魂牵梦系的倩影亭亭而立,一手拢着风中飘飞的散发,一手插在风衣口袋里,和阿诚并肩候在楼梯下面说话。 明楼毫无血色的唇扬起浅浅的弧度。 无论怎样的境地,只要他们在,心中就永远是暖的、甜的。是他的软肋亦是他的盔甲,是他永不枯竭的动力与希望。 出神间,汪曼春已经拾级而上扶住他,担心问道:“还好吗?” 他点头,轻轻拂过她飞扬的发丝:“这里冷,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明台。” 分明是不放心他。挂念他的伤,担心他太累,更怕他告别时伤心。可话一出口,偏偏要绕到明台身上。 明楼也不点破,只是爱宠地抿唇微笑,任她搀扶着走下台阶。 “大哥没事吧?在上面这么久,胸口痛不痛?”阿诚也迎上来一连串地问。 “没事。”明楼淡淡应着,却对阿诚伸出手,不着痕迹地将身体大半重量转移过去,扭头对曼春道:“你不是要见明台?” 汪曼春面露犹豫。 自刑场那夜她便再没见过明台,心中的确牵念得紧,不知这小家伙的伤恢复得如何。但眼前的明楼虽一直面带笑容,却显然已苦撑到了极限。若是没有阿诚和自己在一旁扶持,他早就倒下去了。此刻她只想陪在他身边,监督着他好好休息一下。 “别担心,我这里有阿诚照顾。” 明楼了然地拍拍她的手,柔声道:“这孩子很快要撤离上海去延安了,还不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呢!刚刚问我,我对他说,我无权透露你的身份。你这个姐姐自己去跟他告个别吧。” “什么姐姐?明明是大嫂嘛!”明台的声音忽然从天台上传下来。 他终是少年心性,刚刚难过得落泪,此时见他二人情深意浓的样子,又嬉皮笑脸起来:“大哥你要抓紧啊,我想当叔叔了。” “小屁孩,胡说什么呢!” 汪曼春顿时红了脸,冲着在上面弯腰俯视他们坏笑的小鬼头跺脚道:“等我上去教训你!” 明楼一坐上车,就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阿诚按照他的吩咐,开车到新政府办公厅取当日的文件,分类整理好,准备等明楼醒了给他。正要离开时,却接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电话。 回到车里,明楼依然维持着同一个姿势靠在后座,手却不知何时按在了胸前,眉间微蹙,想是车子颠簸中牵动了伤口。阿诚忍不住叹了口气,心疼无奈。大哥要操心的事实在太多,都伤成这样了,还要…… 似乎感受到他的注视,明楼毫无征兆地睁开眼来,哑声问:“出什么事了?” “那个……”阿诚迟疑片刻,在明楼洞察一切的目光下,只好实话实说:“大姐今早出去见七号首长,后来黎叔也到了。不知怎的说漏了嘴,大姐跑到苏医生那里,说是要解除明台和锦云的婚约。” “什么意思?”明楼一时没听明白。 和叶风谈话过后,他一直在暗暗揪心大姐,无法预测叶风的重新出现会在大姐的生命中激起怎样的涟漪,心内颇是忐忑紧张。几次欲开口试探,最终却还是什么都没敢说。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大姐的反应竟然是拿锦云和明台来开刀。 “其实,我也没搞清楚。”阿诚一脸的无可奈何:“苏医生打电话叫我们过去一趟,劝劝大姐。” “那就走吧。”明楼低头揉着额角,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倦意:“苏医生一般不会麻烦我们的。想必,是大姐的情绪比较激动了。” 阿诚扶着明楼进了苏医生诊所,果见明镜冷着脸对着窗外出神。 “大姐,您这是?”明楼一头雾水,不知道明镜又在发什么脾气。 “你来得正好!”明镜的一腔怒火找到了发泄的对象,冷笑着问:“我听说,用锦云来策反明台,还是你明大公子的主意!是不是?” “大姐,”明楼终于搞明白状况,陪笑道:“这和他们订婚,完全是两回事。” “两回事?”明镜狠狠盯着他:“为了达到目的,你们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啊!” “大姐您别发火,大哥的伤还没好。” 阿诚顾不上礼数,慌慌张张地插嘴:“这件事不怪大哥,程锦云应该是黎叔安排的。” “你就知道帮着你大哥说话!”明镜目光凌厉,口气却的确缓和了些:“你们谁都没有考虑一下明台的幸福吗?” “大姐,您误会了。他们……” 明楼话未说完,程锦云推门而入: “大姐,表姐说您找我?” “程小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明镜始终就是明镜。 “您说。” “你爱明台吗?” “爱。” “策反前还是策反后?” 程锦云一愣,脱口而出一句:“我真心爱他。” “但愿。”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锋利地像一把刀,不经意间便划过心间沁出了血滴。 “大姐……”明楼忍不住暗暗蹙眉。 难不成,要进明家的媳妇都得遭受大姐一通打击? 明镜看都不看他,径自咄咄望着程锦云,出语尖锐: “你能说你对明台的感情,不带有丝毫政治和任务的目的吗?” “大姐,我……”程锦云在考虑措辞。 “我再换个方式来问。”明镜显然非常不满她的表现:“如果将来,你们因为某种原因分开了,你会一直想着他,等着他,为了他永远不嫁吗?” 程锦云愕然,脑海里空荡荡的,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大姐,您这种问题……”明楼实在看不过去了,上来替她解围:“这叫人怎么回答呢?” 他不开口还好,他一说话,明镜突然就按耐不住性子了:“我的问题很难回答吗?可是,有人在很早以前,就已经给我答案了。” 明楼心底一个激灵,怔怔望着明镜若有所思。 明镜又转向程锦云,清清楚楚地说:“你知道吗?曾经有一个二十岁的女孩子,就像你现在一样站在我面前。她告诉我,她要嫁给我弟弟。我不同意。她说没关系,我等你同意。我问她,我要是永远不同意呢?你知道她怎么回答的?她没有丝毫犹豫地说,那我就等一辈子。” “八年了,那个疯女人到现在依然没有嫁。”明镜说这句话时,目光却是扫向了明楼。 明楼笔直而立,默默咬牙合了合眼。只有紧扶着他的阿诚可以感觉到那隐藏在大衣里的身躯震动颤抖。 明镜继续对程锦云道:“我厌恶那个疯子的一切,唯独承认她爱人的勇气。我欣赏你的一切,却唯独不相信,你会爱明台到永远。” 程锦云很委屈,泪水盈眶:“或许,我不能保证做到跟你说的那个女孩子一样。” 她顿了顿,抬起头,声音坚定起来:“但是,我的确是真心爱明台,直到永远。” 这话多多少少让明镜找回了一点心理平衡。 算了,不要太苛求。她对自己说。 即使锦云对明台的感情,无论如何都不像那一对那样让她放心,可她总不能让当年的悲剧在明台身上再重演一次。 其实当年,她不是没有想要考验一下他们感情的意思。明楼是她唯一的血亲,也是她最大的骄傲。优秀耀眼到令人眩目的少年,她对他的疼爱超出一切可以表达出的方式。她必须要看清楚那个女孩子是否也像他对待她一样的沥血披心用尽全力。毕竟,她的叔父是那样一个卑鄙奸恶,且一直觊觎明家家业的人。 只是,自己大约做得太过分了。 明镜突然有些心虚。 自当日在医院惊鸿一瞥那个似曾相识的身影,到今早蓦然间久别重逢恍然如梦,她才那么深刻地体会到明楼说的那句(爱情)我是不会再选了。二十多年光阴似箭,她以为故人相忘江湖,往事早已如烟,直到再次泪眼凝望那被岁月风霜划下痕迹,陌生而又熟悉的容颜。青春流逝,世事变迁,却又有什么被小心珍藏的东西一直固执地保留下来,经年不朽。 她终于意识到,原来这么多年坚持单身,并非只是为了扶弟守业。她的心在很早以前就已被填满,再容不下其他。是她自己选择用一生来祭奠这个早逝的梦,再不懂、不碰、不容“爱情”二字。而事实上,它一直都深埋在她心底从不愿触及的地方。 明楼是她的一母同胞,连这份无言的执着都跟她一模一样。她又如何忍心让他再步自己的后尘? 多年前的错,幸好如今还有机会可弥补。就像上天又把当年无奈错过的人送回她身边。 明镜不由又暗暗看了明楼一眼,带出了几分歉意。 明楼一直低头沉默。直到出门上车,没有再说一句话。 “大哥。”阿诚这时才满是心疼地开口唤了他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明楼低低问。 “据明台说,在得知我们走了以后,她试图做最后的努力。” 阿诚忍不住叹气道:“你就是太想护着她。当时闹成那样,她和大姐都没有过一次正面交锋。以她的倔脾气,不跟大姐面对面地说个清楚,又怎么会甘心?” 明楼再次默然。 良久,复又沉沉问了一句:“那大姐,有没有为难她?” “这个……我不知道。当时的具体经过,她们究竟说了什么,连明台也不清楚。” 阿诚从后视镜里仔细观察他的神色,安慰道:“大哥,都过去了,别想了。” 明楼点了点头,手掌缓缓从额角拂下脸颊,再抬眸时又已恢复了一贯的沉稳平静:“安排曼春去南京的事,做的怎么样?” “都准备好了。到时候,她会和藤田芳政坐一趟车过去。” “好。”明楼沉吟片刻,又吩咐道:“我还是有点不放心。这样,你选些身手好、有经验的同志,通知他们届时集合待命。如有需要,立刻带他们去苏州段接应这次行动。” “是,我明白。”阿诚应着,又劝慰了一句:“大哥你就别操心了,都交给我,不会有事的。” 作者有话要说: 磨磨唧唧这半天,还出场了“姐夫”这个新人物,其实就是想解释一下大姐当年棒打鸳鸯的动机,也描述一下她慢慢释然的过程。我不想她别别扭扭不情不愿地接受这个弟媳,而是要她心无芥蒂彻底释怀地承认曼春。这样才对得起曼春的骄傲和这些年受的苦。 另外,明楼的那句“我是不会再选了”,当时第一遍听没什么,后来越想越觉得虐心。即使她已成为敌人,即使是那样狠绝地对她,但这一生爱情我不会再选,心里永远都留着当年那个最美的她。 第51章 圈套 汪曼春回到76号,意外地发现梁仲春正在等她。 经历了入狱和丧妾的一连串打击之后,梁仲春的气焰完全收敛,对她变得小心而客气。他是聪明人,关于她和明楼的立场身份,这些日来他越是思量便越是明白,却决定不但不捅破,反而尽力巴结靠拢。乱世中夹缝求生,他自要为家中的妻儿老小留一条后路。 “梁处长,有事?”汪曼春问。 梁仲春一脸的诚惶诚恐:“戴罪之人,哪还敢称什么处长?现在76号两个处都统属汪处长管辖,您可别再这么叫梁某了。” “梁处长跟我,就不必说这种场面话了。密码本事件,梁处长倒霉而已。再说,日本人也不过做做样子以示惩戒,谁不知道梁处长在76号的份量?你我共事也不是一两天了,梁处长大可不必拘束,一切照常。” 汪曼春话虽如此说,脸上却故意露出十二分的倨傲得意。 “是,是。”梁仲春连连点头,神色谦卑地接着说:“行动队今早在火车站附近,抓捕了一名可疑分子。经审讯,是军统的谍报人员。此人有意归附,要跟这里的当家人面谈。” “军统?”汪曼春不由颦起秀眉:“怎么抓到的?” “行动队收到一个匿名举报电话,说是有重要人物要乘火车从南京来上海,要我们小心排查。结果,从这个人的手提箱中搜出了4英寸穿甲手/枪和微型照相机。” 汪曼春有些疑惑。 死间计划加上孤狼事件,引发了日军高层和汪伪政府的震怒,疯狂搜捕打击抗日力量。稍有嫌疑的无辜群众被牵连入狱,无数地下商用电台被截获和严查。一时间风声鹤唳,草木皆兵,连特高课和76号都在自上而下接受彻查。藤田芳政此次回南京述职,也必是逃脱不了失职渎职的审判。因此,明楼早就严令军统上海站和上海地下党全部人员静默待命,在狂风暴雨中保存有生力量。那么,军统上层何以在这当口派人来闯魔影重重的上海滩?难道想要顶风策划什么重大行动? 然而王天风并未发给她任何消息,朱徽茵那边也尚无可疑报告。她刚刚见到明楼和阿诚时,亦不像要有什么事情的样子。 “吴永浩,湖南长沙人,36岁,无家眷。” 汪曼春看着梁仲春递来的卷宗,听他继续说:“我们查了他的档案。有趣的是,此人两年前已死于文夕大火。” “用死人作假身份,重庆特工的一贯伎俩。”汪曼春点头道:“好,我们一起去看看吧。” “不不,汪处长去就好。”梁仲春赔笑推托:“行动队有几个弟兄受了伤,我去安抚慰问一下。” 真是只识相的老狐狸!汪曼春心道。 出门走了几步,她忽又想起什么回头问:“逮捕行动,郭副队长参加了吗?” 她问的是郭骑云,现任行动队二队副队长。 梁仲春摇头道:“没有。郭副队长今天一大早就被借调到警察署,他们有一桩棘手的案子需要帮忙。” “是谁安排他去的?” “二队队长。一共挑了两组人,十二个弟兄。估计一时半会回不来。” 汪曼春应了一声,径直向审讯室走去。 “吴先生,请告诉我你的组织和职务。” 汪曼春冷冷发问,认真盯着绑在椅上的这个血肉模糊的人。用鞭子抵住他的下颌,强迫他抬起头来。 “军统少校特派员,我叫吴涛。” 汪曼春微微颔首:“你来上海的任务是什么?” 吴涛沉默。 汪曼春也不多问。退后几步,缓缓展开了手中的长鞭。 “我说,我说!”吴涛见势不妙,连声音都开始打颤。 此人竟是这样一个软骨头! 汪曼春不禁愕然,紧紧注视着他的眼睛,那里面流露出的恐惧无比真实。 她不由自主想起毒蜂的孤勇决绝,脑中的第一反应是:这难道又是一出诈降的戏码? 然而吴涛下面的话,却令汪曼春一瞬间如坠冰窟: “戴局长得到消息,上海站情报科科长毒蛇已经暴露,日本人很快会将他秘密逮捕送往南京。戴局长紧急吩咐我来报信,通知毒蛇立即转移。” 汪曼春呼吸一窒。这一惊非同小可,顿觉天昏地暗,心怦怦地狂跳起来。 不能慌!多年的特工生涯训练出的本能在提醒她。 她努力静了静,嘴边牵出一抹嘲弄的笑意:“吴先生可真会编故事!日本人发现了毒蛇,这么大的事,我们76号竟然一无所知?再说,既是如此,吴先生想弃暗投明,恐怕没什么筹码。” “汪处长,您听我说。”受到质疑的吴涛惶急地解释: “是这样的,重庆内部有人叛变,致使毒蛇身份暴露。但军统六处恰好截获了发送给梅机关的密电,从而争取到了时间。特高课现在,应该尚未得到消息。如果汪处长您此刻捷足先登,抢先一步抓捕毒蛇,那全部的功劳,岂不就是您和76号的了吗?” 听到这里的汪曼春已经按捺不住要灭口了,下意识地悄悄环视四周。 目光一扫,却模模糊糊地觉得哪里不对。 整个刑讯室里除了她和犯人,再无旁人。 为了不招致怀疑,她的惯例是在审讯犯人时,特意留两名打手在一旁随时待命。久而久之,下面的人都知道她的习惯。她进刑讯室时,不用吩咐,自会有两人候在这里,得她吩咐方能退出。 可是,现在这里一个手下都没有。 心下一凛,一个大胆的猜测冒了出来。 “你说的这些,都是真话?” 汪曼春假意沉吟思考,慢慢踱至屋角的录音装置前查看。果然,那套24小时不停的监听设备,此刻居然没有开机! 这是76号从未有过的疏漏。而监听室里的值班人员,对此异常居然没有报告也不曾派人来查,更是反常。 汪曼春明白了。 紧悬的心缓缓放下,她长呼出那口淤塞胸间的浊气。 “汪处长,我说的句句是实。机不可失,破获军统上海站情报科,这可绝不是件小功劳啊!到时候,您还不是加官进爵,呼风唤雨?” “好。那么请你告诉我,毒蛇是谁?”汪曼春摆出一脸兴奋,双目放光。 “这个嘛……”吴涛开始卖关子。 “要什么条件就快说!”汪曼春不耐烦起来:“等日本人得到消息赶在我前面,你可就毫无价值了。” 机票美金黄鱼一一谈好,吴涛终于说出重点: “毒蛇是谁我不知道。不过,我们约好了今晚八点,在江西路的美宁咖啡厅接头。到时候你带人去守株待兔,就能抓住他了。” 汪曼春露出冷冷的笑容。 好个藤田芳政!眼看就要卸任受审了,却还要垂死挣扎地设计来试探他们。一旦她慌神去通知明楼,就等于不打自招,他二人将同时暴露。这一招打草惊蛇,很妙,很毒。只是稍微做过了点,不该特意调开郭骑云,更不应在刑讯室给她那么方便的单独面对军统“叛徒”的机会。看来,特高课在76号内部安插的眼线又跳出来了。很好,这下可以再来一场大清洗。 既如此,藤田芳政,我就奉陪你做足这场戏。 汪曼春昂首阔步走出刑讯室,令下掷地有声:“通知行动队全体人员集合待命。76号自即时起戒严。” 所谓戒严,是指按照规定,在重大行动之前,任何在职人员不得离开。所有往来电话一律会被监听,以防消息泄露。 命令很快被传达下去,76号上上下下如临大敌,紧张备战。 汪曼春往自己的办公室走,路过西花棚下的电讯处,心忽地一沉。 刑讯室里的录音设备虽未开机,却不知朱徽茵有没有自己的监听手段。吴涛的证词若被她听了去,她不明这其中曲折,怕是…… 汪曼春一阵风似的闯进电讯处侦听室,正见朱徽茵戴着耳机在插电话线。 直接上前一把扯掉电话线,她“啪”地一拍桌子,厉声喝问:“朱小姐,请问你在给谁打电话?机关戒严期间不准私自拨打外线电话,这个纪律你不知道吗?” “汪……汪处长!”朱徽茵神色惊慌地站起身来。 “请回答我的问题!”汪曼春声色俱厉。 “那个……我只是想打个电话回家。”朱徽茵几乎要哭了:“家里老奶奶病了,我不放心。这里一时半会儿下不了班,也出不去。奶奶一个人在家,没人照顾……” 特高课的监听室里挤满了人,比平日多了两倍的侦听员们在戴着耳机忙碌。 “藤田长官,76号很安静。汪处长正在安排今晚的抓捕行动,无任何异常。” 神色严肃地坐在一旁等待消息的藤田芳政听后,只略微点了点头,示意他们继续监听。 “报告藤田长官,76号侦听组组长朱徽茵小姐,刚刚拨打出一个外线电话。” “哦?鱼儿上钩了。”藤田芳政精神一振:“她给谁打电话,说了什么,给我仔细听清楚!” “报告长官,朱小姐的电话没有打通,被汪处长当场截住,正在讯问。” “被汪处长截了?”藤田皱了皱眉:“给我查!这个电话号码,是拨到了哪里?” “朱小姐对汪处长说,她是不放心年迈生病的奶奶,想往家里打电话问候。汪处长因她违反纪律,已将她送至76号纪律科禁闭。” “藤田长官,查实了,这个未拨通电话,确是打给朱徽茵家里的。” “立刻去了解一下她家的情况,看她的说辞是否属实。”藤田芳政满脸凝重道:“还有,把那部电话带回来仔细研究一下,看看是不是一个中转机。” “藤田长官,就算是中转机,以我们目前的技术,也是查不出来转向哪里的。”侦听组长小声提醒。 “这我知道,但只要确定是中转机就足够了。你们继续严密监视76号所有人员。朱徽茵那里一旦坐实,马上把她带来特高课审讯。” “是!” 傍晚,残阳如血。 阿诚急匆匆地赶回明公馆。推开明楼的房门,一股清冷的劲风扬起窗纱扑面而来。 堆满各色文件的书桌旁,明楼以一个十分僵硬别扭的姿势坐在椅子里,手肘撑在桌上支着额,眉眼表情全在掌心的遮盖下看不清楚。 阿诚直直走近,只见到他头上密密的冷汗和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大哥!”冲上去扶住他的肩,阿诚的整颗心都开始揪痛:“是伤口又疼得厉害了,还是头疼?” 明楼缓缓放下手,睁眼来对他轻轻勾了勾唇角:“没关系,就是有点累。” 一贯暖如煦阳的笑容,和轻松平常的口气,却掩不住吐字间的语声虚弱气息不调。 “不舒服怎么不去躺一会儿?”阿诚忍不住埋怨。他知道,大哥这一天又操劳过度精力透支了。伸手探他的额,果然又是烫手。 “早知道就不该让你出去,叫大姐一直盯着你!”他狠狠咬牙,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起身关好窗,换了杯热水来。计算着今天的止疼药用量,默默将两片阿斯匹林递了过去。 明楼的微笑中透出几分歉意。扶着他的手臂坐直身子,吃了药,声音柔软地安抚道:“不碍事的。你不放心的话,晚上请苏医生来看看,挂瓶药水好了。不要告诉大姐。” “……”本来还想数落他的话,在这样温和的笑容和言语下,又全部咽回了肚子里。大哥向来有这般举重若轻的哄人本事。 阿诚无奈地撇撇嘴,见他服药后精神略好,不敢耽搁地说起了正事: “大姐这些天都没出门,今天刚出去,就遇到了一个自称是明台港大同学的人。” “哦?”明楼的面色变得凝重。 “幸好我们的人一直在暗中盯着,后来就把他拉开了。但上前时正好听到他说什么见到了明台,明台没死之类的话。” 明楼冷冷道:“这是藤田芳政派人在试探大姐。他可真是贼心不死。” “是啊。”阿诚心有余悸:“所以我觉得,大姐留在这里太危险。我们应该尽快把她转移走。” “大姐现在在哪儿?” “应该在董事会的饭局上。”阿诚看了看表:“大姐领受了七号首长新的任务,已经开始着手安排。好在咱们家的生意,大姐人在香港一样可以料理。” 明楼沉思着点头:“好吧,你去安排。等大姐回来我跟她谈。” “还有,”阿诚继续说:“76号的人,早上又在火车站抓了什么抗日分子,具体情况尚不清楚。” “他们还真是不闲着啊!”明楼的声音透出愤怒:“抓来抓去,都是不相干的平民百姓,草菅人命!” 正说着,阿香敲门通报:“大少爷,阿诚哥,苏医生来了。” 明楼和阿诚对望了一眼。苏医生这样不请自到,必是有十万火急的突发情况。 “请她进来。” 明楼一面说,一面扶着桌沿欲起身,忽地一阵头重脚轻竟是没站起来。不自觉地伸手捂胸蹙紧了眉,呼吸变得杂乱而急促。 “大哥!”阿诚惊呼着抱住他摇摇欲坠的身子,跺脚急道:“你不要用力,我扶你去卧室休息。” 苏医生进来见到这般情景,连忙和阿诚一起将明楼搀扶到床上,从医药箱里拿出温度计来量体温。 明楼合着眼靠在床头调息片刻,缓过气时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对阿诚挥了挥手。 阿诚立刻退出,守在门外不安地来回踱步,直到苏医生离开才又进了屋。 明楼并没有躺在床上,而是倚在窗前对着天边的暮色出神,搭在帘上的手还插着吊针。 屋角落地灯的水样光华,淡静清冷地从他的身侧洒下,映得那长身玉立眉目疏朗宛然如画。阿诚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光线的错觉,一向熟悉挺拔的身形此刻看来瘦削得厉害,紧蹙的眉峰让他棱角分明的面容刚毅端严到透出了几分清厉。 急忙拿起外套来为他披上,阿诚担心道:“大哥,晚上凉,别在窗口吹风了。” 明楼默默点头,任他扶着走到就近的沙发前坐下,开口来声音沉倦沙哑:“曼春今天下午,大张旗鼓地带人查抄了朱徽茵的家。” “什么?”阿诚脸色骤变:“难道,是夜莺暴露了?” “如果只是夜莺,那大概还算好的。”明楼说到这里忍不住双手握紧,点滴的注射管路内立刻现出了回血。 “大哥,放松!”阿诚慌忙抓过他那只手来小心审视,轻轻揉着针口处放低,安慰道:“曼春姐亲自带人去抄家,说明她自己没事。而且,也不会发现什么重要的东西。大哥你别担心。” “76号一直在戒严,应该是有什么重要行动。但是,曼春没有给我们任何消息。” 明楼神情冷肃,推测道:“朱徽茵,很有可能是试图给我们传信而暴露的。而曼春,一般情况下,76号的戒严不会影响她传递消息。除非,她自己正在被人严密监视。” 阿诚望着明楼惨白至极的面色,深知他正在以怎样的克制力来维持此刻的镇定和冷静。 “那要不要我去找梁仲春了解一下?” 明楼眉峰一蹙,语声严厉:“不行!” “可是以您的身份,完全有权力知道76号的所有行动计划。” “理论上虽如此,但我向来不过问具体事宜,现如今又正在养伤。一反常态地去打听,岂不是引火烧身,招致怀疑?” “那我们怎么办?”阿诚惶急不安地问。 “等,只能等。”明楼沉吟片刻,缓缓道:“不明状况下,我们做什么都有可能是在暴露自己。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以静制动,静观其变。” “藤田长官,汪处长抢在了我们前面查抄朱徽茵的住处。这是否表明,她的嫌疑可以消除?” “恰恰相反。”藤田芳政端坐桌前,手指不自觉地在桌沿一下下敲着,深思道:“汪曼春在这整起事件中的反应,确实无可挑剔。但如果她们都是一路的呢?那她此举,便是在消灭证据,袒护同伙。” “可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要阻止朱徽茵去报信呢?” “这个支那女人实在是不简单,南田洋子太小觑了她。” 藤田答非所问,一脸高深莫测的表情:“明面里,疯狂嗜血,自以为是,急功近利到了愚蠢的程度,还真让我抓不住任何实在的把柄。而她的真实意图,却让人捉摸不透。而且,她和明楼的关系……” “藤田长官,您还是不放心明先生?” “明楼此人,才能出众,勤勉敬业,几乎就是一个优秀官员的典范。但越是滑不溜手没有破绽的人,越可能有大问题。” 正说着,有下属进来报告:“藤田长官,明公馆那边的人送来消息,那位苏医生晚上又过去了,比平时多待了大约半个小时才出来。” “哦?这个时候去明公馆……”藤田的面色愈加阴沉,低头沉吟不语。 “藤田长官,不过就是几个新政府的官员。既然您这么不放心,干脆找个理由,把他们都抓来特高课算了。量那周佛海也不敢把我们怎么样!” “不,这你就错了。和平共荣,经济当先,明楼的位置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就能取代的。别忘了,我们还要依靠上海这个金融中心交通枢纽,将支那广阔大地的资源和财富统统输送到我们帝国本土。所以,不能意气用事。” “可是长官,您这就要回南京了。放着这份怀疑,难道就算了?” “当然不。”藤田阴冷地笑了笑:“明楼自有明楼的弱点。放心,我有办法将他牢牢控制住的。” 作者有话要说: 真心觉得脑洞不够大脑力不够用啊!欢迎各种意见建议。祝周末愉快。 第52章 允诺 早上八点,阿诚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明楼的房门。 屋帘依旧深垂,案上的台灯也还亮着,批阅完毕的文件整齐地在桌上堆积成一摞小山。宜兴紫砂茶杯敞着盖子,剩下的小半杯浓茶早已冷透。书桌抽屉的第一格大开着,装阿司匹林的药瓶被随意扔在杯子旁边,已经空了。 清晨透帘而入的曦微光影和晕黄的灯光交相辉映,照着桌前那人削白面色乌青眼眶眉宇苍茫。明楼就那样以手支额静静靠在椅子里,另一只手紧握成拳抵着胸口,所幸身上还披着昨晚给他的外套。呼吸起伏尚算平稳,只是气息吞吐间,略显粗重。 阿诚的心火“腾”地一下子燃起,有种想把桌上这些该死的文件统统朝他摔过去的冲动。 他知道明楼昨晚肯定睡不好,特意晚了一个多小时进来,想让他再多休息一会儿。谁想到,他根本连床的边都没沾! 然而想归想,真的走近前来,他却连声音都不敢太大。先是小心摸了摸明楼的额头,温热却不烫手。阿诚暗暗吸了口气,强压火气轻摇着他的肩膀唤:“大哥。” 明楼一惊而醒,清亮的眸子有瞬间的空茫,很快便回复了往日的深沉静邃。抬眼对上阿诚极力隐忍的怒意,心虚地笑了笑:“本来就是想靠一会儿的,没想到竟睡着了。” 低缓的气声,温软中带着些许安抚和认错的意味。阿诚满腔的气恼顷刻就被化解了大半,剩下的也无论如何撒不出来。无奈地挑了挑眉,他想起曼春说过的,他们两个谁都拿明楼没办法。不觉甚是挫败地轻吁一声,服侍他盥洗更衣梳理整齐,在沙发前坐好,看着他小口小口地啜阿香精心烹制的药膳,这才直奔主题: “早上梁仲春给我打电话,76号的事情弄清楚了。” 明楼听阿诚说了个开头就已经明白,不觉按着额角蹙眉道:“看来藤田芳政真是狗急跳墙了。” “是啊。幸好曼春姐聪明,不知怎的识破了,否则真是不堪设想。” 阿诚说着都觉得后背凉涔涔地后怕。定了定神,接着道:“不过现在她就主动了。昨晚的行动一无所获,她正可以借此缘由,在76号内部再次实施大清洗。至于朱徽茵,除了犯点纪律没有其它罪证,处分一下也就没事了。” “你不要高兴得太早。”明楼神情冷肃,沉思着道:“这件事虽然没露出大破绽,但朱徽茵毕竟犯了致命的错误。曼春表面责罚,实则在帮她撇清。藤田芳政不是傻子,他的疑心肯定比先前更重。曼春说过,此人一旦生出某种念头,会十分的固执己见,必不肯轻易罢休。这对我们来说,太危险了。” “那大哥的意思是?” “既然走到这一步,索性干掉他。曼春可以做。”明楼突然下了决心,语调沉稳地吩咐:“通知我们的人去苏州,接应今晚的越轨行动。除了要截取军械和生铁,还要一举歼灭藤田芳政!” 因为准备撤离,明镜一大早就回公司做离开前的种种安排。阿诚和明楼讨论过行动的具体环节后,也匆匆出门去找黎叔准备。明公馆一时间又安静了下来。 明楼扶着沙发缓缓起身,闭着眼稳了稳身形。慢慢走到窗前,望着院子里的树影婆娑,深深呼吸稳定自己。展开一直紧握的拳,铂金璀璨的银华在掌心中煜熠闪耀。那日阿诚将这双对戒交还给他时说,曼春已见到且试戴过它们。可惜他当时尚在昏睡,未能亲眼见证她指间绽放的光芒。心中涌起万千情绪,茫茫悲喜难辨。其实这么多年贴在心口的珍藏,原并未期待有一天还能将它们送出。他踏上这条路时便没指望过全身而退,不曾想竟在这绝境险途与她再次重逢。上天赐予了他做梦都不敢企盼的极致慈悲,只愿,不会演变成万劫不复的极致残忍。 胸口又开始撕裂般地揪痛,已经分不清是来自枪伤还是心底的惶恐不安。明楼扶着墙咬紧了牙,额头抵在窗棱上,尽力调匀放缓呼吸。到底不是年富力强的青春时代了。此次受伤,明显感觉到精神体力大不如前,言行举止间全是力不从心,稍有思虑劳神便累得难以支撑,数度晕眩。只是如今情势,藤田芳政步步紧逼,他实在没有喘息的机会。他不能休息,更不能倒下。 早春的风,迎面吹来还是凉飕飕的。有些昏沉的头脑被冷冷的空气一激,倒是振奋清晰了起来。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伴着阿香少有的怯生生的声音,恰在这时响起: “大少爷,有位藤田芳政先生来看您。” 明楼有些意外,却并不迟疑,合眼静了片刻,打起精神开门迎了出去。 “藤田先生,您怎么来了?” “刚好有时间,就来看望一下我们新政府的栋梁。顺便,跟明先生你告个别。” 明楼礼节性地笑了笑,吩咐阿香道:“去,给藤田先生泡茶。” “不必了,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藤田目光锐利地盯着他:“看到明先生恢复得不错,我很欣慰。” “谢谢藤田先生挂念。” “怎么,家里只有明先生一人在?” “是。家姐有生意,阿诚去政府办公厅帮我取一些文件。有几项经济改革的提案需要修改。” “明先生伤还没好就如此操劳,真是政府官员的楷模,令人感佩啊。” “职责所在,不敢轻忽。应该的。” “那,汪处长呢?”藤田芳政忽然问道:“今晚她也要和我一道去南京,临走前也不过来陪陪明先生吗?” “76号公务繁忙,现在可是上班时间。” 明楼顿了顿,神色语气皆透出无奈黯然:“再说,纵有负荷,横有家规。汪、明两家的仇怨,因着舍弟的事情又添了一笔。老实说,碍于家姐的脾气,从回家来,我们是连电话都没有通过了。” “明先生能文能武麒麟之才,没想到,在感情上竟如此命途多舛。”藤田芳政前半句话惋惜同情,后半句却字字刺心:“您尽可放心,汪处长在南京,我们会好好招待她的。” 明楼脸色一沉,眉眼间透出凌厉的愠色,冷冷道:“藤田先生卸任之前还如此关心明某,实在是让人受宠若惊。” 藤田芳政不理他话中讥诮,语锋一转:“我听说明家大姐最近要回趟苏州,去老家安放令弟明台的骨灰,是吗?” 明楼微微一怔:“确有此事。藤田先生怎么会……” 藤田挥手打断:“我刚好可以捎她一程。” “啊不,不必麻烦了,车票我已经给大姐买好了。” “车票我已经给她退了。” 对上明楼略显惊愕的神色,藤田续道:“最近,上海的治安非常不好。昨天76号还在火车站附近抓捕了一名抗日谍报分子。明先生不会不知道吧?” “说来惭愧,养伤期间,消息闭塞。”明楼口气平淡地陈述:“这件事,还是今早梁处长找阿诚要一份公文时随口提起,我才知道的。” 藤田不置可否,继续说:“坐客车回去,实在是太危险了。明先生,汪处长和我乘坐的专列,顺路押送军械和生铁,有两个班的宪兵护卫,保证绝对安全。所以,请不要拒绝。” “藤田先生真是让人盛情难却。”明楼只好勉强笑道:“不过,总得容家姐回家,商量一下吧?” “今晚11点整,我在火车站恭候。告辞。” 藤田态度强硬地撂下这句话,便直接起身走了出去。留下明楼怅然独立,心乱如麻。 阿诚回到明公馆时,发现原先埋伏的便衣暗哨均已撤掉。取而代之的,是荷枪实弹大模大样的日本宪兵,光天化日之下将整栋庭院团团包围。 阿香早在门口等候多时,见他下车连忙凑上来道:“阿诚哥,你看看啊。” “这是怎么回事?” “是那个叫藤田芳政的日本人带来的。他进去跟大少爷说了一会儿话,走的时候把他们留下来,说是保护明家安全的。” 阿诚脸色阴沉,问:“大少爷呢?” “一直在等你回来呢。”阿香面露忧色:“大少爷的状况不大好。早上你监督着吃的几口药膳,后来好像也都吐了。大少爷的书房我也不敢进去打扰。阿诚哥,你赶紧去看看吧。” 阿诚听了,急急进门直奔明楼的房间,推门唤了声:“大哥,我回来了。” 陷在沙发里揉着太阳穴沉思的明楼,闻言放下手抬头看他:“阿诚,我们有问题了。” 阿诚的心陡然一颤。 明楼表面依旧平静似水,声音亦无丝毫波动,但他的脸色已然苍白得透出一抹骇人的淡青,额头上细密的冷汗层层叠叠。 “大哥你不要急。”阿诚连忙在他身边坐下,问:“是藤田芳政要挟持大姐的事情么?” “你怎么知道?”明楼诧异。 “曼春姐通过日共的暗线,已经得知藤田芳政的这个意图,所以用你给她的那个接头暗号紧急联络了黎叔。曼春姐的意思,今晚刺杀藤田,截取物资,同时营救大姐去根据地,一举三得。” “问题是,我们的人手远远不够。”明楼蹙眉道: “本来趁着夜半敌人困倦麻痹,在食水里下迷药,神不知鬼不觉地杀死藤田,分离车厢。就算其中某个环节出了问题,我们的成功率仍然很高。可现在藤田要带大姐一起走,就必会加紧防备,整个计划风险提高。再者,藤田芳政的包厢距离后面的货运厢还有十节的距离。要带着大姐,穿越这十节布满日本宪兵的车厢,机会几乎为零。” “所以,大姐不能跟着对接后的火车走。”阿诚回答:“曼春姐仔细研究过这趟列车。她怀疑,中间置放杂物的车厢里,可能还隐藏着秘密护送人员。她准备在这节车厢里安放炸药,引爆的同时,分离挂钩必须瞬间完成,干净利落。” 明楼点头。 阿诚接着说:“藤田芳政经过这次袭击,肯定会在苏州站下车,向上峰呈报。同时,他的宪兵分队会在那里换岗休整。我们想办法拖延住去换岗的日本兵,藤田不会想到我们这么快再次行动,卸了岗的宪兵应该会就地解散回营。曼春姐趁这个时候杀掉藤田芳政,护送大姐下车。黎叔带人在站台上接应,送大姐过江。” 明楼双手握紧,默默沉吟了很久,终于吐出四个字:“计划可行。” “但是——” 未等阿诚反应,他又加重语气严肃强调:“告诉曼春和黎叔,越轨行动必须完成。而营救大姐,须审时度势,量力而为,绝不可冒险!” “是。” 明楼不再说什么,低头合上眼,手就不自觉地按住胸前。 阿诚这才想起他的止疼药早上就已经空了。不由担心问:“大哥,伤口疼?” “还好。” 这是明楼最近一贯的回答。阿诚沉下脸,接着他的话气鼓鼓道:“就是有点累,对不对?” 明楼睁眼看他赌气的样子,微微抿起唇,漾出一抹浅笑:“真的还好。” 阿诚轻叹,起身出去将阿香泡的参茶端到他手里:“把这个喝了。” 明楼只呷了一小口便嫌弃地皱起眉:“真难喝!我的碧螺春呢?” “饭都没吃喝什么碧螺春!”阿诚指着杯子板着脸道:“你乖乖把它喝了,再吃上一碗粥,我让阿香给你泡茶。” “阿香都被你收买了。”明楼一脸怨念:“臭小子,你是大少爷还是我是大少爷?” 阿诚不理他,从口袋里掏出件东西递过去:“那,曼春姐给你的。” “这个……”明楼看着手中的平安符很是惊诧:“她一向不信这些的。” “是啊。”阿诚忍不住笑起来:“大概她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所以存了这么久都没有给你。” “什么存了这么久?”明楼不解。 阿诚道:“这是灵隐寺的平安符。你说有多久了?” 明楼一怔。 冬至节他过生日时,曼春恰巧去杭州公干。等她回来,也从未提起过祝他生日的事。他虽不说,心中到底是有些失落。 “原来她记得的啊!我还以为,她早忘了。” 明楼说着,胸中猛然一颤,忽地就明白了她的心思。重逢后得知他同在险途生死难料,纵是不信神佛的她,也还是忍不住要在他生日那天去寺中许愿,在冥冥不可掌控间祈求上苍护佑他平安。她未曾顾惜过自己的命,她最自私的一念便是要保全他。 “忘了才怪!你们两个也真可以了。你呢?你给她买的那些丝巾什么时候送去啊?难不成等发霉,还是变古董?” 阿诚的打趣在注意到明楼的表情时嘎然而止。明楼深邃如海的眼中盈溢出太多太浓无法言说的情愫,阿诚一时之间都无法捕捉清楚。张了张嘴,他最终只安慰了一句话: “放心吧大哥,曼春姐对这次行动做足了研究。一定会成功,不会有事的。” 阿诚说这些时,手不由得在口袋处按了按。那里,还放着一包曼春给他的药粉。静心养血宁神,可令大哥一夜安睡,免去忐忑等待的焦心折磨。 终于到了姐弟告别的时候,纵已是千般算计万事俱备,到了这一刻,明楼还是抑制不住地心慌难舍。 “大姐,到时候乱起来,您千万别慌别怕别乱跑,会有人带您去见黎叔和锦云。”楼梯下,阿诚去备车,明楼对着姐姐,已经记不清是第几遍叮嘱。 “知道了,我的好弟弟。”明镜轻轻抚摸着他的肩膀嘱咐:“我不在家看着你,你要好好养伤,照顾自己,也替我照顾好两个弟弟。” “是。”明楼忍着心酸点头。 “明台,我已经安排好了。阿诚呢,你不要忘记,下个星期带他去见那位姓金的老师。你的亲事……” 明镜说到这里,长长地叹了口气:“这么多年了,你不交女朋友不结婚是为了谁,大姐心里都清楚。姐姐当年,也许犯了一个很大的错误。” “大姐。” 明镜少有地垂下了头,缓缓道:“你们每个人都藏得太深,姐姐看不透。有太多的事,姐姐不清楚。可是,有一点我从来没有怀疑过,那就是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她更爱你。把你交给她,比把明台交给锦云,更让我放心。” 明楼默默闭了闭眼,没有说话。 “当年你们走了以后,她来找过我,要我把这个转交给你。”明镜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只发黄的信封,困难、歉疚地开口: “明楼,不是姐姐铁石心肠。没有及时给你,是因为我已经被她说动了。我想着等你过年回来,你们见了面自会说清楚。谁想你一去三年没有回家,而她已经……” “大姐,别说了,我不会怪您。” “明楼啊,姐姐知道,你不是不辨善恶,不分是非的人。” 明镜一字一字,说得异常郑重:“这么多年对她念念不忘,直到今天依然深爱她如初,你就一定有你的理由和道理。所以,姐姐不会再横加干涉。如果,如果你们真的是一路的话……” “早点把她娶回家吧,不要再耽误了。” “大姐!” 一个迟来了八年的允诺,就这样不期然间倏忽降临。明楼极力隐忍,氤氲眸中的水雾终还是夺眶而出。 作者有话要说: 据说今天是伪装者首播一周年,作为生日礼物,大姐终于松口了啊! 第53章 舍身 月朗星稀,夜沉如水。 阿诚满意地看着明楼安详的睡颜,为他轻轻捻好被角,熄灯退出。 汪曼春给的安神药果然灵验,大哥似乎还从没有这么早能够休息,还睡得如此香甜。 走到外面沙发,阿诚随意拿起一本明楼平日爱看的诗集,心里却在焦急地等待消息。草草翻了几页,烦躁地将书扣在桌上,起身踱起步来。 到了这个时候,他才深刻切身地体会到让大哥睡去的必要性。夜深人静等待的滋味实在太难熬,更何况牵扯到大姐和曼春的安全。大哥重伤未愈,又已劳累过度,这一夜若是再熬下来,身子还不知要毁损到怎样的境地。 回想起方才把明镜送到站台上,汪曼春就在藤田芳政身边,对着他眉眼弯弯唇角微翘。满满一副志在必得的轻松自信之外,还带着几分当年拉他一起作弄大哥时的顽皮表情。曼春在这点上和大哥极其相像,越是艰巨危险的任务,面上越是闲庭漫步般的从容,要让身边在意自己的人安心。 然而这“安心”二字,在这纷飞战火流离乱世,又是怎样的一种奢侈! 坐立不安间,电话铃声乍起。阿诚立刻接听:“喂?” “请问,是明公馆的明诚先生吗?” “我就是。” “您好,我是陆军医院的护士缨子。明长官需要的伤药今晚刚刚运到,此药对伤口愈合非常重要,请您尽快来取。” “明白了,我现在就来。”阿诚撂下电话就冲了出去。 凌晨一点半,苏州郊外铁桥前,一辆日本专列中部货箱发生剧烈爆炸。五十节的列车被炸成两段分道而驰,三十多节车厢的军械和生铁不知去向。 凌晨两点一刻,苏州火车站外发生激烈枪战。 本来,一切进行得极为顺利。恰如汪曼春所料,愤怒的藤田芳政在苏州站就地解散了随行的宪兵分队,仅携贴身侍卫在贵宾候车室等待前来接岗的人员队伍。即使一路上藤田都万分狡诈警惕地盯着明镜一刻不离,连下车打电话都要带她在身边,此时的汪曼春早已想好了对策。从那个晦气的骨灰盒占了她的座位说起,三言两语便撩拨起明镜的心火,怒不可遏地冲上前去就是一记耳光。汪曼春被打得一个踉跄,嘴角溢血,几乎是本能地拔枪便射,转瞬五枪一气呵成,藤田芳政和他的警卫们尚未有半丝反应便已一命呜呼。 拉着呆怔了的明镜与在外面接应的黎叔会合,汪曼春看着十人行动小组的武器配备,几乎要笑明楼和阿诚的小题大作了,眼前却出现了整整一卡车全副武装的日本兵! 他们不是藤田芳政调来接岗的宪兵,这些人是真正从前线下来的作战部队! 退避不及,寡不敌众。这个意料之外的变数是致命的。 唯一的缓冲,是他们的手头还有重武器和足够的弹药。 瞬间,机关枪火舌凶猛,手榴弹硝烟密布。行动小组的人员奋起应战,各自散开寻找掩体,一边掩护同伴向外突围。 汪曼春双枪连射,弹无虚发,枪枪夺命。与黎叔拼死护着明镜冲出车站,穿越树林,向江岸靠拢。 日军人多势猛,尾随掩护的战友们一个个地倒下,殷殷鲜血染红了脚下的斑斑泥土。 所幸敌人对此间地形不熟。黑暗中,他们借助林木掩映曲折前行,终是带着明镜奔至江边。 江风凛冽,乱石嶙峋。黎叔带领的十人小组一路冲到这里的,只剩下寥寥三位同志,俱已身负重伤失去作战力。 此处离约定的上船地点还差了一段距离。黎叔不顾刺骨寒凉直接踏水去招呼程锦云的船来,扶助受伤的战友上船。汪曼春按着明镜匍匐在地,连掷手/雷阻止后面的追兵扑上。趁着换子弹喘气的当,她傲然开口问道: “明镜,我说过有一天要让你知道,我汪曼春是什么人。你现在清楚了没有?” 她浑身染血,汗湿重衣,神色间是一种不可侵犯的庄严和郑重。明镜在她清澄如水的目光下,第一次感到凛然正气的压迫而愧疚无言。 “我们姓汪的,也不全都是宵小之辈,汉奸国贼吧?” 汪曼春说完这句话,璀然而笑。拉她站起身,从她一直紧抱的骨灰盒里取出剩下的炸药,又伸手将她猛地一推。 明镜背江而立,猝不及防间失了平衡,身子直直跌落,却在下一秒被人稳稳接住。 惊愕回头,自己已身置于小舟中。黎叔将她交给锦云,自己操起了船浆。 “走吧。”汪曼春收起炸药,对他们点头。用力一推,小舟飘飘荡荡悠入江中。 “明镜,明台在对岸等你。” “那,那你呢?”明镜连忙问。 黎叔也急了,大叫:“特派员同志,快上船!” 汪曼春摇头,熟练地将枪上膛:“敌人太多了,你们这种划法走不远。我去引开他们。” “不行!要走一起走!”黎叔撂下船浆一下子站起来,小船剧烈地晃了几晃。 “快走,晚了谁也走不掉了!”汪曼春竖眉一声低喝:“黎叔,服从命令!” 扔下这句话,挥了挥手,她不再理睬他们,毅然转身沿江而去。 密集的枪声,连绵不断。 小舟急行,对岸已隐隐在望。 明镜捏紧的手心中全是冷汗,忍了又忍,还是禁不住要问:“她,她不会有事吧?” 回答她的是一片沉默。黎叔锦云咬牙默默划桨。 明镜泪水跌落,自语般低喃:“她若出事,我家明楼……” 就在此刻,枪声乍止。 黎叔和锦云同时停下手来。 死一般的静寂中,船上人齐齐起身回首。心,都已沉落无底深渊。 蓦地,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在远方炸开。触目的熊熊烈焰滚滚浓烟轰然而起,染红了暗夜里的大半边天空。虽相隔甚远,依稀热浪和火药血腥的味道仍扑面而来,熏得人涕泣交零。江边山林霎时一片火海,爆炸之惨烈可想而知。 “曼春,你看。” 一对精雕细琢的铂金婚戒,在他的手中熠熠生辉。 “哦,这传说中的东西原来真的存在啊。” 她的笑,犹如八年前一般灿烂:“我还以为阿诚随口乱讲。” “阿诚什么时候乱讲过?” 他伸手抱住她,唇贴着她的颊边耳畔喁喁细语:“大姐已经发话了,命我速速把你娶进门。” 她斜睨他一眼:“我说你们明家也太霸道了吧?你大姐同意了我还没同意呢!” “你不同意啊?我怎么听说,当年不知哪里跑来一个小姑娘,指天发誓非要做我明家的媳妇,还说要等一辈子……” “造谣造谣!”怀中的小人儿红着脸跺脚:“谁说的?明台么?亏我还救了他的命,下回看我怎么收拾他!” “好啊。”他笑着连连点头:“长嫂如母。下次等大姐不在家的时候,随你怎么收拾他。” “什么呀,师哥……”她作状要推开他,而他已经控制不住地吻了下来。 从小巧玲珑的耳垂,划到光滑如玉的粉腮。再斜斜旁移,直至触到那清凉柔软的薄瓣。 她轻轻勾住他的脖子迎了上去,樱唇如花蕾般悠然开启,甜蜜的滋味由口中渗透到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唇舌相戏,意乱情迷。他们贪婪陶醉地彼此吸吮着,极尽温柔,极尽缠绵…… 明楼在黑暗中猛地睁开眼,满头满身的冷汗。 慢慢坐起,他按住额头,神志还有些恍惚。在这么紧张的一个当口,自己居然睡着了,还做了这样一个梦。更奇怪的是,如此温馨甜美的缱绻梦境,竟让他心头没来由的惶悸不安。 怔忡中明楼忽然想起了阿诚端来的那杯蜂蜜红茶。眉头一蹙,披衣推开了房门。 客厅里的小台灯还亮着,他的诗集被歪歪斜斜地扔在沙发桌上,却不见阿诚的人影。 “阿诚?” 无人回应,明楼略带责备的低沉呼唤隐没在空荡荡的大厅里。 风卷乌云,月光隐没,夜色深沉。几滴豆大的雨点,刷刷地打在窗上,弹出一串单调清冷的音节。 明楼看了看表,快五点了。 凌晨五点是他们接收电文的时间。阿诚大约是耐不住性子,提前去小祠堂旁的密室里等待收报了。 明楼这样想着,抬眼望向自受伤后便一直未曾涉足的二楼走廊。一手护住胸前伤口,一手紧抓着楼梯扶手,缓慢而艰难地踏了上去…… 作者有话要说: 很抱歉我最终还是无法抵抗这种狗血桥段的吸引啊!顶钢盔逃走…… 第54章 无间 雨,从后半夜开始便淅淅沥沥地下着。不是很大,却一直不停。天地苍茫,整个世界都被笼罩在一片风雨凄迷之中。 阿诚像一只受伤的猛兽,红肿着眼,死死咬牙,紧攥着方向盘默默开车。一路上不知道有多少次,他必须急踩刹车停下来喘口气才能再看清楚前方的路。心太痛,仿佛千万把刀齐齐凌迟,将那深深隐藏最最柔软的一处生生剜下,顷刻间血肉模糊。 他到底还是去晚了。 即使是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便集合了能够找到的国共日三方人手直奔苏州,待到他们赶到时,却只听得魂魄俱碎地动山摇的那声爆炸,只见到江边树林里的滔天火光。大火随着风势熊熊蔓延燃烧不熄,他们根本无法靠近。慌乱中急急过江寻找,通往根据地的盘山小径上,明台扑在无声饮泣的明镜怀中,孩子般地嚎啕大哭。黎叔锦云在一旁默默拭泪,说不出一句安慰。阿诚面对着这般场景,恍似心间某处“咯噔”一声崩裂,呆怔茫然。待到缓过神时,剧烈的痛楚早使得他青筋暴绽,泪湿满襟。 对于曼春,他究竟是抱有一种怎样的感情,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从小到大,他们似亲似友,朝夕相处,熟悉亲密到没有秘密。如果说,明楼给了他一个完美男人的定义,那么曼春姐,便是他心中永远的女神,是他对异性最美好温柔的影像憧憬。爱她吗?不确切。他对她从来没有过非分之想。暗恋她?似乎也不尽然。和她一起的他是心平气和轻松愉悦的。他一心一意盼着她好,最大的心愿便是她能和大哥苦尽甘来双宿/双/飞。大哥,大哥……念及明楼,阿诚的心更是一路坠落无底深渊。这,这,叫他怎么告诉大哥?大哥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雨点簌簌地打在车窗玻璃上,忽大忽小,丝毫没有停止的意思,仿佛要将压在心头的浓重悲哀冲刷干净。无奈,哀痛漫无边际,悲伤汇聚成河,又岂是一宿寒雨便能带走的? 阿诚就这样开开停停地进了明公馆,关灯熄火,却不敢下车,默默坐在黑暗里发愣。怎么办?该怎么跟大哥说?他应该跟去的。如果他在,纵是拼了这条命也决不会让曼春出事。可曼春怎么也不允,道理很简单:他若暴露,大哥难逃干系。你是他最后一道堡垒,没有了你他怎么办?她总是这样说,总是竭尽全力地保全他,就像她不顾一切地要保全大哥一样。可是她难道就不考虑,失去了她大哥会怎样?会不会痛到发疯,发狂,痛到失去一切强自维持的控制力,痛到再没有继续前行的支撑和力气? 汪曼春,你何其残忍! 阿诚的手死死捏紧,有种想对着车子拳打脚踢砸烂它的冲动。但他依然安静地坐着,无法动弹。 明楼应该还在熟睡。在想好该如何对大哥开口之前,阿诚不敢发出任何声响来惊动他。 然而混乱的头脑中突然一个念头忽闪而过。阿诚本能地低头看表,例行的收发报时间,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 糟糕! 阿诚惊跳而起,推开车门往屋里跑,却在大门前硬生生地刹住步子。 门檐下不见微光的暗影里,一道凝重人影茕茕孑立。料峭春风卷起密瀑般的雨点迎面泼洒,顺着发际淌下那刀削斧凿般的脸庞。他直挺挺地站在这沉沉黑夜凄风冷雨中,静默如一尊日久年深的古老雕塑,几欲同暗夜苍穹融为一体。 “大哥!” 阿诚心头剧震,惊惧至极地冲上前去欲扶,却被他挥手挡开。 “你回来了。” 明楼开口来嗓音嘶哑沉黯,语调却平和得与往常并无二致:“发生什么事了?” 阿诚注意到他手里紧紧捏着的纸团,那想必是组织发来的电文。所以,大哥早已经得知了噩耗。所以,这般不要命地撑在这里等他。 浓如泼墨的夜,绵绵不绝的雨,枯立于阴影里的人,朦胧中看不清脸色。 阿诚一阵心惊肉跳,张了张嘴,喉间干涩,小心翼翼地开口:“大哥,我们回屋去说。” 答非所问。 明楼喘息渐急,气息迫促,语声冷厉地又问了一遍:“到底发生了什么?说!” “秋田先生紧急通知我,说今晚从苏北前线撤下一个陆军中队,临时要从苏州火车站去往皖南。” 阿诚只得哽咽着道出实情,低垂着眼不敢直视明楼:“我紧急召集了所有能叫到的人赶去支援,可,可还是……来不及了。” 手,下意识地捂住心口。眼前,阿诚那张烟尘血泪交织纵横的面孔变得模糊旋转。明楼高大的身躯晃了晃,摇摇摆摆退后靠住墙,努力维持挺直站姿,拼命对抗着突如其来的晕眩和一波波直涌喉间的甜腥。 “大哥!” 阿诚慌忙扶紧他的手臂。一触之下,才发现他单薄得吓人的衣衫早被檐下劲风吹进的落雨溅得洇湿一片,整个人湿漉僵硬如冰块一般。急道:“你在这里站了多久?我们快回屋!” 明楼恍若未闻,一动不动,胸口急促地起伏。墨黑深瞳比平日更幽邃明亮数倍,鬼火一般凄厉地闪耀。惨白如魅的面色映着眼中狂炽胜火的烈焰静静燃烧,明明灭灭,终成灰烬。 暗影阑珊处,他神色空茫,眉目清寂,幽幽开口:“你,说详细点。” “我,我都没有,没来得及,见到她。黎叔说,当时敌人重重压上,危急中她命令黎叔,带着大姐,还有受伤的同志走。她自己,留下掩护。” 阿诚心如刀绞,一番话说得断断续续。 明楼闭上眼试图调匀呼吸,极力压制着翻腾心间的气血:“那,她最后……最后……” 阿诚潸然泪下,他明白明楼想问什么。深垂下头,几乎语不成声:“她最后,拉响了炸药。我赶去的时候,整个山林,一片火海。怕是,怕是,找不到了。” 明楼木然点了点头,声音出奇的平静:“尘归尘,土归土。这样,很好。” 是,很好。不用受太多苦,也不必担心走后姿容可美。干净利落又决绝,还真是她一贯的风格。 明楼默默凝目那茫茫雨雾万物凄迷,唇边竟然绽起一抹似有似无的浅弧。 是,很好。疯子总说他婆婆妈妈拖泥带水。从此后,不再有这根最脆弱的软肋牵制身心。 最爱的人已化身泥土,融入他心心念念的江山如画。漠漠天地万丈红尘,从此独自沉沦辗转。 这样,很好。无情。只有无情,才能坚不可摧。 从此不再害怕失去,亦不再奢望救赎。 “大哥?” 明楼过分的镇定和超然淡漠的口吻,令阿诚霎时间惶恐莫名。提着心握住他冷若玄冰的手,泪眼模糊中抬头去看,赫然发现他面上竟无伤惨戚容,只是静。静到一颗心凝成冰化成灰寂灭为乐,清冷孤绝到再无一丝生气。 “你也跑了一夜,去休息吧。” 明楼语声平淡,慢慢转身想要回屋,甫一抬步脚下便是一颠,被阿诚紧紧扶住。眼前的昏黑混沌令他无法移动,靠着阿诚的肩缓了缓,等那一阵晕眩退去,这才行道迟迟地走回自己房门前,推开阿诚的手道: “我没事,你去吧。我想一个人呆一会儿。” 阿诚怔怔望着眼前的明楼。屋内的灯光清晰地投射在他脸上,一向刚毅如山英锐俊朗的容颜在这瞬间苍老枯寂。阿诚的心猛烈地战栗起来。以前,无论遭遇什么变故,无论多么悲痛艰难,大哥那双炯炯星目,永远明亮犀利,透着勇往直前百折不回的坚韧清利。而此刻,他虽神情静定到不见丝毫哀凄伤恸,可是那深邃无边的幽黯眸底,槁木死灰般再无半分神/韵光彩。仿佛闪耀天际的星辰陨落,浩海的指明灯塔倏熄,只留下漫天漫地无可填补的沉冷和虚空。 “大哥,你不要这样,不要强忍!”阿诚慌了,如同少时般惶急地紧紧拉他的手,含泪道:“你哭出来,叫出来,你不要忍着!大哥,你不能垮!” “我不会垮,你放心。”明楼淡静回答,稳如泰山。低沉平缓的嗓音,带着一贯的,令人安心的坚定:“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阿诚眼前陡然模糊,心中如冰火交融,只恨不能感同身受,替他分担哪怕是一点点沉重到无法呼吸心碎到不能承受之哀恸。 尚在呆愣间,明楼已挣开他径自进屋。厚重木门,在那道蹒跚的孤清背影后缓缓闭合。 “阿诚哥,早饭都做好了。您和大少爷……” 耳边,阿香的询问拉回飘飞的思绪。阿诚蓦然回神,这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亮了。窗外,雨仍在哗哗下着,天地依旧混沌阴沉。 揉了揉酸涩的双眼,阿诚复又盯回面前紧闭的房门。他已提心吊胆寸步不离地守在这里一个多小时,屋里却仍是一丝动静都没有。 “先热着吧,你不用管了。” 阿诚示意阿香退下,心中的不安一圈圈地扩大。大哥实在是安静得反常,以他现在的身体受这样的刺激,该不会…… 阿诚这样想着就再也忍不住,伸手便要去推门。房门却正在这时被打开,明楼一如往常衣冠整齐地站在面前。 “大,大哥?”阿诚有些愕然。 “你怎么还在这?”明楼手扶在门框上微微皱眉:“快去收拾一下,我们该上班了。” “上班?”阿诚大惊:“你这样还要上班?我都要去请医生……” “我没事。”明楼打断他道:“出了这么大的变故,新政府和日本人那边不知会乱成什么样子。你要我在家里哪还呆得住?” 阿诚望着眼前惨白至极冷寂如雪的容颜,满脸担忧地还要争辩,被他挥手止住: “阿诚,我现在,必须工作。” 阿诚张着嘴,徒有万千阻止的理由,却再说不出一句反对的话。 假如大哥能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撕心裂肺,甚至不支晕倒,他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提心吊胆。明楼的冷静克制实已做到登峰造极的地步,如果不将自己埋葬在工作中,他真的害怕大哥会在下一秒彻底疯狂。 咬了咬牙,他只得叹气道:“那你先吃点东西,我很快就好。” 明楼看着阿诚转身上楼,暗暗松了口气,手按胸口支持不住地靠在门边压抑着咳喘。又回头仔细环视了一眼自己的房间,屋里的窗户都已打开,浓重的血腥味很快便会散去。书桌上的烟灰缸里,那封年代久远,却被他溅满点点殷红的信,连同她为他求来的平安符,都已化为一堆灰烬。 他已经不需要这些了。 心已死,信仰犹在,魂梦依稀。 无间道,八大地狱之最,十八层地狱之底。佛曰:受身无间者永远不死,寿长乃无间地狱中之大劫。 他渴望解脱,但他必须一直走下去,为着他们共同的理想。 作者有话要说: 这段真是写了很久,写得艰难又郁闷,却还是觉得表现不出那种感情来。惭愧惭愧!累得都想效仿原剧直接完结在这里了。 第55章 旧照 晚上十一点,新政府办公厅。 明楼办公室里的灯依然亮着。隔壁秘书处阿诚的桌前,一摞摞未处理和已阅的文件已经被分类整理好。重重卷宗遮住了玻璃板下压着的那张旧报纸,隐约只露出一半红玫瑰般艳丽张狂的女人英姿飒爽的戎装照。 阿诚不喜欢这张照片,这根本就不是真实的曼春。可它是他能找到的,唯一可留作纪念她的东西。 当年的那些旧照,无论是他手上的,还是明楼的,早就被他们付之一炬。如今他拼命地搜索,却发现除了这帧身着敌服的官方证件照,她这么多年来,竟没有留下一张照片,一如她匆匆离去的干脆决绝。 咖啡壶咕咕地冒着泡,散发出浓烈的苦香。阿诚走过去倒了杯咖啡,扑面而来的热气氤氲了双眼。按照明楼的要求,双倍的咖啡粉,无糖无奶。他对着手中黑浓如药的液体,深深叹了口气。 即使失踪的明镜已上了苏州火车站特大枪击爆炸案中的无辜罹难旅客名单,明楼现今的状况,已经逼得阿诚在考虑冒险让大姐悄悄回来一趟的可能性了。 藤田芳政和曼春姐一夜间遇害,特高课与76号齐齐陷入恐慌。日本方面同汪伪政府开始了又一轮的疯狂搜索和报复,谍报系统内部接受严格排查。如今的上海滩腥风血雨,人心惶惶,股市下滑,金融混乱,经济再度频临崩溃。而这种种危机层出不穷,都少不了要大哥殚精竭虑尽力补救。自来到政府办公厅,他们就再没回过家,明楼几乎不眠不休忙于公务,心力耗损之甚连正常人都难以负荷,更何况他那已是千疮百孔伤上加伤的破败残躯! 短短一周内,大哥就在办公室里昏厥了三次。每次都是不等一瓶药水挂完,清醒后立刻继续手上的工作,仿佛刚刚只是打了一个小盹而已。更令阿诚担心的,是明楼对自身那种完全彻底的漠然,和不顾一切奋勇燃烧生命的恣意璀璨。他害怕,大哥最后的心力会流沙一般在这样淋漓的挥洒中消逝殆尽。 或许,这正是大哥所期待的。 不再有活在阳光下的奢望。因为,那个许诺着要和他并肩的人,已经不在了。没有人比他更了解大哥。他是在以自己全部的精血气力,来铺就一条通往光明之路。好让自己、大姐、明台,和那些千千万万共同战斗着的同胞,能有更大的机会,走向阳光,见证胜利。 如果死亡对一个人,已经变成一种恩赐,那么作为最亲近和了解他的人,是否还要固执地苦苦留他于世挣扎? 可是对于明楼,那些深浓到无法言说的痛苦他看得再怎样明白,却还是放不开。 阿诚下意识地看了看桌上的纸袋,将它和其它几份文书一起拿在手中。吸了口气,擦去溢出眼角的泪,端着咖啡推开了明楼的门。 “大哥,你要的咖啡。” 轻轻将杯子放在书案上,阿诚静立桌前,默默凝视面前伏案工作的人影。 夜沉似水,一灯如豆。明楼蹙眉研究着手上一份繁复的经济预算表,不时执笔标注。淡淡的光晕下,那张棱角分明的俊颜清冷沉倦薄如剪影。阿诚的心突地一颤:时时刻刻都在身边的人,他却这才注意到,大哥乌黑鬓发间已现点点霜华,应该也就是这几日的事。 阿诚只觉得眼眶发热鼻间泛酸。 曼春姐的悄然而逝,到底对大哥造成多大的伤害,第二个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他只知道,大哥的一部分也随之死去。纵使自己如影随形不离左右,大哥内心里的孤寂空白无可填补。 而直到现在,大哥都没有流过一滴泪,露出过丝毫的哀戚悲痛。 “阿诚,你在那发什么呆?” 明楼冷不防的发问惊散了阿诚的思绪。还未想好该答什么,明楼已啜着咖啡继续问道:“军统那边有什么新的指令?” “静默待命。另外,成功刺杀藤田芳政,还有……” 阿诚顿了顿,咽了半句,继续说道:“震慑日寇,打击汉奸,军统给您记大功。说是待您伤愈后,戴局长要亲自在香港对您进行嘉奖。” 明楼略微牵了牵唇角,没有答话。 “不过,”阿诚犹豫了一下,还是据实汇报:“毒蜂来电,问您,问您……” “他问曼春,是不是?” 阿诚有些怯怯地点头。电文里那些激烈的措辞,他实在不敢向明楼转述。他还真不知道,原来这疯子居然跟曼春交情不浅。 “他一定是质问指责我吧?以疯子的狠厉,又不确定曼春的身份,可在上海足足两年,曼春都平安无事。结果我一回来,曼春倒出事了。” 平平淡淡的陈述口气,听不出丝毫情绪。落在阿诚耳中却是字字戳心,直刺得鲜血淋漓。 “大哥,不是这样。疯子只是想知道发生了什么,并没有责备您的意思。” 明楼一个手势阻止了他下面的话,神色淡然地转了话题:“组织上呢?” “五号首长亲自给您发电,请您节哀、保重。”阿诚低着头道:“他和董书记,当年都在苏区见过曼春姐。” 明楼闭了闭眼,僵直而坐。半晌,默然点头。 “还有,黎叔已经回来了。” 话,停在这里。阿诚看着他惨淡面色又看了看手里的纸袋,欲语还休。 明楼揉了揉额角,又喝了一口香洌苦涩的咖啡,淡淡道:“还有什么,都说出来吧。” 阿诚将心一横,从纸袋中拿出一张旧照片递给他:“这是曼春姐去日本之前,送给明台的。明台说,大哥你应该更想留着它。所以,托黎叔把它带给你。” 明楼身子一震。 照片上,十七岁的曼春站在母校门口,对着他甜甜地笑。 那是他,在她上大学第一天为她拍的。 那一天,阳光明媚,岁月静好。然而再晴朗的艳阳天气,都抵不过她灿烂的笑颜。 明楼颤抖的指尖轻轻划过那清丽眉目巧笑嫣然。 明眸皓齿今何在?血污游魂归不得。(注:杜甫《哀江头》) 无边的悲痛如巨轮般从心头狠狠碾过,刹那没顶。 明楼无法再看,猛地将照片倒扣在桌上,露出了背面熟悉秀逸的字迹—— 赠弟明台:不忘初心。 不忘初心! 无论是信仰还是爱情,她对自己许下这四个字的承诺,坚守一生,至死不渝。 阿诚紧张地看着明楼死死咬牙的侧脸。眼前合着眼默不作声的人,在极度的克制下仍止不住全身微颤。令人悬心的压抑而沉重的急喘声,在夜阑人静中格外清晰。长久的静默令阿诚再一次痛恨自己的笨口拙舌无能为力。时间,在这漫长无际的沉默中流过,缓慢得似乎凝滞住一般。 “你留着吧。” 终于,那道熟悉沉稳的声音低低打破窒闷的寂静。明楼将照片推到阿诚面前。 “大哥?” 阿诚怀疑自己听错了。 “你这些天偷偷摸摸地搜来搜去在找什么,以为大哥不知道?” 阿诚一下子低垂了头呐呐无语,颊间刷地有些发热。 “这没什么不好意思的。”明楼的语气温暖平和:“拿去吧,好好收着。” “那大哥你……” “大哥不需要。” 明楼很轻地回答。将手抚在心口,隔着衣服,触到那对坚硬的金属环,被体温熨得滚烫如火。 略略平复了下,他接着说:“你桌上压的那个,扔了吧。我想,她宁肯被人彻底遗忘,也不愿意那个样子的自己被保留下来。” 阿诚默默点头。 “还有,下次你再去苏州公干,抽空去趟……” 明楼顿了顿,终是说不出那几个字。深深吸了口气,只道:“给我带一把土回来。” 阿诚顿时湿了眼眶,哽咽着答应:“好。” “还有什么?”明楼见阿诚依然抓着那个纸袋,并没有离开的意思。 “还有……这个。” 阿诚迟疑片刻,默默又掏出一张照片。 明楼这次只扫了一眼便别过脸,双手紧紧扣住桌沿。 阿诚含泪低声道:“这是曼春姐,要我拿明台的打火机照的。” “好,这个我收了。”明楼忽然飞快地开口,平淡又迅速地结束谈话:“你去吧。” “大哥……”阿诚忍不住唤,担心忧虑。 “没事。”明楼努力摆出安抚的浅笑,指了指桌上的报表:“看完这份预算我就歇一会儿。” 阿诚终于转身离去。 办公室的门被合上的那一瞬,明楼猛地以手掩唇,却止不住丝丝缕缕的温热液体从指缝间渗出。一滴,又一滴,淋漓淌落在照片里那双带着对戒,紧紧交握的手上。简单华贵的戒圈和骨节分明的手指渐被染成斑斑鲜红一片,凄艳刻骨。 作者有话要说: “为了国家,我们有可能失去彼此,失去亲情友爱,失去爱情,失去曾经美好的日子,我们不是傻,也不是愿意去死,去走一条不归路。我们是箭在弦上,有进无退。进则死得壮烈,退则活得可耻。”——明楼于《谍战上海滩》的原话。 第56章 幻影 “大哥!” 上午十点半,刚刚结束了同经济司要员会面的明楼,从会议厅回到办公室,还未来得及坐下喘口气,阿诚便神色慌张地跟了进来。 “又出什么事了?”明楼不着痕迹地扶上椅背稳住身形,强打精神问道。 “他们,他们给您安排了一位新秘书。” 明楼望着阿诚。 原秘书处的三位秘书,现在只剩下陈秘书了。上面调配新的秘书给他完全正常。他静静等着阿诚下面要说的话。 “她……她……” 谁知阿诚一反常态,目光复杂,直直盯着明楼,竟吞吞吐吐不知所云。 “镇定点!” 明楼蹙了蹙眉,没有追问,只是走过去从他手中拿过档案夹。尚未打开,敲门声起。 阿诚脸色一沉,未及出言阻止,门已被推开,身着灰色中山装的女子径直走近前来自我介绍道: “明长官,我是您新来的秘书:佟雪鸿。” 明楼抬眸看去,顿时呼吸一窒面色煞白,连忙手下加力暗暗扶紧书桌站稳。定定凝目眼前的人,他现在明白阿诚为什么慌成那样了。 办公室里的气氛瞬间冻结。阿诚屏息看着明楼,惶然不安的脸上全是紧张忧虑。 “佟雪鸿,”明楼静了静,缓缓踱回桌前坐下,神色自若地开口:“‘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注1)好名字啊!” 面前的女子低眉一笑,妩媚暗生:“谢谢明长官。” 明楼翻开她的履历夹,淡淡问道:“佟小姐是旗人?” “是。” “以前可来过上海?” “没有。” “那为什么要过来呢?” “家母是嘉兴人,一直思念故土。去年家父病逝,所以决定叶落归根。” “嘉兴人啊……”明楼的眼神有刹那的飘忽,声音变得温柔起来。 “是啊,嘉兴桐乡乌镇人。明长官可曾去过?”女子双瞳剪水,勾魂般地盯着明楼。 一旁的阿诚及时地干咳几声,提醒道:“明长官,您十一点还有个会。” 明楼在短短一瞬震撼后立即回复波澜不惊:“从小生长在东北,第一次来南方可还适应?” “适应的,谢谢明长官关心。” 佟雪鸿笑起来,有一种酥媚入骨的风情,对明楼于她提问的避而不答似乎毫不介意:“上海很美,我非常喜欢。” “很好。”明楼微微颔首:“你以前在满洲财政部任文秘多年,对这边的工作应该是驾轻就熟。不过,我这里的工作量比较大,可能会比较辛苦。” “明长官放心,我一定努力工作,不怕辛苦。” “那就好,我期待着你做出成绩。”明楼点了点头,合上履历撂在桌上。 阿诚知道这是会面结束的讯号,随即引领佟雪鸿去楼里各个部门介绍,又回到秘书处给她布置当天的工作事宜。 诸事做好,折返明楼处时,发现他已开完会,一个人以手支额僵硬地坐在椅子里,面对着窗外怔怔出神。 阿诚瞥了一眼桌上的药瓶,又已半空。 “大哥,没事吧?”他轻唤,上前去为他换了杯热茶。 “能有什么事?”明楼转头看他,幽微勾起唇角:“现在不慌了?” “看大哥没事,我就不慌了。”阿诚老实回答。 “知道下面要做什么了?”明楼继续问。 “是,我会查清楚。” 明楼略微点头,神思似已飘得很远,没有说话。 阿诚小心问:“她母亲也是嘉兴人,有没有可能……” “应该没有。”明楼语气肯定。 “也是。差点忘了你当年为了说服大姐,研究过她家族谱。” 阿诚忽然想起前事,脱口一句说完又有些后悔,连忙又道: “其实,她也就是那张脸像,乍看吓了我一跳。神态气质举止,细看完全不同。” “长得像,倒也没问题。问题是,难道你没觉得,她在极力模仿?” 明楼神色凝重,手指按在那个档案夹上:“发型服饰,妆容步态,无一不在东施效颦。” 阿诚点头。 “尤其是叫我明长官的时候。曼春用这个称呼叫我,总会带着那么一丝丝顽皮戏谑……” 明楼墨黑眼眸愈发深邃悠邈如浩海夜空。回忆如洪水般压上,来得措手不及,令他痛到一时间粉饰不住无语失神。 阿诚忧心忡忡地看着他,想出言劝慰,试了几次均无从开口而放弃。 “结果到她这里,变成了妩媚妖娆。” 沉默半晌,明楼终于从自己的情绪中抽离,又是一贯的头脑清醒冷静分析:“她说从未来过上海,要么撒谎,要么,就是通过录影等途径,刻意学习仿效过。这显然是处心积虑专门针对我们的,所以,你很可能查不出什么来。” “大哥放心,我尽量查,必要时会请秋田先生帮忙。只是,特高课现在正值大换血,新的课长尚未任命,上下乱作一团。” 阿诚神色忧虑,皱着眉问:“难道,到现在日本人还不能对您放心?” “他们对中国人,永远不会百分之百放心的。”明楼冰冷的手指抚着滚烫的额头,闭了闭眼: “再说,设计这个棋子可不是一两日的事。这应该是藤田芳政留下的一盘残局。他临走前曾对我说,在南京会好好照顾曼春,他是不打算让她近期回来的意思。” “好不容易除掉了孤狼,这又算什么!”阿诚长叹了口气。 如此状况下出来这样一个人一张脸朝夕面对,于大哥来说又是怎样的残忍何等的折磨! 阿诚望着面前憔悴至极苍白静定的容颜,胸腔内积得太满的辛酸疼惜担忧惶然无处安放,出口声音微微发颤:“大哥你……” “我没事。”明楼振作了一下,安抚地冲他扬了扬唇角,又嘱咐道:“接下来,必须时刻小心,保持警惕,万万放松不得。” “是。” “还有,”明楼忽然严厉起来:“大姐在香港,一切都要安排妥当,别想背着我搞什么花样!” “大哥。”阿诚心虚地低下了头。 明楼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再开口来语气恢复平缓柔和:“别担心,棋局未终,大哥不会罢手不管。” 阿诚眼中一热,忍着升腾的雾气默默点头。 “毒蜂刚刚又发来一封急电,为上一封的激烈讯问致歉,并劝你不要伤心过度。” 明楼静默片刻,点了点头,嗓音低哑:“难得,疯子终于也正经了一次。” “他还发来了一幅挽联。我没焚毁,留给你看。” 阿诚说着,将一页纸展开递到明楼面前。 素白笺上,一串串繁复的数码下,是阿诚那酷似明楼的遒劲笔迹写下的译文: 身不得,男儿列,心却比,男儿烈。(注2)平生肝胆,义薄云天,须眉赧颜。 血犹热,志未渝,拭泪去,击戟歌。旌旗飘处,山河永固,万物回春。 注1:苏轼《和子由渑池怀旧》 注2:秋瑾《满江红·小住京华》 作者有话要说: 我再一次郁闷地卡文了。大家有什么建议啊? 第57章 陪伴 令人烦郁的连绵阴雨在持续了十多天后终于停歇。天气缓缓放晴,气温却一路陡降,早晚尤清风刺骨,严霜凛冽。这一年四月里的倒春寒,竟是冷逾隆冬。 新月如钩,静静悬于苍穹。清冷的光晕如水般泼洒,将天地万物都镀上一层凄幽如幻的银华。 夜,一向深沉无边。灯,照旧通宵不灭。市政厅的那间办公室里,一阵阵极力压抑后喑哑沉闷的咳喘声,在万籁俱寂中清晰到令人揪心胆颤。 “大哥,你明天要再不抽时间去趟陆军医院,我就把秋田先生直接请来这里了。” 阿诚铁青着脸为明楼换药包扎好伤口,蹙眉望着眼前一头冷汗,虚弱地靠在沙发里咬牙苦忍的人。 一个月了,明楼的枪伤恢复得非常糟糕。伤口久不愈合,持续低烧,似有炎症。本就伤了肺,痛失爱侣的雨夜久立和近来连续的熬夜又一再受寒,这几日高热和咳嗽便再也压制不住,再加上愈发严重的头疼痼疾,只得大把大把地服用阿司匹林和止咳药勉强支撑。实在支持不住,或是被阿诚说得凶了,也只是坐在椅上一面打点滴一面看文件,从不肯给自己一分一毫的歇息时间。也不知是不是药物作用,他的胃口也越来越差,思虑过度心力透支,却根本无从补养。 “偶感风寒而已,不用紧张。” 明楼强忍着诸般不适,语气淡漠地随口应着,话一出口便感觉气氛不对。睁开眼,看到阿诚俊朗的眉目透着少有的凌厉,连忙又软语加了一句:“等忙过这几天,经济重上轨道我就回去复查,好了吧?你明天,先去给我再取些药来。” 阿诚冷着脸不说话,满脸怒容下是极力掩饰的忧惧。照这样下去,积重难返,他真的担心明楼某一日猝然倒下便再不会醒来。 “别担心,”明楼眼中是了然一切的透彻,望着阿诚目光温柔。还想说什么安慰,胸口却是一阵刺痛,忍不住又低低咳嗽起来。接过阿诚送来的参茶喝了一口,随即便蹙眉递还给他。 “别惦记着碧螺春了,你现在只能喝这个。”阿诚赌气道。 明楼此时也无力同他计较,极力调匀呼吸,在头脑越发昏沉前转入正题:“你上午跟我说,梁仲春的战俘生意,最近是送往杭州?” “是啊,日本人不知道又要建什么工厂,拉人去做苦力。” “知道具体是哪里吗?” “好像,是原中央航校的横塘村。76号的一批犯人,据说也要送过去。” 明楼手扶着头沉吟片刻,神情冷峻地果断吩咐:“这件事不容小觑。我需要知道你能查到的所有信息,越快越好。” “是。”阿诚应着,见明楼再抬眼来,剑眉星目间皆泛起森森厉色,不由问道:“怎么了?大哥,你怀疑什么?” “石井部队准备向华中华南派出远征队,开辟新的细菌战研究和生产基地的事,你不会没听说吧?” 阿诚闻言色变:“大哥你是说,杭州?” 明楼眉头深锁,面色沉重冷凝:“曼春上次从杭州回来就跟我说过,日军在笕桥机场和航校校舍周围,设高压铁网,明哨暗哨,昼夜巡逻,不知道要干什么。刚才周公馆的酒会上,我也恰好听到一则消息:熊本今天已经启程,开始了长达一周的杭州视察,重点就在机场和航校。” “熊本?那个日军参谋本部作战课参谋,石井的得意门生?” “对,就是他。所以,如果我猜得不错,石井的一支细菌战远征队,很快就会南下。” “所以,他们要战俘和犯人,准备拿来活体试验!”阿诚捏紧了拳,怒气填胸目眦欲裂。 “先沉住气,暗中调查。等有了具体信息,我会亲自请示军统和南方局,不惜代价予以阻止。” “好。”阿诚应着,见明楼一番话说完喘得厉害,合着眼疲惫到连呼吸都费力的样子。想为他顺顺气,又怕触痛了伤口,只好苦口婆心地劝:“大哥,今天不要熬夜了,休息一下吧。” 轻轻的叩门声却恰在这时响起。明楼不由坐直了身子,和阿诚对视一眼,阿诚起身开门。 “明秘书长啊,”妆容精致的佟雪鸿穿一件军绿色风衣,手中捧着一个保温瓶,婷婷地站在办公室门口微笑: “我看到明长官这里的灯还亮着,想必是加班辛苦,特意带了家里煲的乌鸡汤来做宵夜,希望二位长官不要嫌弃。” “哪里的话!真是多谢佟小姐有心了。”阿诚礼貌地笑着收了下来。 “那,卑职就不打扰了。”佟雪鸿见他挡在门前分毫不动,一张俏脸露出失望之色,却也不好再事停留:“二位长官晚安。” 阿诚目送她的背影消失在走廊尽头,这才关好门走回明楼面前,将手里的保温瓶撂在沙发桌上:“这三天两头又是送养生粥又是煲汤的,咱们这位新秘书还真够殷勤!” 明楼牵了牵唇角,没有说话。 对于佟雪鸿想方设法的刻意接近,阿诚总是会尽量地替他挡在前面。倒不是怕他招架不住,只是不想他面对那张酷似的面孔触目伤情。这孩子的善解人意一片苦心,他自是明白。 “我还真是饿了。怎么样,先便宜我了?”阿诚打开保温瓶盖闻了闻,一脸馋相。也不等他回答,抱起来“咕”地喝了一大口。 明楼默默看着阿诚。虽然他完全不认为日本人目前会有对他下毒的意图,但每每见阿诚一派轻松下隐藏的用心良苦,胸中阵阵酸暖难抑。 选择踏上这条最黑暗的道路,甘心承担世间最肮脏的骂名,他随时准备离开这个世界,以为自己足够坚强心如玄铁。到头来,却还是无法承受与所爱的人阴阳永隔。自负如他,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最终竟未能保护好最想守护的人。凝塞在胸口的愧悔痛责与悲伤汇聚,如蛆附骨般日夜侵蚀着几已掏空的身心。 这样的失去一生一次他已经无法负荷,绝不能允许出现第二回。 阿诚,必须活着。 这条路注定他一个人走到尽头。 “大哥,大哥?” 再回过神时见阿诚摇着他的手臂满眼忧虑,明楼微微笑道:“有些头昏,没事。” “整日整夜地忙,又吃不下什么东西,不昏才怪!” 阿诚的眉皱得更紧,端着保温瓶直送到他嘴边:“喝点这个鸡汤吧,挺香的,暖胃。” 阿诚几乎是求肯的语气令明楼实在无法拒绝,顺从地就着他的手喝了几口,确实觉得身上暖和了些,却更觉困顿。 “这样吧,”揉了揉眉心,又抓了个靠垫塞在腰后,他指着书桌道:“你把我今早起草的经济改革方案拿过来,我再看一看修改下,然后就休息。” 阿诚点头,起身离开时不忘将毛毯盖在他身上:“这几天夜里冷,大哥你可千万不能再着凉了。” “阿诚啊……”明楼忽又叫住他,却不再说下去。深不见底的眸光变得迷离悠远,仿佛穿透他看到了很远很远的天际。 “大哥?” 阿诚看着明楼的手掌缓慢地,从额角一路拂下脸颊。所有的心事,就都隐匿进那双深沉似海的墨色瞳中。拿下手时,便又是一脸的平静如水云淡风轻。耳边,那道因咳嗽而变得沙哑的嗓音低低响起: “我想吃面了。明天,给我做一碗阳春面吧。” 阿诚一刹那间泪水升腾。 那晚曼春说过,想念少时为她做的生日面。 他一直憋在心里不敢提,暗暗希望大哥在病得昏沉和繁忙公事中,倘或,侥幸,不必再记起—— 明天,是曼春姐的二十九岁冥寿。 作者有话要说: 笑语今犹存,墓旁碧草丛生。余生似残羹,渐渐耗去余温。今世故人稀,何人伴我老去?隐匿心迹,伤痛只字不提。 ——贰婶的独活,歌词真是戳到心窝子里! 第58章 引诱 明楼一向睡得很浅,最轻微的风吹草动都能惊醒他。所以除了急事,阿诚在他休息时是断断不会打扰的。而如今情况却又不同。明楼一个小憩就演变成高热昏迷需要紧急输液退烧的事情已经发生过两次,弄得阿诚再不敢任他一个人在屋里许久,每隔一会儿就要偷偷进去查看。到后来,他索性裹了毯子就守着大哥睡在一旁,也好过提心吊胆的来回折腾。 于是明楼现在一睁开眼,看到的就是阿诚蜷缩在沙发或地毯上的别扭睡姿。起初心疼地说了他几次,他一面应着一面依然故我。慢慢地,明楼也不再浪费口舌。明家的孩子,执拗起来都一样管不了。好在他的办公室足够大,沙发多,地毯也是上好新疆羊毛,厚实柔软。 所以此时此刻,明楼在这个清冷春日晨曦的光影中,昏昏沉沉抬眸,见到了魂牵梦系的容颜,一下子屏息怔住,真幻难辨。 面前人也不说话,只是浅笑盈盈,眼光丝丝如媚,勾魂摄魄。 明楼心底一个激灵,沸腾的血液瞬间凝固。不,这不是他念兹在兹无时或忘的那个人!他的曼春望他的眼神,是毫无保留的深情与交付,那种入骨的净澈温柔绝不带一丝丝的引诱和企图。 伸手按住突突跳动的太阳穴,幻灭的痛楚撕扯着全身每一寸神经。明楼闭了闭眼,隐约想起天亮时分阿诚叫醒他给他吃退烧药,说要去找梁仲春,叫他安心再睡一会儿。于是,这个大胆的女人终于找到机会闯进来接近他。 “明长官不舒服?” 柔软滑腻的手掌直接覆上了他的额头。佟雪鸿凑得更近了些,目光灼热,空气间弥漫着他再熟悉不过的馨香…… 那是他一生只一次燥热不安的青春情动。偷偷溜进明堂的香水作坊,像其他学徒一样学艺,着了迷般地研究各种香料花草,日夜调制,要送给那个玉兰花下一见如故的女孩。 本来,他是想在调配好之后就悄悄离开的,却低估了自己作品的成功性。作坊师傅早就献宝般地一层层通报上去。结果,自己被明堂抓个正着,只好厚着脸皮和自家堂兄讨价还价。 于是,明家香从此有了限量发售的这款——湘水潺湲,年年供不应求。 “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荒忽兮远望,观流水兮潺湲。”(注:屈原《九歌|湘夫人》) 明楼蹙眉避开那只不安分的手,心头突地窜起一股火气。这款香水岂是随便谁都可用得?无非就是受大姐一顿教训罢了,当初真不该被明堂说得松了口,居然答应了将它变做商品。 明楼极力压制着自己的情绪,沉声道:“我没事。倒是佟小姐怎么会在这里?” “明长官一直抱病工作,我们做下属的都非常感动。刚才我见明秘书长不在,怕您这里没有人照顾,就过来看看。” 佟雪鸿说话间,拿起外套为他披上。顺势搭住他的肩,仰面看他,出语暧昧:“其实照顾人这种事,还是我们女秘书做得更好些。” “谢谢佟小姐好意。” 明楼冷着脸拨下她的手,忍耐着道:“但是我的办公室,希望佟小姐以后先敲门,不要再这样不请自来。” “怎么了明长官,难道还怕我吃了你不成?” 佟雪鸿丝毫无视他的冷若冰霜,一径笑吟吟地往上凑。 明楼满腹厌烦地对上面前放大的容颜,心却还是不由得颤了颤。无法控制地想起他的小姑娘干净温婉的笑靥,他忽然没有办法再看下去了。 “佟小姐,”他看了看表,直截了当道:“现在上班时间,请你回到秘书处工作。” “明长官,难道,雪鸿就这样令人厌恶?” 佟雪鸿一下子红了眼眶,楚楚可怜地垂下眸子。 明楼咬了咬牙,不欲继续纠缠下去,径自进了洗手间。 然而一进门嗅到那股浓烈到令人头昏的熏香,明楼立刻就意识到不对了。再回头处,佟雪鸿已经堵在门口并插上了锁。 明楼只觉得全身燥热酥软毫无力气,想夺门而出是不可能的。唯有暗暗调缓呼吸,尽量保持冷静清醒,蹙眉问道:“佟小姐这是在做什么?” “明长官平日工作太过辛苦,需要好好放松一下。” 佟雪鸿笑容妖治,慢慢解开制服扣子,脱下中山装,只剩里面一件紧身白衬衫,更显得身材凸凹有致玲珑诱人。她缓缓走到明楼面前,双手攀上了他的颈项: “这屋子里好热。明长官你不热吗?” “办公之地,佟小姐请自重。” 明楼想要推开她,不想反被她牢牢抱住。她火烫的身躯贴上来的那一刻,身体的原始欲望怦然爆发,以至于完全没了力气挣扎抗拒。头颈肩头落下无数个令人喘不过气的密吻,空气中柔靡蚀骨的薰香眩晕窒息。心跳得很快,人仿佛漂浮在云端,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模糊而混乱。意识昏蒙中,恍似那个小鸟投怀般的娇躯从不曾离开,依然在他耳畔一叠声地轻唤: “师哥!师哥!师哥!” 明楼双手握紧,暗暗咬牙,急促地喘息,闭着眼睛努力稳定自己。即使明知道这一切都是幻像,他却仍狠不下心去了结。思念压抑得太苦太累太痛太伤,就算是镜花水月美梦一场,且容他暂且沉溺片刻,可不可以? “师哥,我想你……” “师哥,我顺利完成任务了。” “师哥,我杀了藤田芳政。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 “师哥,上峰可有新的任务下达?” “师哥……” 明楼内心的冲动和热情渐渐冷却。 其实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这场戏的目的何在。现在,她终于原形毕露了。 感受到他的冷淡,佟雪鸿也慢慢停下动作,不解地抬眸看他。 薰人欲醉的浓香中,明楼微微勾起唇角,静定漠然到有些冷酷:“佟小姐可还玩得尽兴?” 佟雪鸿一下子无语呆住。 “玩够了的话,请回去工作,再给我泡杯浓咖啡来。” 佟雪鸿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终是一言不发悻悻而出。 明楼摸过去锁上了门,推开窗,打开龙头将冷水浇在滚烫的额头上。这才任由自己无力地滑坐在地,将脸颊久久沉入毛巾中。 疯子说得一点不错,他活得太过清醒。就连病到昏沉也还是维持着理智,不敢有片刻轻忽。 是否就因为这个呢? 无论他如何心生期待,这么久了,他一次都没有梦到过她。 一次都没有。 她走得那般决绝彻底,竟不肯回来再看一眼。 或许,是真的魂飞魄散了吧。 又或许,是其实从未离开。 伸手按住心口,那里已麻木到不再觉得疼痛。明楼摇摇晃晃站起身,对着镜子整理自己,面上又已是一片泰然。 大步而出,他那张巨大的办公桌上已堆满了当日的文件。 曼春,我们上班了。 第59章 风起 明楼秘书处。 阿诚眉峰紧蹙,正对着当日的一份报纸怔怔出神。在那块熟悉的版面上,印着一则奇怪的启事: 敝店高价收购明代出土上等青瓷之事宜,因掌柜突染疾恙暂且搁置。敬请有意者耐心等候,待痊愈后一一详谈后续。不便之处,谨此至歉。 落款:镇江春来古玩店。 这是谁写的?什么意思? 急急发电询问组织,组织上却也毫无头绪不明所以,只叫他静默观察。阿诚的脑中闪过种种混乱的猜测,一颗心怦怦直跳不得要领。他绝不相信这只是一则简单的商业告示。那么,它字面之外的深意又是什么呢? 明代青瓷……耐心等候……镇江春来…… 阿诚越想越是紧张激动,慌乱间抓起手边备给明楼的咖啡一饮而尽,随即便被苦得更紧地拧起了眉。不行,他等不了。他必须尽快去镇江一趟,他要查清楚! 但是,该怎么跟大哥说呢? 阿诚再次扫了一眼早已倒背如流的报纸,将它折起来扔进垃圾桶。他深知,有了希望再幻灭,比从不曾给希望更残忍。大哥千疮百孔勉强支撑的身心已再承受不起这样的刺激和打击。在百分之百确知发生了什么之前,这事他不能告诉明楼。 好在镇江离南京很近,找个借口去南京公干便可解决问题。 阿诚打定主意,心中顿时踏实了许多,换了杯新咖啡往明楼的办公室走。 值得欣慰的是,最近这一周多来,随着天气回暖,明楼的身体显著地好转起来。烧退了,咳喘也渐渐平息,人虽仍旧不分日夜忙碌不止,但神气已不似先前仿佛随时会倒地不起般让人徒生恐惧。 而那位令阿诚颇为头疼的新秘书佟雪鸿,不知怎的,近来也安分收敛了许多。不再对明楼刻意接近百般勾引,反是兢兢业业埋头安静工作,做成了标准的模范秘书。 至于她究竟是知难而退,放弃了藤田交与她的任务,抑或是打算另辟蹊径,从别处入手来探知他们的底细,就不得而知了。但至少大哥不必面对那张绝似的面孔,强忍内心煎熬抗拒她的诱/惑。 阿诚长长舒了口气。 清晨的曙光透过一排排大玻璃窗,在走廊上映射出一条金光之路。阿诚走在这一片明亮流彩中,感觉这一年迟来的春日,终于降临。 然而推开门,一室的沉郁清冷扑面而来。明楼的办公室大,窗户也多,可此时此刻,外面的和煦朝阳竟似穿不透薄薄的丝帘,驱不走伏案沉思那人满身的寥落,也映不暖剑眉星目下的清寂如雪。 阿诚默默走过去,将咖啡放在桌前,不着痕迹地拿走敞开的阿司匹林药瓶盖好,轻唤了声:“大哥。” 明楼缓缓抬头,望着阿诚走去将窗帘一一拉开。突然照射进来的暖阳刺痛了他的双眼,他不由自主聚拢眉峰合了合眸子。 洋洋洒落的光影将他霜华尽染的两鬓镀成刺目的金色,眼周深沉的乌青与苍白清减的倦颜一瞬间无可遁形。明楼再睁开眼,对上阿诚泪光莹然的疼惜神情,掩饰地伸手抚着额角,强打精神直入正题: “阿诚,你还记不记得日军庆祝纪元节的晚会上,和梅机关长中村将军一起的那个川岛大佐?” 阿诚凝神想了想:“您是说川岛次郎?战争指导课的主任参谋,南京政府的高级军事顾问?” “对,就是他。现有传闻,他是下一任特高课课长的热门人选。” “他?” 阿诚有些吃惊:“我听说他和中村是师徒,二人私交甚密。可是入主特高课……他对上海的情况并不熟悉啊。” “我们对他也缺乏了解。” 明楼吩咐道:“想想办法,我需要尽快拿到此人的详细资料。” “是,大哥。我立刻着手去办。” 明楼点了点头,又问:“上次叫你留意战俘送往杭州的事,调查得怎样了?” “梁仲春说,偷送过去的人已经上百,还在不断输送。笕桥机场和航校那边,对外宣称要建药厂,以增加前线配给。四周守卫非常森严,方圆十里根本不准中国人靠近。而那个熊本从杭州视察回来,一直在南京中央陆军医院秘密开会,没有公开露过面。我们的人监听到他们在频繁联系关东军司令部,但不知具体内容。” 阿诚语声沉重,忧心忡忡地注视着明楼:“我认为,大哥您先前的猜测一点不错,石井部队要派人过来。杭州,将会成为他们新的细菌试验和生产基地。可问题是,此项计划保密度太高,我们很难得到更具体的信息。” 明楼眼中怒火翻腾,握拳沉吟片刻,果断道:“此事,须请日共协助我们。你立刻去找秋田先生,说明情况,请他帮忙。” “这……不符合程序吧?”阿诚小声提醒。 曼春姐出事后,中央尚未安排新的特派员来。按理,以他们的身份是不能擅自联系日共组织的。 “情况紧急,顾不得这么多了。照你所说,石井派出的细菌战部队,很可能已经或正准备南下。我们必须掌握到准确情报,迅速行动,将他们一举歼灭!” 阿诚点头。 明楼继续道:“组织那里,我会向南方局汇报所有情况。待得到进一步消息,我们再来讨论具体的行动细节。” “是。” 阿诚应着,趁机说:“大哥,我想抽空亲自去趟南京,看看能不能再打探出什么来。” 明楼略略考虑了下,应允道:“好吧,办完秋田的事,下午就走。” 他说着,从桌上的文件堆中抽出一份卷宗递过去:“对外就说,我派你将新近起草的这份经济改革方案,上呈给财政部的长官们批阅。” “好。”阿诚接过文件,心下窃喜。 “还有,”明楼注意到他的神色,甚是不放心地叮嘱: “记着,万万不可心急躁进。查不出什么没有关系,一定要保护好自己。” “知道了,大哥。” 阿诚眼眶一热,突然间心酸欲泪:“大哥也要保重,不要太累。我很快就回来。” “嗯。” 明楼轻应一声,唇角淡淡划出一贯令人安心的笑意。柔如春风,暖似旭阳。 作者有话要说: 笔者正式回归,不定时更新,敬请期待。 第60章 云涌 夜半。 晕黄的灯光下,明楼凝神阅读着手上的密件。 这是阿诚去南京之前,拿来给他的日共方面收集的有关川岛次郎的档案,连同秋田先生的一句话: 告诉你家明大长官,要再不回来医院复查伤口的话,我就带着护士去市政厅闯他的办公室了。 彼时明大长官听罢,只略微扬了扬唇便继续埋头工作,不置一词。 而此刻,明楼反复翻看着眼前的东西。心,突然间跳得很急很快,带起一阵几近窒息般的绞痛。 这份档案内容详尽,条理井然,重要处用红笔标注,清晰明朗一目了然。如此细心整理过的资料,他先前还见过一次,就是曼春给他的对孤狼的调查报告。 白纸上密密麻麻的黑色日文逐渐变得模糊跳跃。明楼的手,不由自主地抵住胸膛那重重纱布包裹下从未愈合妥当的伤处,额头也沁出层层细密的冷汗。他合目咬牙,在尖锐而熟悉的剧痛中慢慢调整呼吸,勉强稳定自己,过了很久才缓过神来。 睁开眼,夜寂风凄。光影沉谧的桌前,阿诚离开时为他新煮的咖啡已经冷透。 明楼伸手轻抚上杯沿,阿诚的言谈举止一一在脑中回放。不对!多年相处的熟识默契和心细如发的敏锐直觉告诉他:这孩子今天不大对劲! 明楼的神情渐渐严峻起来,犀利的目光再次落在面前的文件上。 从头到尾,这份东西一直给他种奇异的、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才刚吩咐阿诚着手调查川岛,他便从秋田那里拿回来这份档案。其调查之详细条理之清晰堪称完美,绝不是一时半刻便能完成的。川岛将会是下一任特高课课长是他刚刚得到的绝密消息,日共能这么快便做好这份材料,简直有些匪夷所思。 明楼蓦地拍案而起,面色阴沉。 阿诚这小子,必定是对他隐瞒了什么! 好大的胆子! 当真是被自己宠坏了。 然而,明楼这股火气并没能维持多久。 次日上午,刚从周公馆开会回来满身倦怠的明长官,一推门,意外地见到风尘仆仆匆匆赶回的人,刹那涌上心间的欣喜已完全掩盖住其它的情绪。 在这样步步惊心如履薄冰的孤绝险境中,跟随在身边的,如今只剩下阿诚了。明楼不得不承认,在他内心的最柔软处,对阿诚的心理依赖,其实并不亚于阿诚对自己的孺慕情深。 可正因为此,他更要不惜一切地保护好他,即使这意味着永远的分离。 够了,不能再婆婆妈妈拖泥带水。 这一次,他绝不能再贪心,再自负,再犯那样不可饶恕的错误! 心如刀绞,痛不可抑。在思绪飘出控制之前,明楼强迫自己回神,清了清嗓子问: “这么快就回来了?” “大哥,有紧急情况!” 阿诚一脸急切焦躁,完全没有注意到明楼那短暂的恍惚失神,径自急急说下去: “石井部队派出南下的细菌战远征队,很快将抵达江苏境内。待秋田先生查出具体的路线后,我们即可通知新四军予以歼灭。他们虽有作战部队沿路护送,但战斗力毕竟有限,应该不成问题。问题是,从事细菌战研究和生产最关键的资料和器材,他们并未随身携带。这些东西,早就由熊本秘密带至南京。而上次的杭州视察,熊本很有可能已经将东西转移到了基地,就等着远征队一到,便可进行实验和生产。” “所以,只歼灭掉南下来的细菌战远征队是不够的。” 明楼面色苍白目光灼灼,接下阿诚的话果断道:“必须要想办法进入基地,彻底销毁他们的研究资料和所有器材。” “可是,那地方实在太难进了。” 阿诚蹙眉为难:“离得很远便全是高墙和铁丝网,有明暗岗哨昼夜巡逻,进出都需日本军部直接颁发的特别通行证。秋田先生说,就凭他自己在南京中央陆军医院的关系,都打听不出什么信息,更无法进入。中国人,就更是不可能了。” 明楼低头,沉吟不语。 “而且杭州毕竟不是上海,我们没这么熟……” “那就先去熟悉一下。” 明楼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对策,只好暂且吩咐道:“通知黎叔,叫行动队立即动身,去笕桥机场和航校那边实地勘察,看能不能找出什么弱点。你赶快发电跟那边的同志联系,协助配合我们的行动。” “是。” “此事,时间紧迫。最好是在袭击远征队之前或同时进行。如果远征队被消灭而基地尚在,他们必会加强警惕,我们怕是更没有机会了。” 明楼深吸口气,额角又开始一下下地抽痛。 门外,陈秘书在敲门提醒他下面排得满满的议程安排。他不由伸手紧按住太阳穴,阿诚已迅速递来止痛药和温水服侍他吞下。 “没事。我去开会了,晚些再议。” 明楼静静缓了缓神,对紧张注视自己的阿诚安慰地轻扬唇角: “放心,凡事皆有弱点,一定会有办法的。” 待明楼一个接一个的会开完,又已是华灯初上。阿诚亦奔波了一天,却没有带来任何好消息。 “我们的人只能换班轮流在外围很远处观察,拼拼凑凑画了个大致的地形图。” 阿诚将不甚理想的粗糙图纸铺在明楼面前:“大哥你看,这是厂房,这是仓库,这是宿舍……中间这栋四层大楼是整个基地的指挥心脏。那些重要资料,实验报告,还有各种细菌和毒素样品等等,应该就保存在这。另外,厂房和仓库里,想来也储存了大量繁殖细菌的培养和孵育器材。” 阿诚说到这里,叹了口气:“据我们观察,各处的守卫都很森严。进出的所有人等,无论官阶军衔,一律要搜身,搜车,包括运粮送菜补给车,查得一丝不苟,没有突破点。” 明楼盯着图纸飞快地转着念头。如他所言,他相信凡事皆有弱点。事在人为,只要你够聪明。如果一个方向上不得要领,不妨换个角度来重新考虑。 “我觉得,唯一的可能,是通过梁仲春,把我们的人当战俘送进去。” 阿诚接着说:“可是,这些人都是赤身裸体,铁索加身。我听说,进去时要做全身体检,然后像动物一样被锁在一个个笼子里。我担心他们不但做不了什么,反倒……” “你不要说了!” 明楼强压怒火打断他的话:“自然不能把我们的同志送去做这样的牺牲。” “那……”阿诚束手无策地看着他。 “想偷偷摸摸混进去,看来是行不通的。那我们干脆,光明正大地拿着通行证走进去。” 一贯沉稳而自信的声音,说着阿诚听来不亚于天方夜谭的神话。 对上那双发懵的眼眸,明楼颇带玩味地抽出压在一堆文件下的请柬,血色削白的薄唇居然勾起浅浅的笑弧:“就从这里下手。” 阿诚定睛看去。 烫金字体,精美而华丽。 那是日本方面为庆祝天长节(昭和天皇生日),在上海跑马厅和上海饭店举行的盛大庆典,诚邀南京政府各级要员莅临同庆。 就是明晚。 时间紧,任务重。巨大的压力下,他们的全部精力都齐齐投入迫在眉睫的行动布划中。阿诚全然无暇顾及要去南京的初衷,而明楼原想提出的质问,也终是没有出口。 第61章 真假 夜未央。 霓虹灯下,十里洋场。声色犬马,纸醉金迷。 万岁!万岁!万岁! 酒酣耳热,鼓乐喧天。一众日本官兵借着醉意举杯遥祝,群情高亢,欢呼呐喊,将这一年的天长节庆典推向高/潮。 主席台下,明楼照例被簇拥在人群中央,风姿俊朗逸致翩翩,手持红酒面带微笑地与身边人谈笑寒暄。一贯的优雅自若,仿佛乐在其中。 一旁的阿诚却暗自捏紧了拳。 大哥昨晚整夜未曾合眼,马不停蹄一直忙到现在,这一天下来饭没吃上几口,红、白、清酒却被人灌了不少。越是看明楼摆出这副神采奕奕不知疲倦的样子,他心中便越是担心:大哥的身体哪还经得起这般的透支折腾! 狠狠咬牙,阿诚强迫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在明楼对面的熊本身上。这位一直在南京中央陆军医院,秘密筹建华中细菌战部队的参谋本部作战课参谋,果然如愿地出现在这里。阿诚知道,经过明楼呕心沥血反复推敲的行动计划定会成功。他现在,必须摈除杂念心无旁骛地去完成它。 眼看他们手中的杯子快要空了,服务生这厢连忙打开一瓶新的红酒,正欲斟满一排端过去,不料被身后两个醉醺醺的日本军官猛地一撞,酒瓶竟至脱手。幸好身旁的阿诚眼疾手快一把接住。交递的瞬间,惊出了一身冷汗的服务生连连道谢,沉淀瓶底的药粉已迅速溶解。 又一轮推杯换盏觥筹交错,在场诸人皆现醉意。就在这时,一群浓妆艳抹和服木屐的日本女子,随着乐曲声鱼贯而出,千娇百媚地挽着一位位高官要员走向楼上客房。 这是庆典尾声的压轴戏。前来的女子,并非寻常交际场中的歌舞女郎,而是来自虹口小东京的日本侨民,经过严格的背景调查和仔细筛选,以确保安全。 明楼看着熊本几乎是第一时间便欢天喜地迫不及待地随那位娇俏女子匆匆离开。这是此项计划中最为冒险的一步,所幸平安度过。他暗地里长舒了一口气,不露声色地对阿诚使了个眼色,一面微笑着谢绝若干女子的接连邀约,谦和有礼却又不可逾越。 环绕身边的各色官员一个接一个地成双散去。 席终曲尽。 华灯下,明楼的茕茕身姿依旧站得挺拔。 头痛欲裂,他实已强撑到了极限。 将脸沉入手心,指尖痉挛地紧按住额头,他退后几步想靠墙歇息一会儿。 “大哥!” 正和盛装的缨子上楼继续下一步行动的阿诚见状,轻呼着欲冲过来扶他。 明楼用仅存的一点力气做手势制止住他,尚未缓过气来开口—— “明长官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啊?” 突然响起的这道声音令明楼垂首深蹙的眉峰皱得更紧,稍稍放松下来的神经瞬间恢复警戒。 他知道那是谁,心中已经作了充分的准备,伪装好自己抬起头来时,却还是无可控制地呼吸一窒,神思恍惚。 一袭白纱晚礼服的女子明眸皓齿,浅笑盈盈,亭亭立于眼前。 明楼深深吸气。 他也是喝了那瓶中之酒的。头昏目眩,欲/火焚身。 他也是有血有肉的正常男人。 一样的长裙,一样的发饰,一样的妆容…… 他太想再抱一抱她! 一如76号舞会上,拥她在怀中再道一句别来无恙,告诉自己这所有一切不过噩梦一场。 心跳如狂,他竭尽全力克制着自己的冲动。 如果不说话,不带着刻意的讨好和勾引,自然些,大方些,她几乎可以以假乱真混淆视听了。 只可惜,她是别的女人,不是她。 而明楼不是别的男人,他是明楼。 佟雪鸿,市政厅的一个普通秘书,这样的晚会不应该在被邀请之列。而她居然这样的打扮出现在这里,似已不在乎对他亮出真实身份,明明白白地告诉他:我就是日本人派来引诱你,笼络你,监视你的。又怎么样? 楼梯上的阿诚仿佛也被这突然出现的女子太过相似的扮相所惊,紧张注视着他们不知所措。 “明长官可真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啊。” 佟雪鸿扭头看了看发怔的阿诚,玉步轻移,媚笑着款款走近明楼身边:“瞧,连明秘书长都寻到佳人为伴了。如此莺燕成群,难道明长官竟无一动心么?” 明楼心中警钟大作。还好,从这里只能看到一个妆粉厚重浓艳的侧脸,与缨子平素护士服下的素净容颜相去甚远。但眼下情形,不同于那日办公室里的色/诱。此刻阿诚缨子重任在身,决不可吸引任何注意。 明楼定定望住眼前的白裙倩影,目光深情而悠远,渐渐显露意乱神迷的朦胧醉态。 唇角轻扬,他对她勾出倾倒众生的一笑。低沉而磁性的气声道出压抑太久的入骨温柔:“我动过了。” 伸出手,他缓慢而小心地将她环于臂间,仿佛拥着失而复得的绝世珍宝。将脸埋在她颈窝处合眼低喃,声音轻得几乎捕捉不到:“我一直都在等你……” “大哥?”阿诚惊愕之下,忍不住开口提醒。 明楼紧抱着怀中的女子,抬眸飞快地瞟他一眼,口气透出万分的恼怒不耐烦:“这里没你的事。滚!” 夜浓如墨,似要埋葬掉一切的爱恨情仇,正义与罪恶。 霓虹闪烁下的上海滩,一片灯火阑珊。 佟雪鸿不知道自己是该庆幸还是懊恼。 三次整形手术,一百多天的秘密训练,一遍又一遍看着相同的照片和录影,模仿模仿再模仿…… 连素来严苛的藤田长官再见到她时都满意地点头。 色/诱,是她一贯的拿手好戏。 可这一次,她所有的信心和努力,却都在明楼这座攻不破的城下皆尽灰飞烟灭。 她几乎都要放弃了。 她甚至都已从别处下手,开始了新的计划。 却不想,丝毫不抱希望的一次尝试,竟带来了意料之外的惊喜。 或许是真的酒后意乱吧。从来清冷自制,犀利敏锐到令人恐惧的明长官,这次也终于把持不住,将自己当作了心爱人的替身。 这简直是个巨大的突破! 然而整整一夜,明楼却只是抱着她喝酒,气声温柔地在她耳边说着绵绵情话,之后便扑在她身上烂醉如泥。她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从他怀中挣出,刚翻了他的口袋和公文包,正准备悄悄溜出房去,却又被他醉醺醺地拉了回去,紧紧箍在臂弯里动弹不得。就这样,不知不觉竟睡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她醒来时,阿诚客客气气地送来盥洗衣物和丰盛的早餐,而明楼早已不见了踪影。 再见到他,他依然是市政厅那个严肃冷峻,雷厉风行的明长官。对她依旧不苟言笑,客气而疏远,似乎全不记得昨晚他紧拥着不放的人是谁。 神思不属地琢磨了一个上午,佟雪鸿总觉得发生的这一切都怪怪的,犹如竹篮打水一场空。 她坐不住了,她要立刻将情况汇报给她的现任长官。 趁午饭时间,她用霞飞路咖啡馆的公用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川岛长官,我是黑天鹅。” “我的奥吉莉娅……” 电话那端传来芭蕾舞剧天鹅湖的旋律。正在欣赏唱片的川岛次郎饶有兴致地问道:“这么急着打电话来,是昨晚得手了?” “这……正是我给您打电话的原因。” 佟雪鸿将事情的前后经过细细报告后,总结道:“我实在不能确定,他究竟是上钩了,还是反过来在迷惑我们。若是前者,便可沿着这条路继续发展。但如果是后一种情况,那就不该再浪费时间,而是使出杀手锏,彻底控制或摧毁他。” 川岛闻言,神色严肃地沉吟片刻,缓缓开口:“我认为,既然你还不确信,那不妨再耐心观察一下。明楼如果不是这般有价值且难对付,藤田君生前也不会花费如此心思,将你培养打造成这个样子。你要沉住气。不到无计可施的紧急关头,不要撕破脸。” “是!” “待我完成手头工作的交接事宜,很快便去上海赴任。你要紧紧给我盯住他!有什么新的发现和进展,立刻上报。” “明白。”佟雪鸿立正领命,准备挂电话了。 “哦,等一等。” 川岛却又叫住她说:“熊本君今早打电话到军部来告假,说是下基地前想在苏杭乡间走一走,就不回南京了。你手里的东西还够不够?不够的话,我需要通知他们另安排人给你送去。” 佟雪鸿略略计算了一下,答道:“不用麻烦。就这几天,减轻点药量就好了。” “不会出什么问题吧?”川岛显得有些担心。 “不会,最多就是不舒服罢了。” 佟雪鸿绽开一抹阴恻的笑意,语气肯定:“请川岛长官放心,我确信这绝不会影响到工作的。” “那就好。军部长官一再强调:如此时局动荡中,稳定经济攫取资源,是确保我皇军后方给养充足的必要手段。所以,你的责任重大,一定要把握好尺度。” “我明白。” “杭州基地的特别通行证,熊本君此次已经给你了吧?”川岛接着问。 “给了。” “很好。等远征队一到,基地正式启动,你便可以自行出入取药。如有什么问题,也可直接同熊本君联系。记住:牢牢控制,松紧适度。” “是,长官。” 电话挂断了。 与此同时,镇江南门外大井弘医院顶楼的密室内(注:此为日本在华谍报机构,早在1920年开设),一位身形瘦弱窈窕,穿日本宪兵制服的人,扯下耳机靠在椅背上。她的头脸都裹满了纱布,只露一双翦水明眸泓邃深远,若有所思。 第62章 筹谋 霏霏烟雨,阴沉黏腻,天地凄迷。 日本陆军医院。 秋田毅夫站在楼门口,腰板挺直,面色严肃,以医生特有的锐利目光审视着眼前苍白消瘦到几乎是形销骨立的人,浓黑的眉毛紧紧地拧在了一起。 “秋田先生,”明楼在这样的注视下有些心虚,瞥了一眼放好雨伞正向他们走来的阿诚,轻咳几声又极力忍住,哑声道:“我们走吧。” “你又咳嗽了?”秋田抓住要点,追问道。 “还又开始发烧了,一阵一阵的。伤口也迟迟没有愈合,整个人靠阿司匹林撑着。” 阿诚一脸忧色地接过话来:“秋田先生,难得大哥肯过来,请您一定要仔细检查一下,看看到底是什么问题……” “阿诚!” 明楼不由蹙眉喝止,压低了声音训斥:“越来越没规矩!我们来这里,是谈正事的。” “大哥的身体就是最大的正事!” 不想阿诚这次丝毫没了人前的恭敬谦卑,理直气壮地回了这句,还倔强地瞪着他不依不饶。 没大没小,反了天了。 明楼暗忖,却不知怎的发不出脾气,反是莫名其妙地放柔了声音:“就是最近太忙,累了。歇歇就好。前一阵不是已经好多了吗?你不要大惊小怪的。” 阿诚下意识地还欲反驳,明楼已率先大步走进医院,他只好和秋田一起快步跟上去。想起前段时间明楼的身体确有好转,如今却又在巨大压力昼夜操劳中每况愈下。阿诚暗暗叹息,在心里打定主意:这次任务完成,他要越级请求国共双方领导派大哥去香港,让大姐看着,好好调养下身子再回来。 秋田医生的私人休息室里,明楼赞赏地望着以立正的军姿笔直站于身前的俏丽女子,扬唇颔首,面色亲切柔和:“你的任务完成得很好。” “谢谢明长官夸奖。”女子低眉小声道。神情端肃,站立得一丝不苟。 “你早不是新兵了,不用这么紧张吧。”明楼微笑着指了指沙发:“来,坐。” “是,长官。” 明楼微微颦眉:“我这次来,不是以军统毒蛇的身份。” “啊,对不起,首长。”女子涨红了脸急急更正:“以前叫惯了,总不记得改口。” “这是我们第一次正式会面吧?长官……首长……” 明楼喃喃着这两个称呼,面上的笑容忽然黯了下去,深邃瞳眸泛起迷蒙的雾光: “我曾以为,我们会以另一种关系来见面。” 他低低地,自语般地吐出这句话。平淡无波的语气,藏不住的沉痛哀伤。 对面的女子一刹那间泪眼模糊。 “大哥……” 身旁的阿诚想要安慰,待得开口来却只觉言辞匮乏。 “对不起,扯远了。” 然而只这一声轻唤,便已拉回明楼飘飞的思绪。他努力振作了一下自己,悲伤隐没,又是那般暖如旭阳的笑容: “于曼丽同志,组织对你这次的表现非常满意。等你回到根据地,新四军江北指挥部会为你记功、庆祝。” “感谢组织对我的信任。那么,我接下来的任务是什么?” 明楼道:“你在这里的任务已圆满完成。下面,秋田先生会安排你撤离上海,立刻就走。” “撤离?” 于曼丽很意外:“我们现已完全控制了熊本,今天就能拿到通行证。‘燎原’行动马上就可以开始,为什么要撤离?” “曼丽,你只负责接近熊本,获取情报。深入基地的行动,并不是你的任务。” “可是,我想要参加战斗。” “个人工作,分工不同。于曼丽同志,你要服从组织安排。” 明楼既这样说,于曼丽便委屈地低下了头。沉默片刻,声音很低,却很倔强地开口:“于曼丽虽然出身军统,但是真心投奔共/产/党,愿意接受党组织的任何考验。” “你的意思,是我不信任你?” 明楼听出她的弦外之音,好笑又好气:“活捉熊本,是此次计划中最为关键的一步。而你在上海已经暴露了,本不该再出来行动。不信任你,我会冒险把这最重要的任务交给你?” 于曼丽心中一动,抬起水汪汪的大眼睛,满是探寻之色。 “我们的行动组,已和杭州地下党取得联系。再加上秋田先生的日共组织,冲锋陷阵,不独独少你一人。曼丽,你是天生谍报员的料子。好刀要用在刀刃上,明白吗?” “明白了。”于曼丽豁然开朗,点头道:“是我太小心眼了。” 明楼面露欣慰之色,而于曼丽又莫名地局促起来。 “我……”她嗫嚅着开口:“我能不能,再问一个问题?” “明台在北平,一切都好。” 明楼了然道:“他也很挂念你。向我打听过你的情况,要我关照你。” “请您转告他,我过得很好,勿念。” 于曼丽笑得凄美,由衷道:“祝他和程小姐并肩携手,一生美满幸福。” “你阿姐,她第一次见你,就对你称赞有加。我现在知道为什么了。” 明楼深深看着眼前的女子,眼神变得朦胧而悠远,似是透过她在看另一个人:“她见到你这样,会很高兴的。” “大哥,时间不早了。”阿诚看了看表,小声提醒道。 “好吧,那就这样。”明楼收敛好情绪,站起身来亲切地同她握手:“曼丽,好好照顾自己。” “谢谢您,……”她张了张嘴,还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 “我知道,曼春收你做妹妹,是要给你一份亲情和依靠,从此不再是无亲无故孤苦飘零的人。” 明楼一字一字,说得缓慢而艰难:“曼丽,我希望在你眼里我不仅仅是上级。你记住,无论是曼春还是明台的关系,我和阿诚都是你的亲人。无论在哪,只要我们还活着,明家就是你的家。” “姐——夫——”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于曼丽眸中跌落。她怔怔盯着明楼,嘴唇颤抖着。终于,终于发出这一声泣血般的呼唤。 “如果阿姐还在,她一定愿意听我这样叫您——姐夫。” 明楼闭了闭眼,含泪微笑点头。 是痛是慰百感交集,最终只化为一句临别祝愿: “保重,一路顺风。” 送走于曼丽,明楼又关上门和秋田密谈了将近一个小时。待到出门坐进车里,又已是一副疲惫入骨的憔悴形状,脱力般地斜靠在后座上,一动不动良久不语。 阿诚放慢速度,尽量将车开得平稳舒服,不时从后视镜中查看明楼面色。直到他微微睁开眼,似是将将缓过气来,这才开口问:“你这一身的伤病,好好检查了没有?秋田先生怎么说?” “还能说什么?不过就是休息,静养,按时吃药按时复查嘛。”明楼轻描淡写地回答。 “可你是一样也没听!”阿诚煞是不满地冷哼。 明楼没有回话,只沉默地将目光转向车外的蒙蒙雨幕。整个人也好像是笼罩在一团浓浓雾影中,看不清楚神情脸色。 “其实,你根本没必要亲自见于曼丽。本来就忙,还不如拿这点时间来休息一下。” 阿诚觉得自己越来越像个唠叨的老妇,可是他忍不住。胸中积得太满的疼惜和担心,他不这样时不时地发泄出来迟早要爆炸。 “明台的生死搭档,曼春认的小妹子,我一直都想见一见她。” 明楼注视着窗外,声音出奇温柔,唇角甚至扬起浅浅的弧度:“怪不得曼春对她一见如故。这姑娘除了没有曼春的傲气,一副柔顺谦卑的样子,但骨子里那种倔犟执着,认准了就不惜代价绝不回头的劲儿,还真是跟曼春如出一辙。” “那当然。曼春姐的眼光啊,她看上的人错得了?” 阿诚展眉一笑,眼中分明多了点什么:“说来奇怪,她们长得完全不像,可我刚才感觉,就像见到了十年前的曼春姐。” 明楼不由将目光移回到阿诚身上。多年朝夕相处,不经意间的一个眼神口气,足以将这个二弟完全透明地展露在自己面前。 阿诚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连忙转移话题:“大哥,我们的行动计划,已经跟秋田先生沟通过了?” 明楼点头。 “日共会派出一个行动小队,同杭州地下党一起支援我们的行动。到时候,主楼、仓库、战俘营,我们三路人马分头行动,解救犯人摧毁基地一并进行。既然知道了各个仓库和实验室内存的化学试剂,一切就容易了。只要我们人进去,不需携带炸药,用这些化学药品就可导致大火和爆炸。” “是。成功劫持熊本,对我们真是太重要了。” 阿诚兴奋起来:“有了他,不但解决了通行证的问题,还等于基地里面添了眼睛。也难怪大哥要当面嘉奖于曼丽。” 明楼沉默地注视前方,漆黑眼眸深不见底,一副似听非听的样子,仿佛又在费心算计着什么。 “大哥,通行证今天下班前就可备好。而燎原行动的具体时间,我们还没有最后敲定。我认为,宜早不宜迟。趁现在还没人发现熊本的失踪,拿到通行证便立刻行动。” “阿诚,先不回新政府办公厅。” 明楼突然张口吩咐:“带我去熊本那里,我需要再仔细盘问他一遍。” “怎么?大哥您怀疑什么?”阿诚不觉有些紧张。 “现在还不好说。” 明楼的神色,严肃而沉重:“等我和他谈过之后,我们再来推演一次行动的具体细节。” “是。” 阿诚将车转进一条清冷的弄堂中调了头。 车轮溅着水,滑过被细雨反复冲刷的青石板巷子,发出凄厉的摩擦声。 第63章 出行 午后,霪雨渐歇,阴沉的天色却并未放晴。 这是新政府办公厅明楼秘书处的一个普通的下午。此起彼伏的电话声,拿着文件夹来来往往的工作人员,一派严肃而忙碌的景象。 佟雪鸿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显得有些神思不属。 本来,明楼去趟陆军医院倒也没什么,想来是他不舒服得有些难熬了。可这一去竟然耽搁了这样久,回来时阿诚也不在他身边,佟雪鸿便不觉有些发慌了。 一方面,作为帝国科研成就的狂热信徒,她坚信着自己所为的无迹可寻。而明楼回到办公室后,亦是举止如常并无丝毫异样。但另一方面,身为职业特工的敏锐嗅觉告诉她,就是有什么不大对劲,可具体却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佟雪鸿忍耐着看了看表,再过一个小时,就可以下班了。 “佟小姐,请你过来一下。” 撂下电话的佟雪鸿起身往明楼的办公室走,一面拿出小镜子来整理妆容。仿佛静候很久的猎人终于发现了猎物,满心兴奋而又忐忑不安。 敲门进屋,明楼正聚精会神地伏案批阅文件。佟雪鸿体贴地上前去,将他手边的半杯冷咖啡倒掉,重新换了新的端来。 明楼合上刚刚看完的文件放好,从另一堆材料中抽出几份文书表格来递给她:“这个关于上海经济展望的发言稿,我明天开会急用。阿诚不在,陈秘书在替他忙海关的事情。所以,佟小姐,只好烦请你今晚加个班了。” “没问题。” 佟雪鸿接过东西来看了看,一面装作不经意道:“明秘书长最近很忙啊,总是不见人影。” “嗯。这个季度报上来的税务统计数字有些问题,阿诚本就要去查对。正好护送伤兵的专列上有位子,他就去了。” 明楼随口应了一句,又埋头到文件堆中。 此时的阿诚,正坐在开往南京的特快专列上。 列车飞驰,窗外的景物迅速变换着后退。时不时一阵落雨,噼哩啪啦地打在车窗上,弄花了眼前的景致,一片模糊后又慢慢清晰。 阿诚就这样凝目远望,神情端肃,脑中默默复习着几小时前明楼给他的紧急指示: “走,去火车站。” “啊?” “我们先前忽略了一个重要情况。阿诚,你必须立刻赶去南京。来,开车。” “出什么事了?” “熊本刚刚交待,杭州基地里密存的材料并不是全部。还有最重要的一部分细菌实验研究报告,以他的中文化名熊令久,存在南京中央银行的487号保险箱里。这是石井亲手交给他的有关细菌战的研究精华,是侵华日军灭绝人性战争罪行的铁证。在展开燎原行动之前,我们必须窃取它,并通过组织,将这些材料送到外国记者的手中。” “阿诚你听好:这个保险箱的钥匙和私章,都在中央陆军医院熊本的办公室,书桌右手边底层抽屉的暗格内。拿到它们,打开保险箱,将东西直接带到金陵大饭店,有人为你预订了房间。进屋和我们的人接头,把东西交给他们,你的任务就完成了。” “熊本办公室的钥匙和酒店的接头暗号,都在信封里。记住,中央银行下午六点下班,而我们的人会在酒店等你到八点。过了今天,下一次和外国记者的交接可能会很久。所以,事出紧急。阿诚,只有你去我才能放心。” “明白了。保证完成任务。” “这边的燎原计划,我会准备好一切,等你回来行动。” “放心吧,我明天天亮前就能赶回来。” “阿诚,一定要小心。无论发生什么,稳住,切不可冲动行事。” “知道了,大哥。” “快走吧,将好能赶上专列。” “大哥,你自己开车回去,一路上要小心。” “你小子什么时候变得比大姐还唠叨?” 后脑一记掌风袭来,阿诚本能地一缩脖子闪出车外,冲他摆摆手,唇边全是顽皮的笑容。 再定神远看,南京站的站台已遥遥在望。 76号电讯处侦听组,朱徽茵盯着刚刚抄录的电文,冷汗涔涔,心跳如鼓。 这是一个从未被启用过的紧急呼号,内容是:眼镜蛇被特高课密切监视,务必暂停一切活动,静默等待。 在燎原行动即将展开的关键当口,这样一个来历不明的预警信号,令朱徽茵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和慌乱。 迅速焚毁译文,她深吸口气,插线将电话直接拨打进明楼办公室。 “我知道了。” 短暂的沉默过后,电话那头响起了一贯沉稳温和的嗓音,带着股莫名的、令人安心的力量。 “那,我应该怎么做?”朱徽茵问。 “维持原计划不变。” 一如既往坚定而平和的语声,没有一丝丝的波澜。 朱徽茵心一沉,手心湿滑得几乎握不住听筒,却仍是立正的姿态,掷地有声地回复: “是!” 南京中央银行。 宽敞明亮富丽堂皇的大厅里,客人们已经走得差不多了。悬挂在服务台正上方的古老吊钟显示当前时间为下午五点二十三分。 阿诚穿一件挺括的深蓝色风衣,压低着帽檐,身长玉立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径直走到保险柜柜台前,向凑在一起花痴般冲他微笑的两名银行女职员展示了手中的487号保险箱钥匙。 其中稍年长的女职员推了推身边的姑娘,那姑娘便红着脸清了清嗓子,略带羞赧地招呼他道: “这位先生,请过来办理开启保险箱手续。” 填单子,盖私章,一切手续核对完毕,年轻的女职员取出一串钥匙,带着阿诚走向银行金库。 留在原位的那名女职员目送着他们上楼去,拿起柜台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五点三十六分,阿诚拎着手提箱离开了中央银行,直奔金陵大饭店。 看了看表,他长呼出一口气。 事情进展顺利得超乎他的想象。本来以他几天前探察到的中央陆军医院的警备,想潜入熊本的办公室颇需要费些周章。谁知此次再来,发觉敌人竟已撤掉了走廊和门口的宪兵守卫。他轻轻松松便钻进办公室拿到了想要的东西,再驱车到中央银行,不足一刻钟便取出了保险箱中的文件。 按这个速度,他接完头撂下东西,有足够的时间赶七点半的火车。午夜前便可回到上海,还能顺带捎只盐水鸭给大哥做宵夜。 阿诚这样想着,在台阶下停好了车,步履轻松地走向酒店前台。 门庭若市人来人往的市政厅大楼,在下班后变得空空荡荡静寂如坟。 佟雪鸿一个人在秘书处加班,心中越发得有些七上八下,一股不祥的预感令她全身都紧绷起来。 暗自咬牙,她迟疑着伸手去摸电话,指尖将将触到话筒,门却在这时被推开。 “佟小姐加班辛苦了,一起去吃个工作晚餐吧。” 明楼轻勾唇角对她发出邀请,目光却是冰冷的没有温度。 佟雪鸿的瞳仁猛地收缩,面上却露出魅惑的笑容,起身悠悠道:“难得明长官相邀,雪鸿受宠若惊。我们现在就走吗?” 明楼颔首,十分绅士地对她做出请的手势。 “好的,我还真是有些饿了。” 佟雪鸿边说,边走到挂衣架前穿好外套拿起手袋。再转身时,手中赫然多了一把勃朗宁袖珍手/枪。 然而明楼比她的动作还轻还快。就在她回身拔枪的这一刹那,佟雪鸿甚至不知道他是如何无声靠近的,只觉眼前一花,手中的枪竟已被夺了过去,下个瞬间她唯有对着黑漆漆的枪口屏息束手。 “佟小姐原来还喜欢玩这么危险的东西。”明楼唇边笑意未褪,隐隐透出一抹嘲弄鄙夷。 佟雪鸿定了定神,很快便恢复了平静。她大胆直视明楼,有恃无恐般地开口:“不愧是明长官,身手了得,深藏不露。不过……” 她故意停顿片刻,一字一字缓慢地吐出:“明长官先前抱恙好不容易有了好转,最近这两天却又突然不舒服起来,精神和体力都大不如以往。是不是?” 明楼丝毫不以为意地冷冷一笑:“佟小姐对我的身体,还真是关怀备至啊。” “看来,你已经知道了。” 佟雪鸿挑了挑眉,阴恻恻道:“既是如此,明人不说暗话。我们来谈谈条件吧。” 南京,金陵大饭店。 “明先生,您预订的房间在六楼,631号。这里是房门钥匙,请您拿好。” 酒店前台的服务生为阿诚办妥入住手续后,又查阅着留言簿继续说: “还有,刚刚一位小姐来电话给您留了言,说是楚老板有急事要耽搁一阵,大约八点钟左右才能过来。请您自己先休息一下,好好吃顿饭,耐心等他。” 这么一来,午夜前赶回上海的计划彻底泡汤。 “知道了,谢谢。” 阿诚忍着失望转身要走,服务生又叫住他推荐道:“我们酒店的中、西餐厅在南京都是颇具盛名的,还有一流的吧台和舞厅,希望明先生有时间来赏光。” 阿诚礼貌性地点头应了,拎着手提箱去等电梯。电梯到了,他却不上去,一直默默注意着大堂和前台的动静。确信一切正常后,他折返回去。方才为他办理手续的服务生正忙着帮别的客人,他便同另一位前台小姐打招呼,将手提箱寄存起来,这才上楼进了房间。 这是一个豪华套房。阿诚将四下各处里里外外仔细巡视一番过后,终于放心坐进沙发里,拿起桌上的香槟为自己倒上,咕嘟灌下去一大口。 他远没有明大少爷的品酒本事,喝来喝去都是差不多的味道。若叫大哥看到他这样喝香槟,免不了又要教训几句吧? 阿诚仰头又大喝了一口,精致考究的水晶杯中便只剩了底。 牛嚼牡丹。 他似乎能看到明楼西服革履,戴着金边眼镜,一本正经地指着他无奈又宠溺的样子。 他装不出悠闲自若。此行,心中总觉得不对劲,不踏实。他讨厌这种感觉。 他惦念明楼,归心似箭。可再怎么沮丧和焦急,此刻除了等待,别无他法。 第64章 独战 明楼以十分亲昵却又不失风度的姿态,挽着佟雪鸿大大方方穿过政府办公厅走廊。越过大门口接待处时,一如既往地微笑着同值班守卫挥手道别,和身边的女子相携步下石阶,钻进等候于阶下的黑色轿车里。 车子在华灯初上的闹市区东兜西转了约莫半个小时,头戴鸭舌帽,一直沉默开车的司机这才回眸说了一句:“确定了,没有尾巴。” “好,走吧。” 明楼沉声吩咐,将一直紧紧抵在佟雪鸿后胁处的枪口稍稍松开。 “你,你是76号的朱小姐!”佟雪鸿叫出声来。 “你认得我?” 朱徽茵有些意外。她很久没去新政府办公厅了,和佟雪鸿更是从未照过面。 “我想,有关我和曼春身边的所有人,佟小姐都是研究过的。对吗?” 明楼这种一贯的对下属不高不低,平和中却暗藏犀利的语声,此刻听在佟雪鸿耳中格外心寒。她惊甫未定地盯着男装打扮的朱徽茵,无法掩饰满面仓皇: “原来你也是抗日分子!是隐藏在76号里的内应。你们要带我去哪里?你们想干什么?” “佟小姐的任务,不就是探知我的真实身份吗?稍安毋躁,你自然会明白的。” 明楼说着,问朱徽茵:“东西呢?” “座位下面。” 明楼拖出座位下面的行李袋,先取绳索将佟雪鸿的手脚缚牢,再一样样仔细检查里面的证件武器和更换衣物。 “您要的,都在。” “很好。”明楼检视完毕,刷地合上袋口,重新踢回座下。 “那是杭州秘密基地的通行证,你怎么弄到的?你……” 佟雪鸿见这架势更是紧张,色厉内荏地威胁道:“明楼,我警告你,就算特高课现在没派人跟踪你,但城中各个关卡都有我们的特务。一旦你试图离开上海,立刻就会有人跟上来的。” 明楼闻言,嘴角轻勾出浅浅的弧度:“这就是携佳人同游的好处了。你说呢?” 佟雪鸿蓦地哑口。 和明楼独处时不加派其他特务监视,这是当初她自己提出的,为的是让对方消除警戒彻底放松。她对自己太自信,现在方知何为作茧自缚。 佟雪鸿心知无幸,重重吸气静了几秒,忽然笑了,是垂死前的孤注一掷: “明长官运筹帷幄心思缜密,想必早已计划好了一切。但请您不要忘了,杀我佟雪鸿容易,可那些药……” “什么药?” 朱徽茵脱口问出这句的同时,明楼已迅速出手将佟雪鸿击晕,将她放倒在车后座上,随即拢了拢她的外套遮住被缚的双手。 “组长,她说什么?”朱徽茵又问了一遍。 “没什么。”明楼淡淡回答,目视前方提醒道:“注意,要过路卡了。” 车子缓缓减速。明楼伸手摸出佟雪鸿的证件,与自己的一起递给朱徽茵,倾身压在了佟雪鸿身上。在手电筒刺目的光亮扫过来前,装作醉意醺醺地吻住了她的唇…… “组长,好了。” 车子顺利驶出市区,开往城郊山林里一个小小的土地庙。这是行动队的集合地点。 明楼直起身看了看表:“黎叔应该已经在等我了。你下面该做什么,不用我再说了吧?” “当然不用。可是组长,您还要回来的,不是吗?” 朱徽茵急急问:“市政厅和关卡的人都看到你们在一起,您到时候怎么解释她的失踪呢?” “你不用管这些。只要做的干净,无证据可寻就好。”明楼语气平淡,毫无深入解释的意思。 朱徽茵只好咽下一肚子的担心,停稳车道了句:“您放心,我一定做好。” 后座上的明楼似乎轻轻叹了口气,声音低柔起来:“阿诚不在,时间又紧。夜莺,让你来做这种事情,委屈你了。” “不委屈。”朱徽茵眼眶一热,再抑制不住几欲冲破胸臆的感情:“组长,这次您亲自去,一定要小心保重。我等着您平安回来。” 明楼唇角一牵,漾起亲切安抚的笑意,拍了拍她的肩点头应承:“好。” 说完,便拎起行李袋推门而出,大步走入暮色笼罩的幢幢林野,再不回头。 钟摆不停摇动的嘀嗒声中,天光一点一点地隐没。黑夜,又将拉开它深沉的帷幕。 阿诚百无聊赖地为自己倒满第三杯香槟时,倏地从沙发上直跳起来。 他想起了几日来一直要做,却又忙得没来及做的那件事情,啪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此刻这个难得的空闲,虽不够赶去镇江一趟,但打几个电话是绰绰有余了。 阿诚下楼到酒店的吧台上要了一杯酒,借他们的电话打到镇江市电话局的服务总台。 “请帮我接春来古玩店,谢谢。” “请稍等。” 接线员小姐的声音落下后,便是等待的忙音。 阿诚不抱希望地挟着听筒,边喝酒边盘算着接下来该怎样向报社的人询问,电话那头忽然有了回音。不是上一次的“对不起,无人接听”,而是一道陌生嘶哑的男声: “春来古玩店。” 阿诚握在话筒上的手紧了紧,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您好,我看到了报纸上的启事。” 他极力抑制着紧张开口问道:“收购青瓷的事,请问何时能有进展呢?” 电话那端有片刻的沉默。随即,传来了刻意压低,却又熟悉得宛如梦境的声音: “你在哪里打电话?安全吗?” “……” 阿诚呼吸一窒,怔愣当场。 “喂?喂?” “真是你……” “是我。” 阿诚总算回过神来,再次环视四周,神色恢复镇定:“我在南京,这是酒店吧台的电话。” “他和你在一起吗?” “没有。” “他身体怎样?” “不好。我们都以为,你……” “我知道。” 电话那边,她幽幽叹了口气:“启事登了将近一周,我还以为你没看到。紧急呼号也找不到你,幸好还有夜莺。” “哎,这几天实在太忙了。你还好吗?为什么不直接联系‘家里’?” “我不想回家。” “那也应该告诉家里一声,免得长辈担心。” “会的。但我必须先做完一件事,私事。” “私事?” “我得拿到一件东西。” “什么?” “现在没时间多说。邮箱里的东西你看到了?” “已经给了大哥。你怎么知道……” “我还知道他被盯得很紧。你给我听好:无论你们在做什么,绝不能让他亲自参与进去。他必须保持静默,明白吗?等我回来再说。” “你要回来?” “当然。” “怎么回来?”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我得走了,替我好好照顾他,等我回来。” 阿诚急促地喂了几声,电话已经挂断了。 犹自不甘心地瞪着话筒呆了几秒,阿诚这才放好电话,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叫了一杯来。 左思右想迟疑了很久,他再一次拿起电话,冒险拨通了明楼办公室的专线。 电话嘟嘟地响着,无人接听。 打到秘书处,依然无应。 阿诚又将电话打进76号监听室,得到的回答是朱组长早就下班走了。 阿诚突地一阵莫名心慌,没有着落毫无因由的害怕,仿佛幼时第一次见到慈爱的母亲眼中的仇恨和冰冷。 不对劲的感觉再一次升起,越来越强烈。 明楼说,这是个艰巨而紧急的任务,只有他亲自做才能放心。可开启保险箱的每一步分明轻易得过分。而拿到了东西,要等的人却迟迟未来,徒将他困在这里枯候。 沉吟片刻,他去寄存处取出了那个手提箱,回房。 箱子上的锁自然难不倒他,几下便被撬开。露出里面整整齐齐躺着的几个牛皮纸袋,若干金条,和一摞摞花花绿绿的现金港币美钞。 阿诚打开最上面的袋子。几本护照和出生证、毕业证、个人档案等身份证明文件,统统散落出来。 阿诚霎那间变了脸色。 每一份证件上都是他的照片和签名,却是一个陌生而又有点熟悉的名字:曾越。 阿诚急急翻阅着每一份文件,狠狠咬牙。 香港出生证,英国护照……果然,这个被捏造出来的曾越是曾进的弟弟,也是他全部生意的继承人。这里面,甚至有以曾进的名义签署,具备一切法律效力的遗嘱。 阿诚铁青着脸打开第二只文件袋,是各色存折汇票,公司注册登记,文书合同,曾进名下的一切财产明细…… 再下面的信封里,居然是一套军统潜伏人员的花名册,两份来自国民党高层的绝密文件,和以眼镜蛇身份写给组织的对青瓷同志这些年的工作总结和评价。 阿诚无法细看,颤抖着打开最后那个纸袋—— 三只小信封跌落在眼前,分别写着明镜、明诚、明台亲启。 阿诚觉得自己快要发疯了。 第65章 燎原 明楼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这次也不例外。 即使此项任务,比过往的任何任务都更加艰巨而凶险。 纵然控制了熊本,拿到了通行证,熟悉了基地里的每一寸布划,调集了杭州地下党和日共行动小组联手,和守卫秘密基地的日军数量对比,他们还是严重的人手不足。 而死间计划加之明台炸毁走私船引发的纪律处罚,致使军统上海站行动人员极度短缺。在日军和汪伪的疯狂搜索报复下,前来填补的战斗小组短时间内难以到位。 另一方面,据熊本交待,石井的细菌战远征队业已进入苏北,明日正午前便可和日军派去接应的山口联队会合。新四军游击队的歼灭战,最迟须于黎明前展开。 燎原行动,必须要在今晚。 明楼安排好一切离开自己的办公室时,最后看了一眼书桌上的相框。 大姐和明台笑意盈盈地透过玻璃望着他,他便也冲他们扬起唇角,轻轻带上了门。 大姐,明台,我走了。 你们要保重。 自古忠孝难两全。亏欠你们辜负明家的,唯有来世图报了。 一个人走向荒草杂芜的庙宇,充塞心间的歉疚与不舍,渐渐被一种莫名的轻松和兴奋所冲淡。 其实明楼一直都在热望着梦想着,褪下伪装踏入战场的这一刻。他甚至以为等不到这一天。 能否生还早已不再重要,他知道自己来日无多。 重要的是,阿诚被安全送往根据地。他还会有很长,很美的一段人生。 对不起,我最贴心最亲密的兄弟,请原谅我最后的欺骗,原谅我必须孤身独行。 你早已羽翼丰满可独当一面。去吧,去寻找属于你的天空,去走出你自己的精彩。 愿岁月锤炼你刚强,愿命运对待你慈悲。 明楼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情。 他知道计划一定会成功,也必须成功。 他期待着令侵略者永世惊魂的霹雳雷霆和熊熊烈焰,期待着血与火染红的暗夜天空中小姑娘的璀璨笑颜。 上海虹口。 一座传统的日式小楼,静静沉浸在朦胧的夜色中。这个乍看起来普普通通的院落,在林木掩映下影影绰绰戒备森严。它有一个可称得上令人谈虎色变的名字:梅花堂。 二楼机关长办公室。 “将军,他来了。”门口的日本宪兵毕恭毕敬地通报。 梅机关长中村昭左合上手中的文件,颔首道:“请他进来。” “中村将军,学生川岛次郎前来报到。” 一身军装笔挺的中年男子走进屋内,“啪”地一声,立正行礼。 “总算来了。” 中村脸上现出慈爱的笑容,冲他招手道:“你我不必拘礼,快来坐吧。这一路还顺利吗?” “很顺利,南京的一切工作都交接好了。现在,可以全心来为老师效力。” “好,很好。”中村面露欣慰:“我这里真是一团乱麻,急需你来帮忙啊。” “老师需要人手,为什么不向军部直接请调?” “我不是需要人手,我是需要——” 中村的表情忽然严肃起来,压低声音一字字道:“信得过的人。” 川岛一惊:“您的意思是?” “来,我给你看些东西。”中村昭左起身打开上锁的档案柜,取出一个文件夹递给他。 “这……这……” 川岛一页页翻阅着内中资料,越看脸色越是阴沉:“您相信这些材料都是真的?” “不能百分之百相信,但也不能不信。” 中村沉吟着,问他:“你怎么看?” “我……我很震惊。” 川岛平静了一下,小心谨慎地开口:“藤田君,是我在陆军士官学校的学长。我和他认识二十多年,虽分属不同系统,谈不上熟识至交,可说他勾结日共背叛天皇,我实在觉得匪夷所思。” “作为特工,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即使我们不愿意去相信。” 中村叹了口气,道:“就算电文和密信有可能假造,但他曾与皇道派军官关系密切,身边多人都直接参与过二二六不详事件(不明者请自行百度)。其后他的恩师好友全部调离中央职务,他也受到牵连从此再未被升迁。这些都是事实。” “是的。”川岛面露惋惜之色:“我还记得,十年前的藤田君风流倜傥意气风发,是帝国陆军最年轻的大佐。然而此次南京再见,竟已是鬓发斑白老者之态,全不复昔日风采。” “多年打压,岂能不心怀怨忿?尤其是他那么骄傲的人。这些年他韬光养晦,业绩平平,但密码本的错误情报却让皇军蒙受到那么大的损失。而他的银行户口中,又莫名多了这许多财产……” “可是老师,他已经在苏州站被□□残暴杀害,玉碎殉国。” “临死前还丢了三十多节车厢的军械和生铁。你不要忘了,他坐火车是要去南京述职的。只渎职一罪,他在军事法庭上就凶多吉少。结果火车上就发生了这种事,未免太过巧合。” 川岛惊愕的神色慢慢变得若有所思:“您的意思,是他通风报信引来的共/产/党?他想趁机逃走,怎么最后也死在那里?” “因为跟他同上火车的,还有76号的汪曼春。你知道,阿春可不是吃素的。” “哦,对,汪小姐也在火车上。” 川岛努力整理着思路,边思索边缓缓道:“那么老师的推测是,藤田芳政勾结共/产/党,自导自演了那晚苏州站的袭击,却被汪小姐识破击毙。” “不。这不是推测,我有人证。” “谁?” “汪曼春。” 杭州笕桥镇横塘村。 晚十时,一辆挂着日本陆军牌照的黑色轿车,缓缓驶向日军华中细菌战秘密基地。 值班的哨兵警卫依例在检查过每人的通行证之后,搜身搜车。 来者,是熊本长官和他从中央陆军医院带来的军医及其助手。车上除了医疗器械外,并无任何可疑之处。 一切正常。 森森铁门吱呀一声徐徐开启,仿佛战斗前的冲锋号。 燎原行动,正式展开。 明楼曾笑言,真想找个机会自己动手杀敌。 他的机会终于来了。 事实证明,这位运筹帷幄算无遗策的战略家,在硝烟弥漫枪林弹雨的实战中,亦是以一当十扭转乾坤的神兵猛将。 当带领着行动队隐蔽在敌人铁网外守候的黎叔,看着两旁塔哨上不断扫射下来的探照灯逐一停止了转动,看着就在几步之遥的日本巡逻兵接二连三在一闪而过的刀光中无声仆倒,心中涌动的,是热血激昂的振奋和近乎崇拜的倾服。 他不知道,持手术刀为武器无声无息准确击杀,明楼暗地里曾演练过多少遍。他只知道,明楼说半小时内放他们进去,就一定能。 在尚未引发一声枪响的静寂里,一束手电光迎面打来,熄灭后又亮起,三明一暗。 这是明楼给他们发出的安全信号。 黎叔一挥手,行动队员鱼贯靠了上去,剪开铁网匍匐而入,分三队向各自的目标迅速潜行。 基地里的路径地形,明楼早叫他们熟记于心。敌众我寡,在未被发现前,速度就是成败生死的关键。 依照计划,黎叔带领的小分队全速向主楼方向靠拢,却在半路被明楼截了下来。 “怎么了?”黎叔令队员们就地隐蔽后,凑上前低声问。 “情况有异。”明楼攒眉,神色苍白而凝重:“主楼内外的巡逻哨兵和警卫,都不见了。” “你的意思,这是个陷阱?”黎叔悚然而惊。 “我不确定。” 指节用力按压住额角,语气间第一次透出犹豫。明楼不畏死,他甚至在向往着杀身成仁,但这绝不代表他可以轻易牺牲掉自己的同志和战友。 “那……”黎叔等待着他下一步的指令。 “无论是不是陷阱,我们只有这一次机会,起手无回。” 明楼忽然间下了决心,沉声吩咐:“黎叔,给我挑两个枪法准身手好的队员留下。你带着剩下的人,立即去接应仓库和战俘营的同志,以确保他们最小伤亡最大程度的安全撤离。” “什么?”黎叔几乎要从隐身的花圃中惊跳起来:“不行!” “嘘……”明楼一把拉住他,从他手中接过行李袋,那里面有他的枪弹武器和少量备用炸药。 “您别激动。既然楼里门户大开没有守卫,那自然不需要这么多人。” 明楼说得顺理成章,轻松平淡得仿佛在解释一个最简单的经济学原理:“这栋大楼有四层和一个地库。与我同车来的两位同志再加上你的两名组员,我们五个人分层行动,足够了。” “怎么会足够?如果这是陷阱……” “如果是陷阱的话,那也不怕。” 明楼没有让黎叔说下去,飞快取出炸药绑在自己的外套下:“此楼不亚于一个小型化工厂,每个实验室内均存有大量易燃易爆的化学试剂。到时候,我带着这个引开敌人注意力,他们断不敢靠近或开火。其他人便可偷偷摸进,按计划行事。” “你……” 黎叔震呆了。明楼这分明是早做好了同归于尽的准备,却在先前讨论时从未透露一丝半毫。 “你不能这样随意篡改计划。” 黎叔铁青着脸抗议:“说好你只负责放我们进入基地,然后立刻返回上海。炸毁主楼的任务,归我和我的小分队来完成。” “情况有变,计划当然要随之改变。” 明楼肃然道,炯炯星目清厉决绝不容辩驳:“如果这是陷阱,难道你要拿整组队员的性命来赌?再说,如果这里有埋伏的话,那么仓库和战俘营也极可能有。我需要你立即带人去增援,这是命令。” 话音未落,远方一声尖锐的枪响划破静寂的夜空。随即便是枪声大作,警报迭起。 “是战俘营。”明楼眉峰紧蹙。这个时候,片刻拖延就可能是生死之别。 “黎叔,服从命令!” 黎叔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突然心痛得不能自已。上次有人跟他说这句话,他服从了,却从此日日夜夜后悔那一刻没能跳上岸去替代她。 这一次,他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他本应保护的人有去无回。 他伸手就要去摘除明楼身上的炸药,坚决道:“你来带队,我留下来炸楼!” “不行!” 明楼断然拒绝,语声急促:“如果不能拖住敌人足够长的时间,让我们的人将易燃易爆物充分堆积好,贸然引爆不但牺牲了大家,还有可能达不到引起连环爆炸,彻底销毁楼中所有东西的效果。我有通行证,又会日语,完全可以跟他们周旋一阵,完成任务的机会要大很多。” 正说话间,战俘营方向此起彼伏的枪声越来越密,夹杂着日军的吆喝叫骂奔跑声擂在耳鼓,几乎所有的探照灯都向那边聚拢了去。 “黎叔!”明楼咬牙低吼了一声。 再没有多余的时间犹豫不决,黎叔于这一刹那做出了最艰难的抉择。 “你,保重!” 一扬手,小分队迅速撤离,沿来路朝枪声密集处奔去。 明楼欣慰地对他抿了抿嘴角,那一丝浅浅暖暖的笑容就此定格在黎叔泪眼模糊的视线中。 “您说阿春?”川岛次郎一下子从座位站了起来,双目放光:“她,她没死?” “坐好。”中村指了指椅子,面色平静地叮嘱道:“记住,我今晚对你说的一切,都是绝密。” “是。” 川岛应着坐回去,努力平静了一下,还是按捺不住急急问:“老师,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阿春她在哪里?” “密码本事件后,我开始暗中调查藤田芳政。起初倒不是有多怀疑他,只是出了那么大的纰漏,这种例行调查是必不可少的。可到了军火被劫,他在苏州站打完电话便遭遇共/党袭击,立刻从罪人变成了烈士,我反是觉得事情太过蹊跷。十天前,侥幸生还的阿春秘密联系了我,她所说的证实了我的怀疑。” “您相信她?” “我说过,做我们这一行,从没有百分之百的相信。但相对而言,虽说汪曼春是个中国人,可她的背景,倒是比藤田更令我放心。” “她叔父,是我在东京帝国大学的同班同学,这么多年一直私交甚笃,却不幸在除夕夜惨遭杀害。她自己,是我们特工学校培养出的精英骨干。我做了她三年的训导主任,你也曾是她的教官,对她还是比较了解的。” 川岛点头。 “而藤田明知道我与她的关系,还为着些捕风捉影的所谓线索,未经向我请示便将她关押起来,刑讯逼供,结果证明都是反日分子的诬陷,却连一句道歉都没有!我看在他全心扑在密码本的调查上没有追究,谁想事情最终演变成这个样子,还妄图推卸责任逃避惩罚,实在是卑鄙无耻,罪不可恕!” “老师息怒。”川岛连忙劝慰道:“您不是经常教导我们,要时刻保持冷静,不能被自身的喜怒哀乐而左右么?您说的阿春被冤枉这件事,后来被周佛海反复提及,一直捅到汪兆铭那里,指责我们不信任新政府。这八成是明楼在背后兴风作浪,借题发挥。” “你说的很对。阿春身上唯一让我不放心的,就是她和明楼的关系。这也是我,迟迟没有为她恢复身分的原因。” “老师的意思,是不想她重回76号?那她现在人在哪里?” “我让她以山崎春子的化名,暂时在镇江大井弘医院养伤,不可露面,暗地里继续帮我调查藤田芳政。” “老师,无论藤田是不是真的投共叛国,他已经死了,我们为什么还要穷追不舍呢?” “这你就错了。他人虽然死了,留下棋局未终。如果他真是隐藏在我们内部的奸细,那他生前的矛头指向,就极有可能是误导。而他留下来的间谍心腹,又怎么能够被信任呢?” “黑天鹅。”川岛恍然:“您怀疑她?” “我只是觉得藤田为了明楼,有点太不遗余力了。明楼心深似海,确实值得提防。可我们从他来上海前,就已经开始了深入调查和严密监控。凡事做过了头,就变得可疑。藤田芳政在密码本事件后,擅自耗费这么多资源,打造出来个赝品来引诱试探,大有不把明楼定为抗日分子不罢休的劲头。这到底是为皇军进行身份甄别呢,还是在转移注意为自己脱罪呢?” “的确,您说的很有道理。”川岛边思索边道:“藤田身上疑点太多,这个黑天鹅也不堪大用。” “无论藤田的真实目的是什么,黑天鹅目前都已经没有价值。” 中村语气冰冷:“事发当时,明楼悲痛欲绝,而黑天鹅一切准备就绪,就不妨让她趁虚而入,出来试试。到现在两个月过去,既没有任何收获,阿春又完好归来。我认为,是该结束这场闹剧的时候了。” “老师的意思是?” “我已经向阿春,透露了黑天鹅的信息。相信以她的性子,是不会坐视不理的。” “老师,您这……”川岛惊愕不已:“黑天鹅毕竟是我们的人。” “不,她是藤田芳政的人。” 中村打断他,冷然道:“我们除了有她的特务编号和简单资料外,对她根本一无所知。” 川岛定了定神,问:“那我们对明楼的近距离监视……” “何必要舍近求远?阿春,本就应该是特高课的人,由我们直接操控。藤田为了控制明楼不择手段,依我看,控制了阿春,便是控制了明楼。” “可如果明楼真有问题,我们又怎能保证阿春不会被情所惑,为了他而背叛帝国呢?” “我相信,她不会的。”中村回答得十分自信而笃定。 “老师,您说过,没有百分之百的信任。”川岛不由小声提醒。 中村笑了。 “不错。汪曼春对帝国的忠诚,我并没有十足的把握。但我确信,一个母亲为保全自己的孩子,是可以做任何事的。你说呢?” 明楼在踏进这个基地的指挥心脏——主楼的那一瞬,听到了来自仓库方向的第一声巨响。 他知道,接下来还会有一波波的大小爆炸层出不穷。这必然会吸引去很大一部分日本兵,减轻战俘营方面的对敌压力,有利于更多同志安全撤离。 任务进行至此,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他会不惜一切代价地完成它。 悄无声息地闪身越过空无一人的门房,冷冷的淡白色荧光灯下,宽敞空荡得显得阴森的走廊在面前一字铺开。明楼深吸口气,随着步伐调整呼吸,谨慎而又迅捷地一路巡查下去,越走心中越是疑惑:眼前的一切越来越不像是埋伏,而是一幢实实在在的空楼! 方才进来前,已将楼外周边勘察清楚的行动队员告诉他,这里不但没有警哨巡逻,且所有的电话线均被割断。此番架势,倒像是有人捷足先登,为他们扫平了障碍。 这是何方神圣?其目的又何在呢? 莫名的奇异感突然涌起,明楼缜密如机器般高速运转的头脑有瞬间的混乱,恰如阅读对川岛次郎的调查资料和收到夜莺报告不明来历预警时的片刻遐想心乱如麻。 然而他没有时间细思,亦不敢多做推想,确定安全后便迅速招呼其他人进楼内分头行动。基地遇袭,敌人必会派人前来保护和转移重要资料及研究样品,他们最多只有十分钟点火撤离。 明楼快步走向地下室。那里有保存各项实验记录的资料库和储藏毒素菌种的冷冻仓,是此次行动必须保证销毁的中心爆炸点。 视野随着蜿蜒而下的阶梯慢慢展开。忽然,一个裹在医用防护服中的人影出现在走廊远方,正伸手开一间实验室的门。这个时候还有人在工作么?明楼蓦地顿住脚步,手里紧扣一枚手术刀屏住了呼吸。 明楼走路寂然无声,而对方却仿佛感知到他的存在,身形突地一凝。只短短刹那停顿,那人反手一挥,一缕银光如箭直刺明楼面门,人已闪电般隐入屋内,自始至终头都未回。 明楼本能地掷刀格挡。“叮”地一声脆响,手术刀与飞镖在空中相撞,爆发出剧烈的火花。 明楼在瞬间怔愣后立即冲过去,拔枪靠在门边稳定了一下狂乱的心跳,轻轻推开了门。 一股剧烈的腐蚀性气味迎面扑来,逼得明楼退后几步,闭气掩住口鼻。眯着眼再次探头看去,诺大的实验室内烟雾升腾,水池中满满堆积的各种材料器皿在镪水的浸泡中滋滋冒泡,哪里还有什么人影? 明楼紧关上门倚墙而立,额角突突抽痛得厉害,胸口也闷得喘不过气来。他知道自己又在发烧,出发前吃的药已经压不住症状,忙又摸出一把阿司匹林胡乱生吞下去。定神看了看表,暗暗估算着自己的体力,他不再理会这里,沿走廊将每间实验室内的危险化学品悉数打碎,压缩气瓶分放在最佳引爆位置,撬开资料库所有的抽屉柜子洒满酒精,四面围放甲烷和氧气瓶,中央堆积酒精灯安置引火线。 走廊东翼一切完成,明楼正要转向西侧的储藏室和冷冻仓,楼梯上忽然响起细碎的脚步声。 明楼背抵着墙侧身隐蔽于拐角处,将枪对准了楼梯口。 脚步声越来越近。 是两个人的声音,轻且乱,不像是训练有素的日本兵。 明楼放缓呼吸,静静等待着那个最佳的时机和角度。 “不许动!” 一声日语低喝使得刚下楼来的二人齐齐停步。为首那人突地举枪回指,和现出身形的明楼打了个照面。 “组长!” 来者,竟是朱徽茵和被她牵拽着的佟雪鸿。 明楼一惊:“你怎么……” 询问的话尚未说完,佟雪鸿突然趁朱徽茵这片刻放松挣出她的掌握,夺枪卡住她的脖子,将枪口顶住她的头。 “明长官,放下枪。”她冷冷开口:“否则我杀了她!” “不要!”朱徽茵大叫。 “闭嘴!”佟雪鸿手臂用力,朱徽茵登时呼吸困难,涨红了脸剧烈地挣扎。 “佟雪鸿,松手!”明楼厉喝:“放了她,我们来谈一谈。” “你先放下枪!”佟雪鸿极端戒备地盯着明楼,稍稍减轻力道,拖着朱徽茵一步步退回楼梯。 楼外,激烈的枪战和一声声的爆炸仍在继续。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失。此时,每一刻的耽搁,对自己和队友所造成的危险便成倍增加。 朱徽茵咽喉被扣无法出声,只能眼睁睁看着明楼毫不犹豫地撂下枪,对佟雪鸿扬了扬手:“你要的是我,朱徽茵对你没有价值,放她走。” 她拼命摇头,泪水滚滚而下,满心愧疚自责。 “放她走了,恐怕我就没有机会这样和明长官说话了。” 佟雪鸿一扫狼狈露出得意的笑容,第一次感觉在这个清傲如雪的人面前扬眉吐气:“明长官把这里闹得好大的动静!可你知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 明楼平静点头:“我猜到了。” “是吗?那你还要继续?” 明楼只微微勾了勾唇角,坚定而又漠然。 “明长官果然是对别人的命比对自己的命还要在意些。可怜的朱小姐,不知是该欣慰,还是伤心呢?” 她话音未落,耳边响起“咔嚓”的声音,两条手臂俱是一麻。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脖子一紧,整个人便如小鸡一般被悬空拎起,呼吸猛地窒住,双肩脱臼软垂,连扑腾都失去了力气。 “别杀她!” 朱徽茵于恢复自由的同时拼命呼喊出这三个字。一切都来得太快太突然,她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知道是谁救了她,但这些都不重要,混乱间只一个念头焦灼如火地印在心头:“别杀她!她不能死!” 站在楼梯上的人闻言愕然松手,放下佟雪鸿向明楼征询着问:“大哥?” 明楼低低叹了口气,努力克制着心中翻腾的情绪淡淡道:“夜莺,青瓷,你们违抗命令擅自行动,眼里还有没有组织纪律?” 他的声音不高,表情亦不见怎样严厉,而那股无形的威严和压力,令一路发疯般飞车赶来的阿诚顿时噎住。被欺骗后的激愤和焚心般的担忧恐惧,积了满腔的质问此刻竟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朱徽茵更是知错地深埋下头,愧不敢言。 “你们的错误我会向南方局汇报。现在立刻离开这里,协助黎叔掩护我们的同志撤离。” 明楼沉稳下令,越过朱徽茵要从阿诚手中接过佟雪鸿:“她,交给我来处置。” “我不——” 阿诚忽地来了脾气,可最后那个“走”字还未出口便被明楼猛地推翻在地。呼啸而来的子弹几乎是贴着他的头顶擦过去,温热的液体“蓬”地溅上脸颊。 “大哥!”阿诚狂呼,霎时心胆俱碎。 “不要紧,擦伤。” 耳畔,明楼低沉镇定的声音稳稳传来。几乎崩溃的阿诚勉强凝神去看,见他边拿手帕压住汩汩冒血的胳膊边扭头唤:“夜莺?” “我没事。”掩身在楼梯后的朱徽茵惊甫未定地拾枪上膛,喘着气发急道:“可那个佟雪鸿趁乱跑了!” “楼下的人听着,长官有令:放下武器出来投降,皇军保证宽大不杀。否则格杀勿论,死路一条!” 沉重的日本军靴踏在楼梯上的整齐步伐,伴着生硬的中文在楼道里森森回响。 “不管她了,你们听好——” 明楼心念电转,飞快吩咐道:“敌人是冲着资料和样品来了。东翼的资料库我已经处理好,西翼的冷冻仓却还没来得及行动。阿诚,我和夜莺掩护你去,时间紧迫,直接用炸药!” 他取下缚在身上的炸药递给他:“记着:冷冻仓内所有物品务必全部摧毁,绝不能留下一丝一毫。” “是!”正蹙眉为他处理臂伤的阿诚随手接了,问:“那其他的房间呢?” “你不用管。一会儿开起火,自然就成了。” 明楼说着推了推他:“好了,这点小伤!” “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没事。敌人上来了,准备战斗!” 明楼指着西走廊和阿诚交换了一个眼神,又拍了拍浑身僵硬的朱徽茵,温言道:“别紧张,就像当初演习训练那样。听我的口令,阿诚先走,然后是你,我来殿后。” “组长……” 握枪的手,同低嚅的声音一样微微颤抖。 “放心,我就在你身后。” 令人安心的沉宁嗓音和暖笑容,仿佛一切顺理成章,没有什么他做不到。朱徽茵在这一瞬平静下来。有什么好慌惧的?与他并肩战斗,血火相随,这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令她感觉幸福的事了! “检查武器——1,2,3!” 暴起的枪声随着这道尾音震彻楼宇,打头的日本兵纷纷扑倒,荷枪实弹的大军潮水般涌下,一片织密的火网刹那间封锁住楼梯。血花飞溅火舌吞吐间,明楼凝神轻扣扳机,正在叫嚣的机枪立时停止了扫射。阿诚瞅准时机纵身前跃,闪身一拐,轻盈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走廊深处。 日本兵狂暴的怒嗥声中,轻机枪再度突突响起,弹落如雨连绵不绝。明楼一梭子弹又快又狠例不虚发,直接干掉第二名机枪手后,挤在一处的敌人接二连三陈尸狼藉。殷殷鲜血顺着楼梯无声流淌,汇聚成一道道深深浅浅的血沟。 “朱徽茵,走!” 短短一阵火力压制,已足够朱徽茵远离楼梯口冲入走廊。隐身墙角,依着明楼的样子专注瞄准击毙机枪手,再平枪连射以威慑敌人,阻其进势。 “组长,走!” 二人交叉掩护着缓缓后撤,越发配合娴熟从容不迫。楼道里的每一个拐角,每一扇门后都可暂作隐蔽游击袭扰。白炽灯光映着敌人眼底的疯狂杀意越聚越浓,集中火力猛扑。机枪数度喷绽出噬人的火舌,又数度平息下去。弹痕累累遍地碎片中,刺鼻的化学试剂味渐渐充斥走廊。 “蠢货!这里是实验重地,不许用机枪乱扫!” 从暴怒中慢慢清醒的日军分队长终于叫骂起来:“都散开!分头包抄!” 绵密不断的枪声和缓下来。敌人放弃了一窝蜂的无头硬攻,逐渐分散开来,徐徐往前摸行。 明楼微微松了口气,他们为阿诚争取到了时间。 “组长,我没子弹了。”朱徽茵忽然小声说。 “没关系。”依然是那般镇定自若的语气,明楼似乎是早替她算好了一般回答:“紧急出口应该就在你身后一百米处,看到了么?” 朱徽茵本抱定了壮烈牺牲的决心,听他的话惊讶回望,果见不远处一道红色箭头标示出口方向。 明楼背对着她,默默用淌着血的手抽出最后一支弹夹:“我掩护你冲出去。出门后沿花圃走五十米右转,你就回到来路上了。不要停留立刻离开这里,明白吗?” “那你呢?” 明楼冲冷冻仓方向努努嘴:“我和阿诚一起走。” “可您的药……” “没时间了!夜莺同志,76号的工作需要你。请你控制好个人情绪,服从指挥。” 不等朱徽茵再说什么,他啪啪两枪结果了趁机悄悄摸上前来的敌人,低声命令:“快走!” 稀落的枪声再次密集如雨。朱徽茵遥遥凝望那一角坚毅如山的背影,没有时间再说什么,也不需要再说什么。所有的事,通透如他智慧如他,早都心领神会无须多言。他给了她作为上级和师长所能给的最大爱护和谆谆教导,始终手持火炬走在她触不可及的黑暗前方。她拼尽全力为他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却到底不是那个能与他比肩同行的人。她终究无法挽留他独自远行的脚步,最终能做的,不过是一名军人最基本的服从。 76号的工作需要你。我们的党,我们的抗日大业都需要你。 朱徽茵咬牙擦去满脸的泪,不再迟疑地毅然离开。 又一阵枪弹对垒过后,明楼放下空枪,握紧最后的短刃。 日军的两个小分队已剩下不足十人。这在全盛期的明楼放手一搏完全有机会,只是如今的情况…… 明楼紧了紧殷红血透的手帕,用力扎住仍在流血不止的臂伤,望向冷冻仓的大门。他相信阿诚,这孩子从小到大没有让他失望过。 敌人从几个方向一寸一寸靠近。明楼贴着墙壁勉强站直,眼前一阵阵发黑。体力消耗流失得比他估计的还要快的多,他努力强撑着集中精神振作自己。无论如何,他必须要坚持到阿诚出来,要看着他安全离开。 手中的刀锋反射着冷冷的寒光。明楼淡定清然地倚墙而立,蓄势待发。 砰!砰砰砰! 意料之外的枪声突然从敌后方响起。日军愕然回头,还来不及反应已有数人接连横卧血泊中。 腹背受敌,所剩无几的日本士兵首尾顾盼举步维艰。啪!又一名同伴被一枪爆头。惶恐绝望的敌人再度拾起机枪四下乱扫,飞溅的火星碰触到实验室遗漏出的化学物,迸射出簇簇燃烧的火苗。 就在此时,明楼手中的刀破空而出,带着凌厉的劲风穿过层层密密的子弹,在一片硝烟弥漫中以不可思议的力道和速度准确刺入那个扳动机枪的士兵咽喉。 敌后方向的枪声随之再度响起,又稳又准,枪枪夺命。 战斗很快彻底平息下来。 明楼探身,见楼上的四位同志踩着敌人的横尸血路向他急奔过来。紧绷的神经一松懈,顿感天旋地转几欲昏倒,慌忙扶靠住墙勉力合目调息。纷杂的脚步声到了近前,耳边听得一连声关切问候,紧接着便是惊叫:“您的手……您受伤了?” “不碍事,一点皮肉伤。” 明楼下意识将受伤的手臂往后缩了缩,握掌成拳掩入衣袋中,睁眼来对他们感激一笑:“多谢你们及时增援,枪法很好。” “增援?”对方一愣:“我们没做什么呀!” “虽然听到了枪声,但按您的命令,我们完成了自己的工作布置好一切才跑来接应您,敌人已经被全歼了。” 明楼身子一晃,心念还未动完便被打断:“呀,起火了!这楼怕是随时要炸了!” “快,从那里出去!” 明楼瞬间回神,指着朱徽茵离开的紧急门急促道:“去和黎叔会合,叫我们的人全线撤离!” “那您呢?您不走吗?” “我随后就来,不要等我。” 明楼说着,俯身捡了把枪直奔冷冻仓。 推开厚厚的隔热门,一排又一排高至屋顶的储物架整齐林立一望无边。这是一个巨大的地下冷库,每一只架子上的瓶瓶罐罐,都是日军研制和培育的化学毒剂和生物菌种。 明楼迅速无声地穿梭于架间的狭长走道,注意到炸药已被妥当分置于几个最佳爆破位置,却不见阿诚的人影。 “你胡说!” 西北侧忽然传来一声困兽般的怒吼,随即是叮叮咣咣的破碎声和一个女人有恃无恐的冷笑: “阿诚先生太没有风度了!你既不信,还等什么?杀了我好了。” “我大哥他,他的身体前一段明明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 带着嗤笑的声音里尽是轻蔑:“那是一种神经麻醉剂兼慢性毒/药。短期内可以抑制痛苦激发潜能,给人以恢复健康精力充沛的假象。事实上,毒性早深入肺腑造成严重的器官损伤。一旦减量或停服,会导致身体机能急剧丧失,诸病齐发,最后衰竭而亡。我这几天只是稍微减轻了一点药量,结果你也看到了。以明长官的状况,离了这药怕是撑不过一个月。” “你也不想想我为什么会和朱徽茵一起出现在这里?按照明长官的命令她早该把我杀了埋了。那个傻女人,她是胁迫着我要来为心爱的人拿药!” “可是,可是,”阿诚的语气明显慌了弱了:“你给大哥的所有东西,我都事先尝过!” “那我真要恭喜你了,明秘书长的身体非常健康。帝国最尖端的科研成果,高明就在这里呢!” 女人万分骄傲地夸耀道:“此毒趁虚而入。身体越差,毒性便发挥得越快,病愈好转的假象也越明显,但对健康人却是没什么作用的。所以,几乎不可能被察觉。” “阿诚先生还有别的问题吗?时间不多,你究竟要不要用起爆器来换我的药?” “你的药并不是解药,只会让大哥的毒越来越深!” “至少他还能活着。我说了,解药配制极其复杂,需要多种原料十几个步骤的反复作用反复蒸馏。我不会,这里也没有人会!” “会的人在哪里?” “你去找石井长官吧!哈哈哈!” “你!” “阿诚!” 循声而至的明楼见阿诚瞋目咬牙,一手扼着佟雪鸿的脖子将她按在墙上,一手持枪死顶着她的太阳穴,怒火冲天杀气凌厉。 而那佟雪鸿虽然受制,面上却不见丝毫惊恐。看到他来,反而绽出阴森得意的笑容,悠悠对阿诚道:“啊,明长官亲自来了。你若不信,自己去问他好了。” 狂怒中的阿诚扭头望去,映入眼帘的是明楼毫无血色的惨白容颜和蜿蜒一地的淋漓血迹,顿时狠狠扔下佟雪鸿冲了上去。 “大哥!” 明楼一身黑衣黑裤,加上一贯的淡定自若,乍看根本瞧不出什么不妥。阿诚慌乱地上上下下仔细端详,颤声开口:“这怎么……怎么会?” 明楼身上并无其它伤处,但他整条衣袖从贴身衬衣到厚厚的外套全部被鲜血浸透,连一侧裤管都已血湿。阿诚抖抖缩缩地将他的手从汪着血的衣袋中抽出,那刺伤了眼的殷殷热流便顺着袖口一路淌过手背,沿着指尖滴落下来,淅淅沥沥无歇无止。 “为什么这样?为什么?我明明包扎好的!子弹是擦过去的,根本,根本没触到动脉,伤口并不很深……怎么会?怎么会这样?” 阿诚方寸大乱,不可置信语无伦次地反复叨念着,手忙脚乱地要为他重新止血包扎。 明楼却抓住他的手阻止了他的动作,声音沉稳一如往常:“阿诚,镇定点!” 他还要说什么,被佟雪鸿突然爆发出的狂笑打断:“他的凝血功能已出现问题。阿诚,你们炸了这里就算能活着出去,你大哥怕也活不了多久啦!” “什么鬼话?!”阿诚一刹那间六神无主,不由自主地去掏怀中的起爆器。 砰! 一声震碎了心神的枪响,疯狂而放肆的笑声骤然中断。 阿诚直愣愣望着佟雪鸿仰面栽倒,额头上爆绽出一朵绚丽的血花,溅得满墙满地飘散如雨。她的眼睛大张着,满是怨毒与不甘。那张失却了血色和生机的太过相似的脸令他一时间茫然呆立,脑中一片空白。 “阿诚!” 急迫而熟悉的呼唤仿佛从很远处传来,一只温暖有力的手接过他掌中攥的起爆器,随即紧握住他的胳膊往外拽:“走了!” “大,大哥,她死了……”机械被动地被拖着离开,他的眼睛还是死盯着地上的尸体回不过神。 “阿诚你给我清醒点!” 明楼本就在拼命死撑,这样硬拉着他走实在是太过吃力,气得一声低喝,伸手要拍他的脑门。手刚刚抬起,走廊远方突地响起一阵连续而混杂的爆炸声,二人皆是一震。 “爆炸开始了,快跑!” 明楼拉着阿诚飞奔起来,跑出冷冻仓的那一刻,断然按动了起爆器的电钮。 已经闭合的隔热门内响起铺天盖地的巨大轰鸣,一声又一声。随即,滚滚热浪和猛烈的冲击波将厚重的金属门整个撞开,在空中飞旋片刻后,重重地抛掷在地。熊熊烈焰腾腾浓烟沿着走道翻涌而来。整个大楼“轰”地崩塌下一角,头顶的天花板哗啦啦地接连砸落下来。 而另一侧的走廊上,火势随着化学药剂的泄漏迅速蔓延,引发大大小小的爆炸此起彼伏接连不断。左右两边的火焰和炸点都快速向着锅炉房和蒸馏室移去。 轰隆隆的爆炸声和身后逼来的热浪将阿诚彻底唤醒,一面随明楼奔向出口一面急得发疯:“这都炸了,你的药还在里面!” 明楼不语,只是不容拒绝地紧拉住他,咬牙逼尽自己最后的力气一路狂奔。 将声声巨响滔滔火海甩在身后,紧急出口处那只红色的箭头遥遥在望。 “你早知道的,是不是?以秋田先生的医术,这点伎俩瞒不过他!” 阿诚越想越明白也越气恼,边跑边气竭声嘶地叫嚷:“你为什么不告诉我,还要把我骗走?你……你……” 气得太厉害,他激动得半天说不出下面的话。眼泪不受控制地模糊了视线,只在明楼的带领下盲目奔跑。憋了半天,忽然大叫出一句:“你让我怎么向曼春姐交代?!!!” “什么?” 终于冲出楼外的明楼猛然间顿住身形,抓他的手蓦地又重了几分:“你说什么?” “曼春姐没死啊!”阿诚含泪大吼:“她说她要回来的!等拿到一件什么东西就回来……” 话未说完,明楼竟返身奔回楼去,直直冲入那一片滔天火海。 “大哥!” 阿诚愣了一秒才嘶声狂吼着追上去,却发现那扇门已从里拴住,怎么也推不开。 楼内的爆炸声越来越剧烈。四层大厦一截一截地塌陷下去,在飞扬弥漫的火焰烟尘中摇摇欲坠。 “大哥!大哥!” 门,终于被他的暴力砸开。令人窒息的热浪和着刺目的浓烟扑面而来,逼得阿诚不自觉地踉跄后退。他伸袖掩住口鼻,深吸气准备纵身冲入。 然而一声地动山摇的巨响将他瞬间震翻,爆炸的气浪直推出数十米,冲天而起的火云染红了暗夜苍穹。阿诚满脸是血地躺在地上,眼睁睁看着那熊熊燃烧的庞然建筑,就那么猝然间轰然倒下,灰飞烟灭。 日军费尽心机多年研究积累的资料和成果,顷刻化为一堆焦土。 焚野燎原,他们做到了。 第66章 比翼 血色之夜。 无垠的天空被漫天火光分割成两片:浓烟弥漫的一边绚彩如霞,而月色皎洁的那面仍旧沉谧安稳。在这截然迥异的两道风景线下,一辆挂新政府牌照的汽车飞驰在杭州郊外的田间小路上。 “怎么样?” 阿诚边开车边用手帕擦拭着满面的尘烟血迹,沙哑嗓音掩饰不住地透出千般焦虑万种担忧。 跪坐在后座前的女子一手抚摸着怀中人静如止水的容颜,一手紧搭在他的腕脉默默计数,蹙眉嗔道:“你能不能安安静静地开会儿车,不要不停地问得我心烦?” 阿诚闻言乖乖闭了嘴,却仍是满脸惶急坐立不安地不断朝后视镜里张望,只恨不得干脆停下车来凑过去帮忙。 漫长难耐的静默仿佛持续了很久,久到时间概念已渐渐变得模糊。阿诚闷头开向不可知的浓浓暗夜,甚至开始怀疑世界停顿,终于,终于听得一道天籁般的声音响起: “出血已经慢慢缓止,脉搏也平稳下来了。” “解药发挥作用了?”阿诚眼睛一亮。 带着疲倦的熟悉女声如释重负地舒着气道:“毒性散尽还需要一段时间的休养。不过谢天谢地,总算是我没把药配错。” “曼春姐你太厉害了!” 阿诚顿时喜笑颜开:“真不愧是当年的学霸校花,这么久没碰专业还是一拾就得一钻就透!” “别夸我,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紧张!提心吊胆地怕出了差错……” 汪曼春一瞬不瞬,痴痴望着近在咫尺的如画眉目安详睡颜,叹息道:“到底是手生了,心里又慌,中间还被打断了几次,要不早该配好了。” “幸亏你没早配好!否则大哥冒死冲进去找你岂不是找不到?若找不到你,他又怎么肯出来?” “我怎么都没想到他竟然会在这里!” 汪曼春不由得颦眉埋怨:“以他坐的位置,再加上这样的身体,还居然亲自来参加行动!我说阿诚,你是怎么搞的?” “你别骂我,我还憋了一肚子的火呢!” 阿诚心有余悸地狠狠咬牙,心中盘算着这一晚的跌宕起伏惊心动魄,待那人醒了该如何变本加厉地讨回来。 “经此一役,大哥的身份怕是暴露无遗,最安全的办法是立刻过江回根据地。可他昏倒前说要速去西湖山庄,我都不知道他还想干什么?” “那里不是有我们一个地下联络站么?既然基地里见过他的人全死了……” “大哥还想继续潜伏?” 阿诚急得打断她,大惊失色连连摇头:“这怎么行?不不不,这太冒险了!” “师哥做事向来深谋远虑滴水不漏。我想,对于此次行动的种种善后工作,他应该早有布划。阿诚,你不必担心。” “不担心?”阿诚气冲冲地瞥她一眼:“你要是像我一样被他骗到南京才发现他是要一个人去孤身赴死,我看你变不变成惊弓之鸟,担不担心!” 汪曼春只低头默默握紧明楼的手,轻轻回了句:“反正今后刀山火海,地狱天堂,到哪里我都陪着他便是。” “所以你没有联系组织自己偷偷来配药,后来明知道那里要炸了也不走。而大哥明明都已经出来了,却又要冲回楼里去救你。” 一股热流猝不及防地从心底喷薄而出,阿诚眼眶发酸,顿了片刻,情不自禁感慨道:“恰巧佟雪鸿留下了一句话,大哥就知道去蒸馏房找你。而你不早不晚,恰恰在最后一刻配成了解药。那个蒸馏房里又恰好有出口。你说,这是不是苍天有眼,你们命不该绝?” 正说着,身后响起几不可闻的咳嗽声。阿诚立即住口回望—— 昏睡中的明楼不知何时已睁开眼来,深邃如海的黑眸正静静凝视紧抱着他的女子。目光交触,犹如寻寻觅觅穿越了数亿光年的两颗粒子砰然对撞,刹那间迸放的火花开启了宇宙之门。那一刻,星光灿烂,夜色温柔。夺人的璀璨流彩在他们眼中氤氲涌动,浓烈刻骨的情深缱绻铺天盖地恣意燃烧。 “师哥!” 樱瓣轻启,她轻唤出声,缓缓展开欣喜至恍然的笑靥。一如那日漫天细雨中飞奔出76号,欢快地明媚地如小鸟投林般直扑入他怀中。 汹涌如潮的眷恋温柔毫不掩饰地自那双蒙着雾气的墨色瞳底一泻而出。他伸指轻触她的面颊,薄唇勾起完美的弧度: “我终于盼到你回来了!——我不是在做梦吧?” “你说是梦吗?” (全文终) 作者有话要说: 奉上众多读者强烈要求并期待已久的HE,特鸣谢某位路人甲亲的采用原剧台词的建议。多谢各位这么久的耐心等待和支持鼓励!敬请期待后记和番外篇。 后记:天涯芳草无归路 第67章 分飞 西湖山庄二号贵宾室。 换了一身干净便装的明楼披着厚厚的大衣,虚软无力地斜倚在沙发上,面色苍白沉倦,神情却是一如既往的镇静从容,明炽如炬的眸光透出一股不可抗拒的坚定。 “不!我不同意!” 阿诚英俊的眉眼间尽是凌厉愠色,刷地从椅子里窜起来:“我奉南方局的命令保护你,有权力阻止你做这样冒险的决定!” “阿诚,你冷静点。” 明楼揉着额角合了合眼,声音因疲惫低弱而更显苦口婆心:“我坐的这个位置,能够发挥的作用,几乎没有人可以取代。不到最后关头,决不可轻易放弃。” “可是大哥……” 阿诚急欲反驳,被明楼一个手势打断:“我知道你要说什么。阿诚,敌人对我们的怀疑从未停止。但现在他们不知我身上的毒已解,还以为我的命运掌握在他们手中,这是个机会。只要我们稳住神,理顺思路,继续潜伏下去也并不像你想的那样不可为。” “曼春既然已成功将日本人的矛头指向藤田芳政,又以佟雪鸿的身份进入基地留下了记录,那么此次事件,我们完全可以把责任推到他们身上。” “对。佟雪鸿是藤田芳政的人,而且一直同熊本关系暧昧。她先斩后奏擅自给师哥下毒,以控制师哥为借口来达到自由出入秘密基地的目的,这样完全说得通。” 汪曼春走来将一杯温热的牛奶递到明楼手中,接着他的话继续道:“苏州火车站的事我都能在日本人面前说圆,以师哥的口才和演技,还编不成今晚的故事?” “曼春姐你怎么也帮着他说话?” 阿诚皱着眉又气又急:“大哥这些年殚精竭虑鞠躬尽瘁,现在都弄成这样了,理应撤到安全的地方好好休养一下身体!” “阿诚,大局为重。”明楼目光炯炯,语重心长地提醒:“我们的使命,还没有完成。” 阿诚颓然坐了下去,一时间再找不到合适的话语来掩饰内心的担忧和疼痛。 “再说,大哥不是好端端地在这儿么?有什么可担心的?” 透出笑意的温软语声,随着微微上扬的唇角渗入心田,永远带给人以心安的平静。 “这里不宜你久留,快去准备一下出发吧。” 见阿诚脸色和缓不再吭声,明楼满意地拍拍他叮嘱道:“小心开车。到了上海记着保持常态,千万别紧张,安心等我回去。” 浓浓夜色苍茫静谧。只有调皮的月亮在碎密云层间穿梭游走,时而露出头向大地洒落一片银芒。 柜上的座钟滴滴答答轻响,时针指向凌晨三点。 “好了,都安排妥了你也该放心了。趁热喝了牛奶快去休息。” 汪曼春边说边收拾着他们换下的染血衣物,一抬头,见明楼对着阿诚离去的背影怔怔出神,清倦面容隐隐露出忧伤牵念之意,心中一沉,忙上前牵他的袖口唤了声:“师哥?” 明楼惊觉回神,默默伸出手臂,将她牢牢实实环于胸前。 “怎么了?”不祥的预感越加强烈,汪曼春一脸戒备地望着他:“你又瞒了阿诚什么事?” “没有。” 明楼幽幽吁了口气,静静拥着怀中的软玉温香,轻轻抚摸那如丝的秀发,只恨不得用尽一生的爱宠缠绵。 “那是我们的说辞有漏洞?”汪曼春凝神细思,试图将整件事的细节从头到尾再重新梳理一遍。 “不是。” 明楼捧住她的小脸让她直视自己,一字一顿认真道:“曼春,我要你今晚过江回根据地。” “为什么?” 汪曼春大惊:“中村将军那里我并没有破绽。就算不能再回76号,佟雪鸿死了,我正好可以取代她成为特高课安插在你身边的眼线,我们还可以一起潜伏。” “我知道。可是,曼春,你现在已经不是一个人了。” 明楼缓缓道,小心翼翼伸掌贴上她的小腹:“我不能让我的妻儿,处在这样危险的位置上。曼春,你必须回解放区,为了我们的孩子。” “不!不!”她一个劲儿摇头,神色坚决:“我不走!师哥,我不会离开你!” “曼春,你冷静地想一想:以我们在上海的处境,等孩子出生了我们该如何保全他(她)呀?若是日本人施压要求我们把他送到日本去,我们怎么可能拒绝呢?” 汪曼春埋头沉思半晌,咬牙道:“你真担心他们会拿我们的孩子下手,那等他生下来,我们就把他秘密送到香港交给大姐,对外说孩子夭折了。有秋田先生在陆军医院,这不难办到。” “曼春!”明楼痛呼:“你舍得吗?” 汪曼春早已泪珠盈睫,却还是倔强地点头:“和你一起并肩战斗并不仅仅为了爱情,这也是党中央交给我的责任和使命。” 明楼不语,只红着眼睛将头深深抵入她的肩窝,依恋地一下下蹭着。就这样沉默相拥良久,痛楚压抑的喉音自她锁骨处闷闷传出:“不,曼春,我不能容许。” “你先天不足,心痛病怀孕生子本就比常人危险,决不能再去出生入死!曼春,我说过,上海有我一个人就足够了。答应师哥这一次,乖乖回根据地去,平平安安把孩子生下来……” “不,不要逼我。”她流着泪摇头:“我不受你指挥,你也无权命令我撤离。” “曼春,算我求你好不好?” 他突然控制不住爆发了:“不为孩子,只是为我!因为我实在不够坚强,无法承受失去你,甚至思及这种可能性都已经无法自制。曼春,你不知道……不知道这段日子我……” 他哽住了,一径紧抱着她重重吸气,艰涩而低哑地在她颈侧耳语:“对不起,我自私,懦弱。我是真的,真的,冒不起这个险了。” 汪曼春整个人都化了。从未想过这样柔软的,求助的,甚至带着些羞愧的私心乞求,竟会出自这个坚毅如钢铁,理智到决绝,接近神一般永远清冷自持无往不胜的人口中。一字,一句,像一股股喷涌而出的炽热岩浆,火烫地灼痛地烙烧在心房。 这一刻她知道,她已别无选择。 他们所做的工作,意味着必须摈除情感,时时保持冷静,缜密思考客观分析。作为中央特派员,她自然可以坚持留下,但这只会加重明楼的心理负担,对他,对党组织,增添更大的危险。 “如果,你一定要我走,”她咬牙强抑着撕裂般的心痛: “那你要答应我:今后无论出什么事,除非阿诚自已离开,否则,让他永远跟着你,决不能再像这次一样把他强行推开。” 一滴又一滴水珠打湿了衣领,明楼大半边脸埋在她颈间默默点头:“好,我答应。” 夜半的江风永远是冷冽的。岸边的小船已经等了很久。 “曼春,不早了。”明楼重新为她将披肩细细裹严,将她的手拢入自己双掌间揉搓。 “我本来,已经为回归做足了准备。” 汪曼春迎风闭上眼,不甘又无奈地苦笑:“现在走了,以后怕是再没有机会回到你身边。” “说什么呢?”明楼微嗔,握她的手紧了紧:“抗战必胜。我还欠你一个婚礼一纸文书。” 汪曼春一味忍泪,忽觉指上一凉被套了什么,垂眸看去,沉沉暗夜里,无名指上的铂金婚戒在月色下反射出柔和的暖晕。 “曼春,我知道你并不在意,但我明楼此生,定要堂堂正正明媒正娶地迎你进明家的门!答应我,好好活到胜利,等我来娶你。” “好,我等。”汪曼春含泪点头:“多久我都等。” 她想了想,却又将戒指取下交还给他:“但我现在不收。师哥,我要你好好留着它,记得这是你欠我的。无论多么艰难绝望,你要活着,我等你拿这枚戒指来娶我!” 他一把将她牢牢抱住,紧得恨不能把她嵌进身体里。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那一夜,涛声呜咽,如泣如诉。明楼独立江畔遥望对岸,一直到天明。 作者有话要说: 注意:BE 预警! 好吧,我坦白,这个后记才是我最初拟定的楼春大结局。但一来顾及大家情绪,二来还想继续写其它故事,考虑再三,决定把它放在番外里自成一体。在此提醒一声:不适者请自行略过,精神损失概不负责。 第68章 同归 明楼曼春,终此一生,未能再见。 七个月后,汪曼春在皖南事变的炮火中诞下一对双胞男婴。是夜,七号首长叶风在突围战中壮烈牺牲。 产后三个月,汪曼春奉命北上,携于曼丽抵达北平,入华北政务委员会内务署。待哺婴儿送至香港,交与明镜抚养。 1945年8月15日,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 八月底,明楼明诚撤离上海飞抵重庆。蒋/介/石携戴笠、郑介民亲临机场迎接,颁发嘉奖令,晋升明楼少将、明诚中校军衔,授青天白日勋章及中正剑。 未几,于曼丽受组织安排重返军统,和阿诚一起协助明楼工作。 同年冬,汪曼春历经波折回到苏皖解放区,随即遭受隔离审查。 1948年岁末,明诚曼丽结成伉俪。从此风风雨雨不离不弃,相伴一生。 解放前夕,明楼随保密局赴台,却执意将阿诚和曼丽留在了大陆。 二人坚决不肯,终为明楼一句话打动:“曼春的事,总要有人出来帮她作证,说清楚。” 只是当时何曾想到,就连他们自己,日后都说不清楚了。 这大概是明楼算无遗策的一生中,唯一一次失算。 1955年春,潘汉年案,牵连甚广。汪曼春、黎叔、阿诚曼丽、明台锦云,接连入狱。调查期间,程锦云因承受不住压力与明台划清界限,并提交了大量揭发检举材料。27年后他们的问题才得以彻底澄清。 同年,台湾,保密局改组为中华民国国防部情报局,明楼任中将执行长。 1957年,因叛徒出卖,明楼为掩护王天风等十二名同志紧急撤离而被捕,于台北马场町河堤秘密枪决。 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明楼面带微笑站在刑场,整个人都是金色的。 他说:春天来了,我终于可以回家。 他终身未娶。 收殓时,特务们在他的衬衣口袋,拾出一张浸润鲜血的照片。照片上只有一双紧紧相握的手,简单素净的指环在交缠的指间静静发光…… 那一天,距离汪公馆玉兰花下的初遇,整整30年。 经蒋/介/石亲笔批示,明楼的骨灰尊他遗愿,于基隆港撒入东海。 其历年来荣获的军功章嘉奖令,连同授勋军服,并入灵柩,以隆重军礼厚葬。 一个月后,消息传回上海。 当晚,因汉奸、通敌罪等种种历史问题失去自由十二年之久的汪曼春,解衣为带,吊死在地牢。 她死的时候,连月光都没有光顾一下。她死在黑暗里。 她的死被定性为:拒不悔改,自绝于党和人民。 没有人为她鸣冤。甚至,没有人给她收尸。能做这些事的人在天上或狱里。 她的遗骸,和那些早被没收充公的私人物品一样,不知所踪。 她留下的唯一遗物,是枕下一张不知年月的破报纸。除了依稀能看出那是一个人像,已完全看不清楚眉目样貌。 报纸发黄的毛边空白处,还能依稀看到一行干涸的血字—— 爱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光荣。 第69章 沉笺 明楼遇难同日,在海上漂了三天三夜的王天风,被福建沿海一个不知名小村落的渔民所救。随即,以台湾特嫌送至村民兵大队。当晚,刑讯致死。 “叔,今天的月亮真好。” “嗯。” “叔,这海滩上好安静。” “嗯。” “一个人都没有。” “嗯。” “叔,这袋子越来越沉了。” “闭上嘴,用力拖!” “叔,我……我腿软……” “你个没出息的,这就怕了?他是台湾来的国民党特务,死有余辜!” “可我们应该把人移交给镇公安局,怎么,怎么这就给弄死了……” “你个榆木脑袋!我问你,你还想不想给你那瘸腿的兄弟娶媳妇了?啧啧,瞧瞧这个!” “这……这是金子的吗?怎么白花花的?” “不是金也是银!我告诉你,我一眼就看出这对戒指是值钱货。那,瞧这还有歪歪扭扭的外国字儿,保准换个百十斤全国粮票没问题!” “叔,我们这,这不是谋财害命吗?要挨天打雷劈的!” “你个浑小子胡说八道什么?你叔可是堂堂的民兵队长,候补党员!我们这是铲除敌特,是天大的功劳!快,绑上石头把他推进海里。” “叔,我……我还是有些心里发毛……” “怕什么?我们这是革命!毛/主/席说了,革命就是暴动,暴烈的行动,懂吗?毛/主/席的话你也不听?快点,绑石头!” “那,其它这些东西怎么办?这封信,还有这个黑黑的卷……” “傻瓜,那叫胶卷!不管它,塞进衣服里一起沉了!” 那一夜,风平浪静。 月光尽情洒在海面,照着那个重重绑缚石块的躯体,带着战友用生命换来的金门及周边岛屿军事部署图,缓缓沉入水底。 良久,一片纸笺轻轻地浮了上来,在水面上展开,遒劲潇洒的字迹于月光下清晰可见。 曼春: 我暴露了,抓捕的人应该已在路上。送疯子走前,匆匆写这封信给你。昔日林觉民一纸《与妻书》,曾让你痛哭涕泣哀戚不已,我拥你温言抚慰很久才哄回来。不想今日,我亦要以一笺绝笔来与你永诀! 犹记江边话别之夜,劲风飞扬起你的长发,我紧握你手迟迟不忍放开,你含泪对我微笑的模样至今深印脑海,历历清晰宛如昨日。曼春,我深知要你离我而去的残忍,亦明白你彼时违心顺从,只为让我安心,没有负担地轻装上阵。我许诺胜利时拿着戒指来娶你。悲哉!忽忽十七载,竟终未有机会得偿此愿!可曾后悔,没有坚持随我一道返回上海?可会怨我,对你的诺言一件也没有实现?人,终究是回不去了。就让疯子将这对戒指带回你身边,代替我陪伴你吧! 曼春,对不起。本想你在根据地安安稳稳养胎生产,谁知蒋/介/石同室操戈背信弃义。累你在部队紧急突围中艰难分娩几乎丧命,而我却在歌舞升平的大上海觥筹交错美酒佳肴。七号首长于你亲如家人,不幸皖南遇难。你产后虚弱无依,还要承受此丧亡之痛,我竟无法尽一丝丝为夫之责,无法伴你身边开解劝慰殷殷照拂。及至你临危受命,毅然离开才三个月大的孩子们入华北伪政府协助明台,我都不忍、亦无法想像你的苦痛和坚强。曼丽后来告诉我,你暗地里流了多少泪。在北平深入敌后,又多少次解救明台于危难间!曼春,欠你太多,无从弥补。每思至此,心如刀割。潸潸泪下,愧悔难言。 明朗、明澈,今年已十六岁,我没有尽过一日做父亲的责任。大姐早年持家,含辛茹苦教养我兄弟成人,到头来还要为我抚育幼子。曼春,我明楼一生俯仰天地,却有负家姐,更愧对至爱。你能够原谅我吗? 抗战胜利后你所遭遇的种种委屈和不公,我一直都在向组织写材料为你澄清申诉。曼春,不要绝望!你为党,为国家所做的贡献和牺牲,没有人能够抹煞。打造一个崭新的世界每一步都是摸索,这其间难免会犯错。每一个新制度都有它成熟和完善的过程。答应我,无论怎样的境地,不要怀疑我们为之奋斗的信仰,不要放弃对美好明天的希望。相信我,误解总是暂时的。相信人民,终有一天会看清楚真相。你曾对我说,家国天下,搏尽无悔。人生的最大慰籍和最后救赎,是生死不寂寞。在你感觉黑暗无边,孤立无援,仿佛整个世界都背弃了你的时候,请记得我和你在一起。还有阿诚,曼丽,明台……他们都在,家也在。我会在天上守护你,守护着我们的家园。 世间安得双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吾心至爱,此生终负盟约,累你空待,虚度韶华。现在,轮我来等你,可好?黄泉路上,奈何桥边,我等你持这一对婚戒,笑靥如花,再唤着师哥扑入我怀。你千万不要急着过来,我怕你错过沿途的风景。曼春吾爱,我说过我们本就是一个人。我没有走完的路,没有完成的事业,没有看到的太平盛世,希望你能够带着我,忍辱等待。等着沉冤昭雪,走出囹圄,去看一看我们用青春爱情鲜血生命换来的河清海晏,国泰民安。 时间紧迫,只言片语未足道尽牵念之情。然你知我至深,亦无须多言。就此诀别珍重。望来世花前月下,得偿此生夙愿。持手相依,伴卿终老。 丁酉年正月十八于台北,明楼草书。 海水轻荡,飘逸俊朗的字迹渐渐晕染开来,终不可辨。 薄薄的信笺如一片凋零的枯叶,随波浮沉,消失无踪。 作者有话要说: 当天边那颗星出现,你可知我又开始想念。有多少爱恋只能遥遥相望,就像月光洒向海面。 当天边那颗星出现,你可知我又开始想念。有多少爱恋今生无处安放,冥冥中什么已改变。 月光如春风拂面。 ——李健《假如爱有天意》 第70章 家园 1983年春节,我和弟弟带着姑姑的骨灰,由纽约飞抵上海,终又得见阔别近三十年的亲人。 上海已不复记忆中的模样,叔叔们也早不是当年意气风发英俊潇洒的壮年男子。然而,隔着喧嚣拥挤的人头攒动,跨越沧海桑田的时光荏苒,我还是一眼便在接机人流中认出了那个熟悉挺拔的身影。跨入七旬的二叔明诚头发已经全白了,肩背却依旧挺得笔直。一身整齐正装站在人群里,仍是当年一般的长身玉立气宇轩昂。那炯炯目光深沉注视,令我瞬间泪下,恍惚又望进父亲似星似海情深如诉的深邃眼眸。 我和弟弟对父亲的记忆,只是些寥寥零星的片断。从抗战胜利到解放上海,他在我们整个人生这短短四载的童年里,仅仅出现了三回。我们记得他伟岸的身姿衣冠齐楚风采翩然,却来去如风永远行止匆忙。我们记得他泪光里的凝视和抿唇一笑的星云摇曳,却早模糊了面貌拼不成照片中的如画容颜。留在脑海中的,是那份永恒的优雅静默深不见底,和夜夜伏案奋笔疾书的灯影不熄。二叔说,父亲是在冒险为母亲写澄清材料。冒什么险?澄清材料又是什么?我不懂,二叔也没有解释。 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父亲是一个飘忽而悠远的谜。似乎永远藏着秘而不宣的故事,在思考琢磨不完的问题。即使难得和我们一起笑闹,也时常走神,着魔般怔怔盯住弟弟,目光拉得很长很长,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那时的我们实在太小,无法体会父亲对母亲处境的焦心忧虑和对我们深沉浓烈到不得不强自克制的爱。相比之下,热情开朗的二叔总是比父亲更能讨得我们的亲近和欢心。我们对父亲敬重而疏远。不了解他是什么人,在想什么,做什么,为什么不能像其他小朋友的爸爸那样,下了班就回家来陪我们玩。问姑姑,姑姑只是说,爸爸和妈妈一样,在外地,做着很重要很重要的工作。什么工作可以重要到不要我们呢?我心想,却没有问。 八岁的一天,正在上课的我和弟弟突然被姑姑接回家。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父亲,他激动地伸手抚摸我们的头,流泪蹲下身抱着我们说:你们就要回上海,就要见到妈妈了。告诉妈妈:爸爸很爱很爱你们。 滚烫的泪和着温暖的触摸,爸爸很爱很爱你们——这是深沉内敛的父亲,留给我们最后的回忆。 “二叔!” 沉思间,小弟已经惊喜地尖叫着飞奔过去,越过人群一把将阿诚叔抱了个结结实实。 纵横的泪水划过那张饱经风霜刻满皱纹的脸。二叔颤抖着回抱过去,似乎想努力微笑,却终是低头泣不成声。 我亦流着泪走过去,默默张开手臂,将相拥的二人俱都拢入怀中,听小弟撒娇般呜咽低诉: “五年前姑姑病中一再催促,我们历经波折辗转回国。打听不到小叔的消息,要去湖南农场找二叔二婶。人都到了长沙,却被有关部门拦住,近在咫尺不得相见。这回,总算是见着了!” 小弟还像当年一般,孩子气地一寸寸抚摸二叔斑白的发和苍老容颜:“二叔老了,更像父亲了。” “哪里有你哥哥像?真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二叔看住我的时候仿佛在做梦,足足愣了大半天才回过神来,含泪伸出巴掌轻拍小弟的脑门,哽咽着笑嗔:“瞧你这匹小野马!双胞胎怎么差了那么远?完全不像!” 的确。我和弟弟无论长相或性格,都截然不同。 姑姑说,我似父亲,是海。而弟弟像母亲,是火。 但我从不觉得母亲如他们说的那样性烈如焰,钢硬倔强。我印象中的她,和父亲一样的沉抑缄默,深似海洋。 她更像是一尊日久年深的古老石像,静立一隅,默默承受风刀霜剑,狂风暴雨。甚至是,来自亲生骨肉的仇恨谩骂与决绝。 我并不曾埋怨过弟弟当年的激烈与绝情。毕竟,十几岁的孩子背着“汉奸家属”的罪名,在彼时的新中国生活是何等的艰难!无论成绩多么优异,政治永远不过关。老师对我们冷眼相看,同学们躲避我们尤恐不及。姑姑和二叔为我们换了一家又一家学校,却无法抹去户口调查中耻辱的出身。我们与少先队红领巾无缘,到哪里都要遭受冷遇和欺辱。终有一日,在放学路上被一群中学生汉奸狗崽子日本杂种的沿街叫骂赶回家后,弟弟一腔怨愤地跑去街道派出所,正式提出与母亲断绝关系。然后,拿着那纸盖着血样鲜红大章的证明书,雄赳赳,气昂昂,直接摔在了被关押在党委大院柴房的母亲脸上。 “我们没有你这个汉奸妈妈!从今天起,姑姑就是我们的妈妈。” 弟弟义正词严,憋屈了五年的激愤不平全部爆发出来。 懦弱地缩在一旁的我,忐忑地等待着一场急风骤雨的到来。然而,没有。母亲只是拂去散落额前的发,扫了一眼那份声明便将它递还给弟弟,淡淡道了句:“很好,你们不用再受我连累。” 她的声音表情是那样的平和,甚至是带着释然的。如果忽略掉那起伏不定的胸口和微微颤抖的唇,我几乎要以为她是在说那日的天气。 弟弟瞠然瞪视着母亲,仿佛这时才真正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落荒而逃。而我像脚下生根一般呆立当地,一股和年龄不符的,类似悲伤的情绪,蓦然间笼罩下来。 母亲就在这时,将目光投向了我。 似火,又似海。无限悲哀,无限渴望,无限温柔。 就像当年的父亲看弟弟,那眼眸尽处幽幽浩海,蕴藏了多少浓烈刻骨无可言说的切切深情。 原来,他们都在从我们身上,试图望见那个苦苦思念的不归人。 十三岁的我,在那一刹撞进母亲眼底,第一次似懂非懂地体味到父母间的天涯遥望一世相思。 母亲的沉默接受像是大风暴来临前的宁静。我们多少预料到姑姑会发怎样的脾气,也做好了狠挨家法的准备。但没有想到的是,向来亲切和蔼的二叔,震怒到一掌拍碎了整张花梨木桌! “你们给我记着:你妈妈是这世界上最伟大,最美好的女人。她和你爸爸一样,都是这个国家的功臣,是我们明家的骄傲!” 我和弟弟相对惶然。家里人口中的母亲和外面的种种传言大相矛盾,我们不知该如何协调。那些世事,对于当时还是孩子的我们,太过难解,太过复杂。 “可是,派出所的叔叔阿姨都夸我们大义灭亲。还说,我们的革命行动会通报到学校,全校表扬。” “孽障!” 弟弟的话,换来姑姑一个清脆的耳光。 姑姑气得浑身发颤,几乎站都站不稳了。 二婶急急抹了泪扶住她劝:“孩子还小,不懂事。阿姐偷偷给我捎话,要我们别为难孩子……” “再不懂事,也断断不该做出这种事!”二叔指着我们的鼻子,痛心疾首: “生如逆旅。一旦遇到压力就退缩、背叛的逃兵,怎么配做我大哥大嫂的孩子?” 那一晚,姑姑和二叔二婶关上门,谈了很晚。 我们在学校的待遇似乎稍有改善。而渐渐地,一向忙碌的二叔二婶却奇怪地清闲下来,有时在我们放学前便已经回到家里;有时,却又在夜深人静中被一个电话或来人带走,好像要写什么材料,一去就是两三天不回家。 姑姑还是不时地给北京的小叔打电话,说的却越来越少,脸色也越加难看。有几次,甚至落了泪。 家中的气氛,越来越沉闷低落。 数月后的一个黄昏,姑姑突然带着我和弟弟,匆匆坐上了南下的火车。我们离开上海到了广州,在那里短暂停留后,搭船过境,重返香港。 那是1955年的春节过后,山雨欲来风满楼。母亲已被转至上海城郊的一间仓库里严加看管,禁止探视。 我们最终没能和母亲再见上一面,说一句对不起。 “瞧我们,傻站在这里做什么?” 二叔拭着眼泪拍我的肩,我才惊觉到身边的人流早已散尽。二叔像小时候一样,一手牵一个,拉着我们大步流星地上楼:“你二婶行动不便,我让她在候机室等,这会儿怕是等急了。” 远远望见候机室一角,坐在轮椅上翘首张望的人影,我和弟弟忍不住冲了上去。 “二婶!” “小姨!” 昔日温婉俏丽的婷婷少妇如今已是花甲老人,却仍旧风姿绰约不减当年。我们一左一右地将她牢牢抱住,不自觉唤出旧时称呼,似要从她身上看到母亲的依稀倩影。 父亲曾说,母亲美得大气,小姨美得娇媚。而他们都觉得小姨与母亲相像,不是容貌,而是骨子里的那份执着不屈。和二叔一起锒铛入狱,她才只有三十五岁,还有大把大把的好年华。专案组派人一天二十四小时给她施压,要她同二叔划清界限,揭发检举将功补过,均被严词拒绝。其间她腿骨受伤致残,直到现在连二叔都不清楚细节。从此,便只能以轮椅代步,捱过整整二十年的铁窗生涯后,同二叔一道被发配劳改农场,两年前才得以双双重返上海。 “叫二婶!” 二叔还像当年一样,极认真固执地更正着我们的称呼,看向二婶的目光中全是温柔满足。 “你们两个孩子都这么大了!” 二婶簌簌泪下,拥着我们又摸又看,又哭又笑:“一个像爸爸,一个像妈妈,真好!” 出门时,二叔弯下腰,把盖在二婶腿上的毛毯细细捻紧。而二婶则伸出手,将二叔敞开的大衣钮扣一个个扣严。 望着二叔推着轮椅中的二婶,白发苍苍,缓步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那种惊涛骇浪后尘埃落定的心平气和,那份亲密自然,无以言喻的幸福恩爱,令我一阵心酸,脱口问:“小叔叔的情况怎样?还好吗?” “时好时坏。”二婶的脸色阴沉下来:“偶尔能够清醒一会儿,可大多时候还是迷糊的。要不怔怔发呆,要不胡言乱语。” “那明星明月……” “他们早不叫明星,明月了。” 弟弟的话,被一声沉重的叹息打断:“听说后来也辗转出了国,再无联系了。” 我们沉默无言地走了一段路,直到公车站前停下。二叔默默握住二婶的手,喟然道: “我家这个最小偏怜的宝贝啊,终是不及我幸运。” 是的。如果小叔也像二叔这样,有一个生死不负的爱妻,那他应该也能熬过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 但究其实,小婶婶对小叔也并非不念旧情。即使是划清界线积极检举,她也有意避开了小叔在军统的那段历史,而是着重揭发了她的上级——小叔的生父黎叔,还有76号女魔头——我母亲当年在上海的“累累罪行”。但这对小叔来说,却是比为自己罗织罪名更加不可饶恕的背叛!小婶婶后来带着一双儿女,闪电改嫁给军区的一位高官首长。不想,却又在文/革中惨遭迫害。她曾在六八到六九这一年多的时间里,一次次去秦城监狱要求见一见小叔,又一次次被小叔拒而不见。终于,在1970年春和小叔订婚三十周年的纪念日里,服毒自尽。 小婶婶的死,对小叔的打击丝毫不逊于她十五年前的背叛。小叔一夜之间垮了,渐渐精神紊乱,神志恍惚不清。 我猜想,即使恨了她那么多年,小叔始终无法忘情。而作为明家叛徒,被姑姑咬牙切齿痛骂到死的小婶婶,迫于强权压力无奈屈从,被自己的良心谴责一点点吞噬殆尽,或许,只是为保护自己的孩子不受伤害而已。 这场悲剧,要归咎,只能归咎于那个残忍的年代。 躺在医院里的小叔比精神矍铄的二叔苍老了太多,太多。目光空洞,痴痴傻傻,丝毫没了当年谈笑晏晏眉目飞扬的迷人风采。 “明台,明朗明澈来看你了。记得吗?大哥的孩子。” 见到我的那一瞬,小叔昏浊黯淡的眼睛突然奇异地绽放出光彩。他猛地从床上一坐而起,一把死死拽住我的手: “大哥!” 一声呼唤,相隔了四十三年的漫长思念,生死轮回。 “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仿佛干涸了几个世纪的泉眼猝然喷放,小叔紧拉我孩子般嚎啕大哭: “你来晚了……大哥,你再也见不到大嫂了。是锦云,锦云出卖了她啊!大哥,我对不起你,对不起大嫂!……你为什么不早一点回来?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对大嫂的?连你儿子都不要她做妈妈了啊!以前大姐反对你们在一起,你都不敢让她见大姐怕她受委屈,你知道后来这些人,他们是怎么对待大嫂的呀!大哥我想问问你,这就是你们想要的新世界吗?你们值不值,值不值啊?” 小叔叔声泪俱下的提问,也正是我想问的。 父亲1928年入党,潜伏至57年于台北英勇就义。直到1975年,才被国/务/院追认为革命烈士。据说,还是昔日的老首长周总理在病中力排众议,拍板定的案。 两位叔叔和二婶,从55年入狱,到75年发配苦寒之地劳改,80年被释放时仍无自由之身,行动皆受监控。直至1982年三月才正式平反。 而我们含冤而逝的母亲,则是在同年九月底,才被正式宣判无罪,彻底洗脱背负了四十多年的汉奸骂名。 二叔说,母亲当年和父亲并不是一条线。由于母亲的上级,也就是姑姑念念不忘一辈子的叶风首长,于皖南事变中牺牲了,所以查证那段历史,还原母亲清白,比他们自己又多花费了半年多的时间。 “阿姐总算是沉冤昭雪了。老师呢?我的老师又在哪里?”二婶凄然长叹。 当年令日伪闻风丧胆,代号“毒蜂”的军统特工,是小叔和二婶早年的教官,父亲的生死搭档,官至国民党国防部中将高参。后来,父亲为保护他携情报逃离封锁中的台湾而被捕牺牲,他亦从此消失下落不明。想必,也倒在了奋勇归乡的茫茫海浪中。 台湾当局,至今仍在通缉这位叛国投共的逃匪。而在大陆,他是罪大恶极的国民党情报局特务头子。他的秘密策反和组织关系,全由母亲一手负责。母亲蒙冤近四十年方得平反,她发展的这位昔时叱咤上海滩的抗日英雄,却又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得以正名了。 试问乱世谍海,又有多少为了民族独立百姓安康而毁家纾难奋斗牺牲的英烈勇士,青史无名,沉冤至死。 我默默环视着二叔二婶蜗居的这间十平米斗室。 曾充满温馨笑语的明公馆早已充公,变成了某位首长的办公小楼。苏州老家的明氏祠堂也早被砸烂铲平,盖上了一间什么工厂。姑姑的骨灰盒,只能同那张古老的黑白全家福照片一起,静静躺在床头小几上。 二叔不无惋惜地告诉我们,当年一直挂在客厅里的那幅风景画,是父亲只身赴台前执意要留给我们的。可惜姑姑携我们走得匆忙未及带走,茫茫浩劫中便再也找不到了。 “就连这张照片,也是一个好心的监狱看守,偷偷替我们保存下来的。” 二婶掏出手绢细细擦拭着像框,二叔在一旁看得出神:“大姐回不去祖祠,每日看着这张相片,也算是一家人在一起了吧。” 而我的父亲母亲呢? 滔滔黄浦江,奔流不息汇入东海。不知父亲的魂魄,可曾归来? 耳边又响起小叔狂乱中不甘的哭喊: 你知道后来这些人,他们是怎么对待大嫂的呀?她连个坟头都没有啊,连个坟头都没有! 父母一生,就这样完全奉献给了他们所执着的理想追求。他们相爱至深,却只能遥遥相望,甚至连死后合葬都不可能了。 值不值?值不值啊? “不,孩子,不要问这样的问题。” 二叔看进我的眼睛。那含情透泪的眸光,一如父亲当年那般深沉冷静,坚定如磐: “一部间谍史,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我们是战士,烈士,一往无前的勇士,却不是能够站在阳光下接受胜利欢呼的人。因为我们背后,始终都有阴谋,有算计,有陷阱。我们中间很多人,很多事,会永远湮没在黑暗里。但这并不等于不值得。” “你们的父亲和母亲,他们不会计较得失,不会在乎声名。他们只想拯救山河破碎,只为人民安居抬头。他们的伟大,并不需要有人来记得,来怀念。因为他们的爱,早渗入这片泥土。他们的灵魂血肉,已镂刻进如画江山。假使他们看到后来这一切,再回过头去重新选择,相信我,他们还是会走一样的路!我和你小叔,二婶和她不知所踪的老师,我们都是。” “内心无悔,就是值得。生于斯长于斯,爱过战斗过。顶天立地,俯仰无愧。这就是一个圆满的人生。” 圆满吗?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我的家人我的爱,他们理应得到更多。 几个月后,我在纽约近郊的度假屋,收到二叔从上海寄来的包裹。打开,里面是一幅崭新的油画。 湖畔旁,树林边,一座精致的二层小楼,像极了姑姑留给我们的这栋房子。 种满花草的院子里,是一双男女并肩而立的背影。 男士挺拔潇洒,女子长发飘飘。 他们十指相扣,静静望着挤在树下大轮胎里荡秋千的一对小男孩…… 油画落款处,是两个俊逸飘洒的大字—— 家园。 作者有话要说: 一年多的泣血之作,终于彻底完成。 向无名先烈们致敬! 为屈死的忠魂默哀! 愿这河清海晏,如君所望; 愿天国有情人终得厮守,白首不离。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n - 手机访问 m.bookben.cn--- 书本网【坑爹小萌物】整理 本书仅供读者预览,请在下载后24小时内删除,不得做商业用途!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